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曆十八年三月,圖夏諸國聯軍突破邊境,西方桐州陷入戰火,北方匈人虎視眈眈隨時可能進犯,連年旱澇,軍心民心俱失,整個玥國宛如風中小舟搖搖欲沉。


    帝師周易生提議讓朝廷召集武林人士以抗外敵,同為一國相信他們不會袖手,可結果請的確是去請了,但大多門派隻是做了個表麵功夫,派出那麽幾個戴罪幾個弟子或外門弟子應付一下,真要說殺人本事恐怕還比不上久經沙場的老兵,掌門長老躲得一個比一個快,朝廷的人明早到,他們今晚就出門遠遊了。


    武林門派隻想明哲保身,不願站出來,即便朝中大臣也是人心浮動,更別提這些無關己身的武林人士了。


    但總有人願意站出來。


    “師尊真要去?”


    “是。”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一聲長嘯,巍峨萬劍來。


    張道全一人西去,帶走了劍塚所有的劍。


    邊境守軍早已潰散,是人心散了。


    張道全獨自站在圖夏聯軍陣前,獵獵狂風中道袍翻飛,麵對震天喊殺之聲,他輕輕拭去額上薄汗嗤笑道“殺人者,人恒殺之,老道今日便教教你們這個道理。”


    劍過之處屍山血海,隻殺的赤宵斷了,昆吾折了,孤坐城頭,身前唯有一柄殘破的天劍太阿,竟無一人敢越半步,隻殺得圖夏諸國驚了魂,丟了魄,退軍至邊境八百裏外。


    殺了多少人張道全已然不記得,有的人害怕求饒,被張道全渾身染血的模樣嚇得腿軟,另一些人卻是至生死不顧,不死不休,仿佛拿起了刀,眼裏就隻剩下了殺敵,可他們最終都倒在了張道全的劍下,那一刻他化身修羅,舍了人心。


    不是他想殺,而是非殺不可,為救而殺,戰爭永遠不是靠一張嘴就能平息的,張道全所能想到的便是以殺止戰,你敢來進犯,我就殺到你怕,殺到你退為止,原本還擔心著那帛書中的內容,現在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仙道真是太遠了,即便伸出手也夠不到。


    堂堂天人境的劍修,竟落得如此地步,也不知是可笑還是可悲,張道全已經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染滿血的手連握個酒壺都在發顫。


    從最開始的所向披靡,禦萬劍,殺人不過翻手,到此刻油盡燈枯,三劍盡毀,自己是真的老了,也許在年輕個三十歲……


    “世人都曉神仙好,哈哈,神仙好啊……”張道全呢喃道,手一鬆,一壺清酒撒了一地,混著泥土,順著牆頭滴滴灑落。


    一世修為保玥國一時太平真當值得嗎?


    值得,太值得了。


    他的道,注定了他不能,也不會袖手旁觀,隻可惜當世劍道頂峰又少一人。


    雲頭忽現一隻白鶴,方堇一步一生蓮,走下雲頭,坐在張道全身旁,對著殘破不堪的天劍太阿道“這就是他的道,大善亦是大惡,你陪他至此,足矣,回去吧。”


    太阿一聲劍鳴從中折斷,劍柄化作一道流星飛去,隻留下半尺劍刃陪在張道全身旁。


    方堇站在城頭,看著城外屍骸遍野,進犯之人,俱死在張道全劍下,如此罪業足夠讓佛陀成魔,敢這麽做的人,也隻有張道全這樣的人,其他人避之不及,不說罪業纏身,便是這等殺伐又有誰承受得起。


    “你本不用如此,既入天人,便安生等那劫落便可,無論渡不渡得過劫數,終是不負一世求道心。”方堇坐在張道全身旁,看著他那滿是溝壑的臉,染血白發,一點也不像是劍道頂峰,反倒宛如一個鄰家老農,


    早已渙散的眼神依舊遙望南方,像是在一聲聲詢問,家國安好否?百姓安好否?


    “是了,這是你的劫,避不開,你是沒了辦法,好一個天道,好一個劫,所以你才選了後者,放棄登仙。”方堇突然反應過來,不由失笑。


    “若換個人,也許這劫難不到他,隻管閉門自修便渡了,何須管什麽王朝興衰,百姓生死,隻可惜偏偏是你張真人。”方堇抬頭看著天空,還是一望無際,還是空洞虛無,就和小時候看的一樣。


    方堇站起身子朝張道全拜了三拜道“前輩大善,我方堇何德何能獨善其身,登仙之前,便守在此處,已報前輩今日情義。”


    張道全至死恪守道心讓方堇為之動容,修行路上一些人選擇順天,另一些人則以著最慘烈的方式去對抗自己的命途,談不上誰對誰錯,隻是立場不同,張道全要保玥國百姓,圖夏諸國要擴張領土,吞並此刻孱弱的玥國。


    像是聽到了方堇的承諾一般,張道全合上了眼,原本坐的筆直的身子終於倒了下去,靠在牆邊,懷中掉出一卷帛書,被風吹起,落在了方堇身前。


    “這是……”


    以血為書,字字驚心,方堇連忙合上了帛書放入懷中,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天空道“我當為何這般落劫,原是如此,師尊總說天道無情,我本還不信,可現在看來,當真無情。”


    空曠無際天空頃刻黑雲密布,宛若十萬大山壓下,讓人透不過氣來。


    “還要殺我不成?”方堇孤身立在城頭,狂風獵獵,卻連他的衣袖都吹不動,紫氣環繞周身,莫說這區區狂風,便是刀劍水火又豈能傷他半分。


    一道足有三米粗的雷霆打落下來,半個城頭土崩石裂,化為焦灰,但下一刻又黑雲散盡,似乎一切都沒發生過,這天地異象不過是一個警告罷了。


    天發殺機,周身紫氣都暗淡了三分,方堇麵沉如水,拂袖散去塵埃,方才那一道落雷讓他身子顫了三顫,即便知曉這道雷絕對不會劈向他,但仍是止不住心中畏懼,便是連汪越也想不到,當初那掌中紫雷反倒成了方堇越不過的心障。


    特別是方堇此刻臨近飛升,對天道更加敏感,不同於人的殺意,是一種直入心神,宛如一把利刃在方堇的心神上狠狠的刮了一刀,眉心紫蓮都有些黯淡了。


    天璣子留下的帛書不僅沒有幫到張道全,反倒成了一塊烙鐵,誰都接不住,方堇沒了辦法,木已成舟,自己接不接得住都已經捂在懷裏了。


    “這般心性將來如何渡劫”


    “你若想屆時劫落得輕一些,便早些了斷凡塵因果,糾纏越深,登仙越難。”


    師尊訓斥仍在耳邊,方堇定了定心神,閉目盤膝而坐,此番守境不僅是因為張道全殺生護生之舉,更是為了了斷自己與崇玉,與玥國的因果,若說還有誰能在玥國風雨飄搖的時候護其周全的話,舉國除了不知所蹤的汪越,便隻有他方堇了。


    道書上述父母恩最難還,但後麵還有另一句話便是,父母離世,因果自消,不過這句話有些誅心了,大道無情因為其虛無縹緲,但人若無情到這般地步,這仙不登也罷。


    方堇不知道的是,這後半句話恰恰是那著書之人的刻意為之,若他真為了登仙而不擇手段,莫說天門不開,必落得修羅邪妄入心神,蓮花落盡墮鬼域的下場。


    汪越不點破,他也想看看自己這個弟子心性如何,如果真是個惡徒,那不要也罷,他活得太久了,看得太多了,多少人為了長生,為了登仙拋棄一切,殺妻,殺子,殺父,殺母,隻為證道,自以為道心純粹不染,因果盡舍,可在汪越看來,這證得隻能是魔道,活該死在天罰心魔之下,即便渡了劫,也隻能下鬼域。


    這種事已經屢見不鮮,可依舊有人重蹈覆轍,隻因大道無情,心無所礙這種話太過模棱兩可,何為無情?如何無所礙?不同人不同的理解,自然也造就了一些人入了魔道,一些人登了仙途。


    但相同的是,他們對自己的選擇從來都不會後悔,一家之言不足信,要讓魔道之人來說,他們才是正道,那些所謂的仙不過是違心的懦夫,畏首畏尾,修行本就是逆天,再逆一些又何妨?


    理念不同,所以才會衝突不斷,彼此不和,這個岔口,方堇選擇了忘情而不傷情,飛升之前他都會守在此處,能不能了斷因果方堇不知道,但這就是他對仙道的理解。


    青雲宗。


    原本偌大的劍塚,萬劍皆去,本因空空蕩蕩,但此刻卻站滿人,他們穿著青色道衫,神色肅穆,似乎在等著什麽。


    忽聞破空之聲,一道華光落下,正是那半柄太阿劍,直直的插在劍塚中央,震得整座劍塚都為之一顫,原本的神兵此刻殘破,斑斑血跡,道道裂紋訴說著它最後的光輝。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言語仍在耳畔,奈何卻真應了這句話,劍回,人不歸。


    “恭迎祖師。”


    “恭迎祖師”


    一聲聲恭迎,仿佛回來的不是太阿劍,而是張道全本人。


    子欣到現在都有些不敢置信,那個有些痞氣,卻舉世無敵的張祖師,就這麽一去不回了,明明音容猶在眼前。


    那個總是守在劍塚喝茶看天,那個與笑劍客論道三日三夜仍精神抖擻,那個手把手教自己和雲台仁劍的張祖師,就這麽離開了,徹底離開了,明明自己還用不好闌珊劍,明明自己和雲台的仁劍都隻學了點皮毛,明明……


    明明才幾個月的相處,眼淚卻不由自主的落了下來。


    “師尊,雲杉知道您累了,天地人三劍雲杉記得,仁劍雲杉也記得,您……好好休息吧。”青雲宗宗主雲杉道人跪在太阿劍前喃喃自語道。


    也許天地人三劍是張道全的得意之作,但他最終貫徹的卻是仁劍之意,以殺作仁,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善,萬般惡果盡歸我身,隻望戰火休,紛爭止。


    劍為始,道作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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