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


    另一個墜靈是誰?


    遠處高塔徹底被火吞沒了,閃爍妖豔的火焰將半個堡壘都化作了鬼魅般的影子。在這一片忽閃忽閃、仿佛不真實的熱浪和火影中,少年縱身一躍、跳過了一截攔路橫梁。就在這時,他身後那一堵高高石牆突然一震,顫抖著崩裂了;數塊大大小小的石頭轟然在夜空下炸開,裹著千斤之力接二連三砸在地上,順著坡道隆隆地滾了下來——最近的那一塊,擦著他的胳膊碾了過去,將他臂骨撞得生疼。


    打碎了石牆的那個東西,在黑暗中一隱而逝,連模樣都沒叫人瞧清楚。


    林魚青喘了一口粗氣,抬起頭,茫然地站在一片喊殺聲中,一時竟不知該往哪兒去了。


    到處都是人與異族廝殺的影子——伴隨著鐵劍相擊,血與慘叫聲一片片染透了已經屹立了幾千年的石牆;龐大的堡壘在火焰中發出了一陣陣尖銳的悲鳴,木梁與石磚一起吱吱嘎嘎地倒下了。


    不管榮光說了什麽,這絕對不會是大祭司的陷阱。


    在堡壘上方的夜空中,一道道形態各異的影子正在火光之中遊動穿梭。在突襲之後的幾分鍾內,獠國人就已經因為這些墜靈而損傷慘重了:人類無法抵擋它們的威力自然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卻是獠國戰士往往一見之下,就將墜靈們誤當成了友軍——林魚青親眼見到,在戰士們還沒弄清狀況時,一個頭臉碩大、身材細小的娃娃,就像是在玩遊戲似的,嘻嘻笑著將四五個戰士推下牆頭摔死了。


    當獠國戰士們終於意識到異族竟是與墜靈一起作戰的時候,戰況已經一敗如水了。


    “我們要撐不住了!”遠遠地,有人在夜空下高喊了一聲,叫聲隱隱回蕩在石壁之間:“管不了了,趕快讓大祭司召喚墜靈吧!”


    林魚青一個激靈,立刻拔腿就向那個方向跑了過去。


    盡管這一次夜襲來勢洶洶,不過在發現對方也有墜靈之前,獠國人始終硬抗著沒有叫出他們的墜靈來——原因與他們不得不出關戰鬥的理由相同:這座堡壘經得起軍隊,卻抵不住墜靈。


    這座關卡堡壘修建起來的時候,這個世界上不僅沒有獠國,甚至也沒有墜靈。它太老了:即使是在時常修葺之下,它的石牆也僅能擋住異族的腳步,擋不住腐蝕性的煙霧;能受住兵器的揮砍,卻受不了能軟化一切的油膏。在堡壘內召喚墜靈,哪怕它們隻呆上片刻,也是一件風險極大的事——但是,現在誰也顧不得了。


    再不叫出墜靈的話,這座堡壘就要與其內部的獠國士兵一塊兒,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眼看著那傳話的士兵一個拐彎,一路跑進了後方一個門庭裏,林魚青趕忙加快腳步跟了上去。不料還不等他跑出去幾步,猛然從斜刺裏衝出一個黑影;一道彎彎的銀光伴隨著一聲怒喝,一齊朝少年的麵門擊了下來。


    一瞬間,林魚青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他喉嚨裏滑出一聲低呼,身子踉蹌著往後一摔、咚地坐在了地上;涼涼的光從眼皮前一掃而過,那黑影立刻刹住了動作,聲氣訝異地問道:“林魚青?”


    少年一抬頭,正對上斯圖卡被飛灰與鮮血染成半邊黑紅的臉龐。


    多日不見,這個不比他大幾歲的戰士看著消瘦了不少。他原本堅硬的五官、下頜角、骨節此時都直愣愣地突了出來;眼圈淡青著,一雙眼睛裏卻是灼亮亮的,像夜色裏的一頭孤狼。


    “你連墜靈都不叫,就敢闖進戰場裏來?”斯圖卡伸手拽起了林魚青,臉上不由亮起了一個又驚又喜的笑容。


    他哪敢叫出龍樹?少年苦笑一下,沒有多解釋,隻是匆匆問道:“我有重要消息要告訴大祭司,他人在哪裏?”


    這句話話音一落,他就從斯圖卡臉上看見了一閃而過的一絲異樣。這個高大戰士的笑容消失了;他靜了靜,忽然重重在空氣中一揮彎刀,低聲罵了一句“******!”——隨即迅速抬起頭,直直地說:“告訴我,你跟異族到底有沒有關係?”


    林魚青一愣,來不及張口,隻見他又皺起了濃黑眉毛:“哥躍祭司得到的命令,就是不讓你離開英靈殿……你是怎麽過來的,為什麽和異族一塊兒出現了?你告訴我實話,看在戰神的份上,我給你一個痛快!”


    “當然沒有!”少年急了,想解釋,又發現英靈殿裏發生的事一兩句話解釋不完——“你帶我去找大祭司,就都明白了!”


    斯圖卡一雙狼一樣的眼睛,緊緊地盯了他幾秒。在火與血的跳動光影裏,他瞳孔的顏色仿佛也在忽閃不定,叫他看起來從未如此刻一樣,更像一把出了鞘的刀。


    “我願意信你,”他終於開了口,“我願意拿出我的命來信你。但是,如果你對大祭司有半點企圖,我會用手上這把刀親自解決了你。”


    “好好,我謝謝你了,”林魚青一跺腳:“趕緊走吧!”


    他比想象中更快地見到了大祭司。


    二人才剛剛跑到一處中廊,遠處正好也魚貫來了一隊白衣人影。在一隊獠國戰士的護衛下,打頭的那個人步伐匆匆,迅速領著身後祭司們爬上了一處高台——那人身材單薄,黑發、白衣在夜色下的火光裏,仿佛沒有半點人氣。


    “大祭司!”林魚青遙遙地叫了一聲,但那群祭司卻都沒聽見。


    第一聲高高的調子輕盈地跳入夜空時,堡壘內的戰況忽然為之一凝。越來越響亮的唱聲擊穿了戰火,異族與墜靈們也立刻發現了他們的存在,頓時潮水般朝這個方向衝了過來——隻是祭司們依舊無所畏懼,身子筆直地站著,在夜幕下唱著那一支已在這片土地上回蕩了近千年的祭祀。


    第一隻墜靈出現得太及時了。


    當那一圈幽幽的深黑浮在夜空下時,幾乎誰也沒看出來那竟是一隻墜靈。它像是隨時都要融化在黑暗裏一樣,一眼掃過去,甚至都找不出來它的大概形狀——就在一股疾風猛然吹上高台、卷起了大祭司的外袍時,那一圈深黑微微一轉,立時將那股疾風吸進一片幽黑裏吞噬了,突兀地沒了聲息。


    緊隨其後追上來的數隻墜靈立馬刹住了動作,有一隻領頭的、生得像是色塊拚成的大鳥,高聲朝那一圈深黑喝道:“放它回來!”


    “不放。”那黑圈兒悶悶地答道。


    直到這個時候,獠國眾人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被剛剛召喚出來的墜靈給保護了一次。


    林魚青總算微微地鬆了口氣。


    在見識了戰神的榮光和其他倒戈的墜靈以後,他原本對英靈殿中的墜靈充滿了懷疑;但是眼下看來,仍然忠於協定、始終站在獠國這一邊的,還是為數不少。


    隻是關卡外的前方戰場上,還能平靜多久呢?


    抱著焦慮,林魚青坐立不安地看著祭司們完成了一次大規模降靈。


    堡壘中的戰況登時為之一變,獠國戰士們一下子重新占據了上風;然而堡壘所發出的悲鳴聲,卻遠比剛才更為嘹亮了,仿佛時刻都要分崩離析一般——有一隻墜靈僅僅是剛一露麵,身邊石牆、地麵就全化作了碎塊,像被吸鐵石引走了一樣紛紛粘附在它身上,給它添了一層石甲;在高台下的地麵上,陷下去了一條條墜靈爬行後留下的長坑,仿佛在大地上留下了滾燙的撓痕。


    林魚青的一顆心反而越發沉了。到現在為止,戰神的榮光還沒有出過手,甚至不知道它到底去哪兒了;然而戰況越吃緊,它出手的幾率越大。少年一拉斯圖卡,指著高台道:“咱們上去吧!”


    他雖心急,隻是當二人匆匆幾步跑上樓梯時,一柱淡彩流溢、五光十色的光芒忽然拔地而起,正好攔在了二人身前,將他們和半地石磚都映照得柔亮動人,色澤晶瑩。林魚青以手遮眼、抬頭一看,頓時認出了大祭司的這一隻墜靈。


    一棵高得如同抵住了天幕一般的五色楓樹,枝葉間正流轉著不同光彩,又化作了點點光斑,被夜風一卷,飄飄悠悠地落進了堡壘的戰場中——即使是身上帶了重傷的獠國戰士們,被光斑一碰,立刻便回過了一口氣;傷口停止了滲血,皮膚、骨頭也一點點複原了。


    斯圖卡按住了林魚青的肩膀,低聲道:“你等愈凱救治完再過去。”


    五色楓樹悠悠地亮了一會兒,當大祭司忽然低低抽了一口氣、踉蹌地扶住了牆壁時,這隻墜靈也如同浮泡一般,驀地從空氣裏消失了。林魚青趕忙幾步跑了過去,叫了一聲:“大祭司!”


    愈凱抬起頭,露出了因為施救過度、而越發蒼白的麵龐。


    “你來了,”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因為體力不支,竟順著石牆滑坐在了地上。斯圖卡急忙要扶起他來,愈凱卻擺了擺手,對林魚青道:“哥躍真的死了?”


    原來大祭司收到了消息!


    大概是見斯圖卡神情一震,愈凱微微泛起了一個苦笑:“這是戰神降臨給我們的考驗,我一直把這個消息藏在心裏,誰也沒有告訴。等出了這個高台,你也千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免得影響士氣……大批異族突然出現在英靈殿後山裏,殺了哥躍、也殺了另外幾個戰士。它們抓住了白泉部落,又誘使一批墜靈倒戈了;德尚的墜靈在他死後回到了戰神手中,在我今早召喚降靈時出現了,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我。”


    德尚……林魚青默默地在心裏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他終於知道那個胡子戰士的姓名了。


    果然正如榮光所說,大祭司在得知了消息以後,既沒有發兵回去救援英靈殿,也沒有將消息公布給士兵們。林魚青猛地甩了甩頭,急急地問道:“大祭司,既然你都知道後方出現了異族,怎麽這兒一點準備也沒有?”


    愈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是我的錯……”他低聲說了一句,“雖然墜靈已經對我有所警告,我也仔細地想過應對辦法,但我確實不如異族頭領心思周密。事實上,在得知消息以後,我就放一隻鷂子飛回了英靈殿,還附上了一封假消息,就是希望能騙得它們下山來攻打我們。”


    “那封信是假的?”林魚青又喜又驚,“那麽戰局僵持一事也是假的了?”


    “對。雖然關卡外的異族數量龐大、指揮官又詭計多端,但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它們並沒有任何墜靈,因此我們很快又重新占據了上風,將它們打出了幾十裏地之外、不敢隨便冒頭。正是因為前線情況不吃緊,我才騰得出手,想要騙後方的異族過來,再一舉擊潰。”


    說到這兒,大祭司似乎也有一點兒心有餘悸:“要不然被它們兩麵夾擊,獠國這一次就真危險了。”


    幸虧現在不是最壞的情況!


    林魚青心情一鬆,忙又將半路上異族是如何捉到了鷂子、他又是如何放那鷂子回來報信的,都一五一十地說了。


    大祭司聽了,閉上眼睛,靠在石牆上靜默了半晌。


    “真是陰差陽錯。”他輕聲道,“那隻鷂子根本沒有再飛回來。也許它真的受了傷,摔在了什麽地方。所以我以為異族們仍然還在英靈殿……我算了一下時間,鷂子到達英靈殿、異族們再下山趕路,最少也能為我們爭取到兩天時間。我這才想著讓戰士們趕緊在大戰之前休息休息……卻沒想到反而被我自己的計劃給倒打一耙。”


    斯圖卡一直愣愣地聽著,一張麵孔上又是震驚、又是迷茫。


    “但是現在還不晚!”林魚青忙道,“這一次卡什帶了五千異族兵,如果能將這五千人擊敗、甚至消滅,可以說相當於奠定了戰局的勝利!我從異族那裏脫身出來,就是為了給你們報信的——異族將那些墜靈們的宿主,也就是白泉部落的人,都扔在了堡壘外的來路上;隻要你們趕緊派人過去收回墜靈,異族就再也掀不起風浪了!”


    “此話當真?”大祭司一下坐直了腰板,問道:“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這一下,林魚青反倒啞了殼。


    他不能說是被敵方墜靈放跑的,因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戰神的榮光會放自己走——榮光聰穎靈透,隻要稍微一想,就知道林魚青在逃跑後肯定要把主意打到白泉部落那些人的身上。卡什更不是一個傻子,他之所以放心讓墜靈看管林魚青,就是因為他知道,從戰神的榮光往下算,沒有一個墜靈願意回到英靈殿。


    但是既然如此,榮光為什麽還是放他走了呢?


    支支吾吾地,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編了個什麽樣的理由,總算是把這個問題混過去了。好在大祭司沒有產生懷疑,隻是雷厲風行地開始部署起了行動:他自己體力不支,因此挑了幾個祭司去執行這個任務;又傳令組織起了一支身懷墜靈的小隊,沿途保護祭司們。


    “最開始的那幾分鍾戰鬥裏,我們就已經損失了太多的戰士。”在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以後,大祭司對斯圖卡囑咐道:“我希望你能帶上刀鋒部落的人,前去堡壘裏支援救助咱們的戰士……”


    愈凱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堡壘中轟然響起的一片歡呼聲給打斷了。


    獠國戰士們一波接一波的高喊,帶著不可置信般的興奮與激動,層層回蕩在夜空下;當高台上的幾人聽清楚了他們的歡呼聲時,眾人的臉色都白了。


    “戰神的榮光!戰神的榮光來了!勝利來了!”


    “快!”大祭司猛地站起身,對斯圖卡喝道:“快帶人攔住他們,千萬不要讓他們靠近戰神的榮光!”


    斯圖卡這樣的硬漢,也終於露出了一絲難以克製的驚惶和緊張,二話不說、掉頭就衝下了高台。眨眼之間,高台上的祭司、士兵,都接二連三地走了,隻剩下了大祭司和林魚青二人,怔怔地扶著高台圍欄,緊盯著堡壘內的戰況。


    這個高台本就是為了瞭望而建造的,站在供人藏身的石垛後方,倒也還算安全。


    林魚青扶著石欄,忽然微微地愣了一下。


    “大祭司,”他輕聲問道,“你就是在這兒放飛那隻鷂子的嗎?”


    “不,是在我的臥室裏。”愈凱回過頭,白皙溫和的麵容像是浮在了黑夜裏。“怎麽了?”


    林魚青手心裏濕濕的,全是汗。他搖了搖頭,隻輕聲說了一句“沒什麽”,腦海裏卻不知怎麽,忽然一遍遍重放起卡什抓住那隻鷂子以後的場景來。


    夜風從二人身邊呼地卷了過去,將一片鷂子羽毛吹落了石垛,消融在了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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