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街道暗影處,蕭殊目送這對師姐弟遠去,歎了口氣,日子越來越不得安生。


    回到自己的小屋,蕭殊也是,默默掃去了門前堆滿的垃圾,撕下貼滿的黃符,又用水將地上腥臭刺鼻的雞血給衝掉。


    一些流言蜚語隨著時間越傳越離譜,從最開始的劍仙,到後來的惡人,現在估計都成了惡鬼妖怪了,周遭一些人家紛紛搬走,不明就裏的百姓當了真,上告官府,希望朝廷能派高人來除妖,不過當地的官府自然知曉內情,既不想惡了蕭殊得罪李家,也不想落得個不體民情的名聲,隻好對外聲稱,官府管不了怪異之事,讓他們自己去請道士。


    這下可好,蕭殊這地方算是徹底淪陷了,換了別人還真就忍不了了,都欺負到頭上來了,李家自然也是知曉的,多次想要幫蕭殊澄清,可反倒是越描越黑,落得自家生意都受了影響,唯獨當事人蕭殊一點也不在意。


    初秋時節,院內漸有落葉,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耳畔蟲鳴不絕,徐徐清風散盡血腥味,蕭殊半闔眼眸,看著皎潔明月,手上的折扇越搖越慢。


    劍在自己心中究竟為何?


    練了這麽多年的劍,境界越來越高,可自己對道的理解卻是紛雜淩亂,從來不曾歸結,從前這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直到臨近天門才顯弊端。


    劍為兵,道為源,若隻懂得使劍,而不知為何使劍,便是無道,傷人傷己,不知所謂。


    腦海裏徘徊不去的是白使所授的劍道,張道全驚世的三劍,以及自己在道觀兩年的經曆,不知不覺眼皮越來越沉重,睡意漸濃。


    睡夢中是熟悉的場景,一襲紅衣在前,模糊不清,那種隱匿在心中的情感在睡夢中愈發明顯,蕭殊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卻仍是越來越遠。


    空洞虛無的夢境和忘我是那麽的相像,卻又有本質上的不同,忘我是自己的選擇,而這夢境卻是要自己被迫遺忘,蕭殊心中越發不甘,一直波瀾不驚的情緒此刻出現明顯的怒意。


    蕭殊沉聲一喝,紅葉劍揮出,猩紅劍罡猶如蛟龍騰飛,嘶吼著撲向麵前那無邊無際的虛空,夢境頓時碎裂,蕭殊眼睛還沒有來得及睜開,心念一動,紅葉劍頓時出鞘橫在身前。


    “啊!”


    一聲驚呼,麵前少女一個踉蹌跌跌撞撞的朝後摔去,幸虧被一個少年給拉住了。


    “東西師姐,你有點重……”少年扶著師姐麵色有些緋紅,不過少女倒是全然不在意,被蕭殊給嚇到麵上有些掛不住,站直了身子怒道“叫我師姐!”


    “我叫的是師姐啊。”少年無奈的攤了攤手。


    “不準加東西!”


    蕭殊麵無表情的看著兩人,右手輕輕握住紅葉劍冷聲道“理由?”


    深夜小院內此刻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無形劍意宛如一座大山壓下,越來越重,少女還沒有什麽感覺,那少年的麵色卻越繃越緊。


    “哼,像你這樣罪大惡極之人,抓你還需要理由?快和我們去見官府!”少女顯然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明黃色薄衫,長發束冠,手持鐵鞭,一眼看去還頗有女俠風範。


    “師姐……我看他一表人才,文質彬彬,不像是外界傳的惡人,許是我們誤信了小人讒言。”少年見蕭殊麵色越來越冷,連忙拉住躍躍欲試的師姐。


    “南北!你不要被他外表迷惑,你忘了師父的教誨了嗎,人心隔肚皮,出門在外都像你這麽天真,早被人賣了!”少女反手就是一個板栗扣在少年額頭。


    “可師父也說了,耳聽為虛,眼見亦為虛,這要是冤枉了別人,不說當不成大俠,咱們就成了惡人了,師姐你說是吧。”少年一改平時憊懶模樣積極勸說。


    “這……你等著,待我去收集你作惡的證據再來抓你,可別跑了,你跑就是默認,我就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你!”少女猶豫了一會,還是將鐵鞭收回了腰間,走之前還不忘警告一下蕭殊。


    “我讓你們走了嗎?”蕭殊笑著問道,笑聲中透著寒意,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可現在不行,那種熟悉的煩躁感,即便忘我心境也壓不下去的煩躁感,越來越頻繁,就像是有一把鈍刀慢慢的刮著心,一點點的剃著肉。


    夢境中,那個紅衣人離自己越來越近了,明明觸手可及,卻又差之千裏。


    少年背脊陣陣發涼,如果說剛才蕭殊給他的感覺是空洞而虛無,那麽現在就如一柄出鞘的利刃,已經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你還想幹嘛?”少女情不自禁的縮了縮肩膀,按說此時不過初秋,這涼風理應宜人才是,怎麽反倒透著一股滲人的涼意。


    “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人和仙之間所差的道究竟為何,但是現在我好像知道了,人生之苦不在天意,全是自找的,愚昧,自私,貪婪,本性如此,談何立道?”蕭殊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朝兩人走去,每走一步壓力更甚一層,直至麵前,那少女隻覺雙膝發軟,全身抖如篩糠,連話都說不出來。


    “此言差矣!”少年突然出聲,伸手輕輕扶住了師姐。


    “哦?”蕭殊驚異於這少年竟然仍能保持氣息不亂,在劍意壓迫之下自然說話。


    “人之所以為人,便是因為這天生人性,先生隻看到愚昧自私貪婪,卻不見那為家為國的將帥,慈悲為懷的僧人,如此偏見,依小僧看來立道難矣!”少年毫不畏懼的說道。


    “哦?你是和尚?”


    “小僧與師姐自小在雲寺修習佛法。”少年點了點頭道。


    “那你們為何不剃度,和尚尼姑不都是光頭嗎?”蕭殊隻覺好笑,這年頭不剃度也可以出家嗎?


    “先生此言有失偏頗,雖常說三千煩惱絲,剃度便是去除煩惱,但佛家還有一句話便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剃與不剃,從來由心,而非是一個死板的規矩。”


    蕭殊不禁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我又不是佛門弟子,你與我辯這些做什麽,那你說,生而為人,當如何立道?”


    少年隻感覺壓力頓消,連忙扶住師姐那有些癱軟的身子,將她靠坐在樹旁,抬頭看著蕭殊道“先生自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與我們倆計較,豈非失了身份。”


    “我在此地已是惡名昭著,談不上身份,你若說不上來,我便要替你們長輩好好教訓一番才是。”蕭殊板著臉說道。


    “仙魔本就是凡所成,持一善為仙,持一惡則為魔,所謂立道,依小僧所見,就是選擇,心中所持為何,最終所得便為何。”少年微笑著說道,霜月如雪,映著他一身白衣熠熠生輝。


    “照你這麽說,好人就是仙,壞人就是魔?”蕭殊隻覺好笑,稚童之言不過如此,善就是仙,惡就是魔,這世上善惡豈是那麽容易分辨,難道生來貼了標簽不成。


    “師尊曾說,善惡不難分,作惡便是惡,行善便是善,善人作惡亦是魔,惡人行善也成佛,是如何便是如何。”少年點了點頭。


    “你這話豈不是嘲笑了全天下修行之人,幾十年的苦修在你嘴裏還比不上做些好事?”蕭殊冷聲質問道。


    “比不上,如果修行隻是為了成仙,那就是比不上。”少年直言不諱的點頭道。


    蕭殊本還想反駁幾句,可沒由來的感覺一陣疲憊,張了張口,隻說了句“算了,你們走吧,莫要來擾我。”


    少年如蒙大赦,急忙背著自己那幾近暈厥的師姐逃也似的離開了蕭殊的院子。


    月色下,白衣少年背著黃衫少女漫步在南城空無一人的街上。


    “那個人好恐怖。”少女聲音微弱,在涼爽的夜風中漸漸緩過神來。


    “我還當師姐天不怕地不怕呢?說起來,師姐你是真的重了,我都快背不動你了。”少年嬉笑道。


    “你還說!放我下來!”少女不樂意的擺弄著他的發冠,將一頭整齊的黑發抓的和乞丐一樣蓬亂。


    “背的動,背的動,師姐再重,我都背的動。”


    “南北,你說我真能成女俠嗎?”


    “能啊,為什麽不能?”


    “我武功那麽差勁,剛才還這麽丟臉。”


    “不丟臉,一點也不丟臉,師姐你知道那人武道境界有多高嗎?”


    “多高?”


    “有天那麽高,碰到了頂,還出不去的那種。”少年笑著抬手比劃了一下。


    “你又騙人,師父都沒你說的這麽高,真要這樣,你當時怎麽不攔著我啊?”少女一臉不信,一想起自己居然被嚇得不敢動彈,連話都說不出來就莫名煩躁。


    “他要真是惡人,我就是被師姐你打一頓也不敢讓你去啊。”


    “所以你就是存心想看我出醜對不對!?”


    “人生在世難免碰壁,師姐不用氣餒,懲奸除惡是俠,懸壺濟世是俠,日行一善也是俠嘛,隻要師姐有心,我自陪你一世。”


    “誰要你陪啊,我自己一個人也能行俠仗義,我還比你大兩歲呢,這點道理我還不明白嗎?”


    “對對對,師姐說得都對。”


    “可他要不是惡人,為什麽傳的和真的一樣?你也說了,眼見耳聽不一定為實,那你怎麽就能斷言他不是惡人。”


    “師姐你知道我一向看人很準的嘛,他不是惡人,也不是什麽善人,隻是一個掙紮著想要躍出水麵的凡人罷了。”


    “水麵?他又不是魚,你老說我聽不懂話。”


    “這隻是一個比喻嘛,這紅塵俗世就好比一潭水,我們就好比水中的魚,愛也好,恨也罷,誰都離不開,可漸漸有一些魚越長越大,看到了水外的天空,他們不再滿足於此,這兒的一切對他們來說都無關緊要,財色權利對於他們來說就和那水底的淤泥一樣,不值一曬,他們向往的是更加廣闊境界,這片小水潭容得下他們的身子,卻再容不下他們心。”


    “那躍出水麵之後的世界是怎麽樣的?”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一望無際的天空,又也許不過是一個更大的水潭罷了。”


    “可魚躍出了水麵,還是魚嗎?”


    “這……師姐你問倒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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