天色越發陰暗,就在軒輗要發令,於謙坦然步入刑場之時,不遠處人群開始騷動,先是極小的聲響,接著就是如打雷一般,嗡嗡做響,再下去,就是無數人在原地發瘋般的跳起腳來,不少人有一股氣憋在胸腔裏一樣,就在原地跳的老高,以拳擊胸,嘴巴張的老大,卻是一點聲響也發不出來。


    無論如何,聲響越來越近了,到最後,所有人的聲音匯集成一股極為龐大的聲浪,不僅衝入了人的耳朵,而且直入人心。


    “皇上有旨,赦免於謙,赦免於謙,刀下留人!”


    “監斬官,刀下留人!”


    “不殺於謙,刀下留人!!!”


    一聲聲呼喊潮水般的狂湧過來,人群已經有若癲狂,就是那些順天府的差役和五城兵馬司的坊兵們也張大了嘴,木雞一樣,看著人群湧動的方向發呆。


    “小心戒備著!”


    軒輗心裏也是激動,但身為刑部堂官,這都是他的差事,萬一出了事,他可是首當其衝。當下連連揮手發令,叫人各自小心戒備,不管是不是赦旨,都以小心為妙。


    李賢在一邊則是連連揮拳,興奮之意簡直無可遏止。什麽城府修養,翰林風範,到這會子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心裏頭就隻剩下愉悅興奮,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足之感。


    鬧成這般,於謙自己是瞠目結舌,而在他身邊一群待斬的人,好奇心也是忍不住起來,一個個跪在地上,還是伸頭探腦的看。


    沒過多會兒,人潮湧動,這一次是真的近了,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差役用棍子和皮鞭拚命的趕來人群,眨眼間,眾人隻見一個穿著麒麟服的高大少年,手中高舉金色令牌,騎在一匹高大的黑馬之上,猶如一道旋風一般,帶著耀眼的光茫飛速而來。


    這當然就是入宮請見,又成功請來金牌赦免於謙的張佳木。


    一路奔來,除了自己都覺得拉風到無可再拉風的滿滿當當的得意之外,還有千萬百姓和文武官員的矚目,這種感覺,真不壞。


    在他身後,則是曹翼等護衛伴當,三十名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騎馬相隨,一路上人山人海,在這麽一隊人麵前,也是望風避易,躲閃不迭。


    待趕到刑場時,一眼先看到於謙尚在,張佳木這一顆心,總算是放了下來。


    不等他下馬,軒輗與刑部的司官們就迎了上來,張佳木現在這會代天宣旨,倒也不必下馬,隻是向軒輗等人出示金牌,待他們看清之後,才在馬上笑著道:“總算不枉一場辛苦,諸君,請把於大人交給我吧。”


    “是,好!”軒輗很幹脆,於謙在這裏已經是燙手的炭團,早脫手早為妙。這裏還要殺人,不到傍晚完不了事,張佳木等人,還是早走為妙。


    “來,把於大人請過來!”軒輗一聲令下,眾司官一溜煙似的跑到於謙跟前,先是把於謙扶起,接著眾人打躬,都道:“恭喜少保你老人家,這一回,真的要好好壓一下驚才成。”


    法場釋人,倒不是頭一回。秋決由皇帝禦筆勾決,但需要都察院再複核之後,才能執行。其間總能發現一兩個可以緩決的,就在刑場等著其餘人犯斬訖之後,緩決的就重新押回刑部,或是待審,或是釋放,倒黴的是第二年再上刑場。這種可以被釋回的人犯,就是俗稱的陪斬。


    象於謙,當然不必拘泥,張佳木討來金牌放人,底下的事當然也是歸他料理,刑部不必再接這場麻煩事了。


    於謙原本已經是閉目待死,不料眼看得張佳木馳馬持令牌而來,眼看得這年輕人銳氣十足,意氣風發的模樣,他竟是沒來由的歎一口氣,搖了搖頭,這才跟著刑部眾司官一起,被引到張佳木身前。


    “大人!”


    看於謙過來,張佳木也是從馬上下來,深深一揖,然後起身一笑,隻道:“下官給大人恭喜了,這一次天意能回,真的是幸事。”


    “幸事?”於謙倒是冷笑了,他道:“不談這個,佳木,你把我撈出來,費心費力。但老夫要直說了,對你來說,不是什麽好事。而對,對老夫來說,恐怕也未必是好事。”


    於謙自己知自己事,他真的威權太過,豎敵太多。舉朝上下,除了李賢這樣的一心想救他,那些元老重臣,文武大勳,勳戚親臣,誰出來施以援手了!


    所以,於謙獲救,在中下層官員和百姓心裏,這是一件大好事,在皇室,勳戚,重臣眼裏,倒未必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就是了。


    “是,下官明白。”張佳木點點頭,答道:“下官的意思,少保就帶著家人回杭州去養老吧,若將來有機會再出山,如何?”


    於謙臉上終露出一絲笑意,他道:“我就知道,你不是蠢人,這樣算最好的辦法了。但你說的若有機會,老夫倒是但願沒有這種機會。”


    張佳木所說的,當然是說他將來有能力護住於謙,然後再保此老出山。但於謙的意思則更簡單明白,國家要是讓一個錦衣衛使得掌大權,能護住他這個前兵部尚書,一品文臣,大約也不是他所樂見。


    當著刑場兩顆人頭和血淋淋的屍身,此老風骨還如此硬挺,張佳木還有什麽話說?當下隻是側身而立,微一擺手,肅容道:“請少保上馬,這就護送你回府。”


    “好,有勞!”


    於謙雖年至花甲,筋骨倒也是康健,當下翻身上馬,看著四周黑壓壓的百姓,把刑場四周圍的密不透風一般,到了此時,他才是臉色變的柔和起來。剛剛百姓的議論,他也是聽的真切,公道自在人心,大臣們袖手旁觀,甚至大有落井下石的,唯獨有這些最底層的百姓,才記得天順十四年間的事,把他的功勞,牢牢的記在心底。


    “老天開眼啊……”


    “於少保是清官啊,天爺也不忍心,這就派人來打救他老人家了!”


    “少保你老人家要保重啊。”


    夾在錦衣衛中間的於謙四周已經圍滿了百姓,這是當年跟著他一起抗敵,一起在城門附近搖旗呐喊,一起把來自草原的餓狼趕走的忠勇百姓,就是這些普通人撐起了大明這個龐大的帝國,完糧納稅,承擔力役,為兵戶的,則世世代代當兵抗敵,這些人,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才是於謙雖然在曆史上被陷害而死,但身後卻是盛名不絕,祭祀不斷,而且百代留芳的奧妙所在。


    那些當時陷害他的人,仇視他的人,蔑視他的人,除了寥寥幾人在曆史上留下罵名外,誰又記得那些當時顯赫,事後隻是墓中枯骨的碌碌小人?


    隻有在此時此刻,張佳木跟在於謙身邊,這才是若有明悟。


    不僅是於謙自己感動的涕淚交加,便是張佳木自己,看到百姓如此,又豈能無動於衷?


    救於謙這件事,在張佳木來說隻是對得住自己的良心,對得起於謙提拔重用的恩德,還有向朱驥朵兒等人的交待,到了此時此刻,一直被他潛意識裏當成草芥一般的百姓,才算是在他心裏有了活生生的影像出來,就是這些人,就是眼前這些原本被他當成愚昧無知的草芥一般的賤民,就是他們,才是大明真正的根基所在!


    從人群中擠出來,後頭呼嘯聲又起,便是於謙,也是忍不住渾身一抖。生死大起,他雖然淡然處之,又豈能真的無動於衷?


    這會兒回想起來,真是恍然一夢。再想想可能會白刃加頸的慘況,又豈能不對張佳木心生感激?


    說到底,於謙也隻是人,不是神。


    “佳木,這一遭真是虧你!”於謙騎在馬上,倒也沒有什麽不適,這會兒的大明文官還不是那種隻能坐轎,手無縛雞之力的純粹的文士,象於謙,也能頂盔貫甲,提刀做戰,也曾經做過巡撫,節製武將,巡警邊關。騎馬射箭,也是當時士大夫的一項基本功,隻是後來分工越發明確,武將隻能目不識丁,隻懂提刀砍人,文官就隻能坐而論道,馬也騎不得,弓也拉不得了。


    “少保太客氣了,義之所趨,豈能規避?”張佳木這會當然挑漂亮的話來說,於謙雖然失勢,並不代表就完全沒有勢力。事實上,於謙若是善加經營,在朝中的權勢絕對大過任何一方,隻是此人脾氣又臭又硬,所以不肯善加經營罷了。


    “吾老矣……”沒來由的,於謙卻是如此感慨一句,他看著張佳木,若有所思的道:“願佳木記得今日此事,謹慎自守,善遵法度,偵輯不法,好麽?”


    “是,請少保放心。”


    於謙住所,原本就離西市不遠,眾人都是騎馬而行,一路上行人規避,等到了於謙府時,於府外頭猶自有錦衣衛的人看守,見張佳木這個主官過來,眾人當然不敢為難,迎上前來見禮。


    倒是於家的人,聽聞消息,一個個原本已經哭的淚也幹了,待看到老爺子生龍活虎的回來,一個個倒是全都呆了,半響過後,於謙之子於冕才跪撲在於謙馬前,哭道:“不想能見老爺平安回來!”


    於家的人,連收斂的權力也沒有,闔家大小,全被看管起來,到這會兒,能看到人平安回來,真的是喜出望外,連話也不會說了。


    “吾也不知道為何能逃脫這一刀?”於謙這會也是含笑而問,向著張佳木道:“願聞其詳?”(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www.qidian.com,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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