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殊的眼神中透著冷寂,就像寒潭玄冰,直叫玲瓏子渾身冰涼,隻能將目光移開“明日論武才正式開始,我有的是時間聽你說……”


    “師叔有命,蕭殊不敢不從。”蕭殊展顏一笑,如冬雪消融,方才那冰冷模樣如夢似幻,半分也看不出來。


    玲瓏子心中暗道“我修心境十餘年不得,如今看來莫非錯了方向,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又或者都不是?”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初春至,細細密密的雨絲織成一張網,從雲層一直垂到地麵,雨雖不大,淅淅瀝瀝的反倒不像是下雨,而是下霧,眼前的世界被封鎖其中,往遠處看去,街道,房屋,行人都隻餘下模糊輪廓。


    “曾經也有一個人這般為我撐傘,便是他教會了我,這忘我心境。”蕭殊輕聲道,一把紅傘,兩道身影並行在這古色街道。


    “你師父嗎?”這漫天的雨霧眨眼就濕了長發,玲瓏子將身後長發挽起,重新梳了一個發髻,不同於長發時的飄然世外,更顯靈慧。


    “是啊,不過師父他已經死了,死在自己的劍下,如今隻剩一個故人罷了。”蕭殊低垂著眼瞼,一些往事湧上心頭,他不願意多想,也不想多談。


    “他是怎麽教你的?”玲瓏子見蕭殊如此,也不深究。


    “他問我,你在哪?”蕭殊停下了腳步,眼神由迷離化為了空洞。


    “我在哪?”玲瓏子看著蕭殊的眼神,心神竟然不自覺被攝入其中。


    自己在哪?


    在霖州梧城街上?


    在蕭殊的身旁?


    在紅傘之下?


    在細雨中?


    還是……


    寒雨颯颯,冷風呼呼,明明是初春,但此刻卻好似秋日蕭瑟,明明身處大街,但自己卻孤身一人,說不出的寂寥感讓玲瓏子感覺恐怖,浩淼天地,隻剩一個人,便是自己,所有的一切,都隔著一層薄紗,觸不到,也聽不到,如同過客,被遺忘,孤立。


    “如何?”蕭殊輕笑,方才的寂寥感如鏡麵碎裂,寒潭起波,玲瓏子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仍舊在大街上,叫賣聲,嬉鬧聲不絕於耳,這雨聲此刻在她眼中也變得活潑了起來,一股後怕感由心而生,再也不想經曆第二次。


    “忘我……忘我……這就是你所見嗎?”玲瓏子輕輕喘息,看著蕭殊那仍有些稚氣的麵龐,怎麽也想象不出來,他是如何承受這樣的心境。


    “是你所見,非我所見。”蕭殊笑著搖了搖頭,不達忘我,難有共情,玲瓏子所見所感,不過冰山一角,若沒有及時打斷,甚至會給玲瓏子造成心結,再難成就其他心境。


    “再讓我看一次。”玲瓏子定了定心神,明明七子中自己最為聰明,什麽武學劍法,一點就通,可如今連青玄子都隱約摸到了心境的門檻,而自己卻遲遲不能領會,縱然師尊從未明說,但如何甘心?


    “你累了,明天吧。”蕭殊本以為玲瓏子會就此退卻,哪裏想到這個女子如此倔強,心境非是體會一下就可以領悟的,自己當初也是在生死之間才明悟忘我的真意。


    “好。”玲瓏子嫣然一笑,不同於白璃的柔媚,就如荷塘中的孤蓮,清冷恬淡,讓人不由心生憐惜。


    “還在下雨,我送你回去?”蕭殊抬頭看了看暗沉的天空,這雨也不知何時會停,就這麽綿綿密密的下個不停。


    “不了。”玲瓏子轉身離去,雨水打在她身上,順著發梢滴下。


    忽然她轉過身看著紅傘下的蕭殊,笑吟吟的問道“心入忘我,你後悔嗎”


    “我……忘了。”


    煙雨之中,兩人離散,天雨雖涼,涼不過忘情,一聲聲是夢,一聲聲是空。


    次日。


    論武如期舉行,說是年輕一輩間的比試,其實大家心裏都很清楚,小門小派無非走個過場,真正重頭戲還是那些天驕之子間的較量,老一輩逐漸淡出江湖,遲早要有人接手,論武就是一種篩選,也是為他們鋪墊將來。


    但今日,這場論武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僅僅一位少年,一劍連敗數位年輕高手,無人是其一合之敵,在場的各門派長老掌門都是麵色鐵青,但礙於天璣子也不敢發作,人家畢竟是掛著玄機門的名頭,不少人推測莫不是天璣子的傳人,一個個心中誹謗天璣子為老不尊,但明麵上毫不吝嗇的誇讚。


    “玲瓏師妹,這個蕭殊真是師尊弟子?”玄機七子中的浮雲子忍不住好奇的問道,天璣子一向行事莫測,時不時外出遊曆,莫不是真收了個弟子也不好說。


    玲瓏子搖了搖頭,麵色冷肅,她注意力全都在蕭殊身上,每一劍,每一個動作,乃至每一個神情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論武不比武舉,年輕一輩中雖有草包,但也不乏真正苦練的高手,可在蕭殊麵前,就像是孩童一般,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玲瓏?”青玄子瞥了玲瓏子一眼,玄機七子中玲瓏最難成意境,故而天璣子總是讓他多多注意,莫要讓其走了歪路,聰明人最忌諱鑽牛角尖,到時候九牛二虎也拉不回來。


    “師兄何事?”玲瓏子神色一斂,轉頭笑著看向青玄子。


    “落子難回,每一步都要慎重,若真決意,便也無需畏首畏尾。”青玄子輕聲道,他不會去試圖勸說什麽,玲瓏心中的驕傲和急切他明白。


    “玲瓏自有分寸,師兄不必掛懷。”


    此界武道境界為六品,三玄,一天。


    煉身精技,初入武道是為下三品,修習內家,可做到開碑裂石,招式熟練者,是上三品,至於三玄,由低至高。


    人玄者,刀槍難入,水火不侵,為外修之極。


    地玄者,氣機外放,劍罡斬虹,為兵刃之巔。


    天玄者,內元如海,氣貫長虹,為內修之果。


    地玄外修不一定比人玄強,天玄對劍道的理解不一定比地玄深,但若鬥起來,多是天勝地,地勝人。


    再往上則是天人,此境已然超凡,神魂逍遙,朝遊九霄,暮觀滄海,禦劍而行,初窺長生之道,故天降劫數,隻需渡過便可舉霞飛升,若強留此界,則遭天道反噬。


    不能領會意境,六品便是武道之極限,意境是每一位練武之人最終需要麵對的瓶頸,有些人參悟一年,十年,乃至幾十年都難有所成,無論是劍法,刀法,拳法還是內功修為的參悟都與意境息息相關,意境停滯不前,武道修為也同樣難有精進。


    千百年來,少有人能真正邁入天人境,便是那些絕世高手,如青子劍,天絕琴,笑劍客之流,均為天玄者,也俗稱偽天人境,多是因為意境未曾圓滿,窺不見天道。


    劍君瑜子涵若沒有當年汪越一語點醒,隻怕也是垂垂老矣,一世劍修盡付塵埃。


    玄機七子大多以至人玄,虯龍子甚至到達地玄,可偏偏最為聰慧的玲瓏子卻半分意境也難感悟,六品之上,三玄之下,處在一個不高不低的尷尬境地,可想而知她對於意境的追求有多迫切。


    這非是習武練劍,可以讓旁人教導,唯有自己能邁出這一步,天璣子再神通廣大,也幫不上玲瓏子,他深知自己的意境不一定符合玲瓏的心性,若強行讓她體悟,隻會造成心結,除非玲瓏是赤子之心,但很可惜。


    玲瓏非是愚人,但她還是選擇了這條路,不僅僅是自尊心,更是不想讓師尊失望,不想愧對玄機七子的名號,天璣子為何遲遲不邁入天人,便是因為舍不得玄機門,放心不下他們這些弟子啊。


    一日論武結束,玲瓏子便跟著蕭殊離開,在旁人看來蕭殊還真與玄機門大有淵源,但青玄子見了,唯有歎息。


    霖州梧城,一位背著紅傘的少年和一名仙姿玉質的女子久久站在鏡湖邊。


    細雨落在湖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兩人都沒有撐傘,任憑雨水打在身上,冰冷的水模糊了視線,蕭殊不言,玲瓏子不語。


    至寒殺意襲來,玲瓏子一陣心悸,還不及轉頭,突如其來的劍刃已經從發邊擦過,連同斬碎雨水的還有一縷黑發。


    “你害怕了?”蕭殊冷聲道,緩緩將劍放了下來。


    “是。”玲瓏子蒼白的臉在雨中像是透明的,蕭殊當然不會殺她,可那殺意就像利刃貫穿了玲瓏子心中的這道防線,一瞬間,自己似乎已經死了。


    “回去吧,也別再來找我了。”蕭殊曬然一笑,剛要收劍入鞘,卻被玲瓏子一把抓住,冰冷的手,明明沒有多少力道,卻止住了收劍之勢。


    “再來。”玲瓏子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笑容,睜大了眼睛,任憑雨水流入,如何酸澀也不能模糊她所見的一切,她看清了每一滴落下的雨,每一位路過的人,但就是看不透蕭殊那雙空洞的眼,更看不清自己在哪。


    “為什麽?”蕭殊收斂了神情,冷聲問道。


    “不進,不如一死,退,寧下地獄。”玲瓏子在笑,絕豔的容顏卻笑的冰冷,笑的滲人,長期壓抑在心中的情緒,這一刻化作千萬利劍,將她的妝容撕裂,隻剩下血淋淋的高傲和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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