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又一次得到確認,裴芮不知該擺出怎樣的表情。


    顧北柯曾以未婚夫的身份照顧了她一年有餘,從她頭戴呼吸機整日昏迷,到後來神誌清醒、活動自如,他一直都守候在左右。後來裴芮出了院,還沒熟悉城市環境,就被顧北柯直接拉進一間複式公寓,說這是他為結婚準備的新房。她一住就是數月,起先專注於調養身體,過段時間才逐漸留意到,自己從未遇見訪客登門。


    盡管她早從顧北柯口中獲悉自己是個孤兒,心裏也不太希望聯係過去的老朋友,但長久無人問津還是難免引她生疑。然而每當問及這些顧慮,又被顧北柯三言兩語搪塞過去。


    有天她心血來潮,在搜索引擎裏打出自己的名字,竟然彈出一個詞條,還附了張她長發時期的照片。


    點進去便是個人經曆簡述,下方羅列一串曾獲獎項。她細致研讀下來,花了一些工夫才完全消化。


    也是同一天,顧北柯回家時帶來一對夫婦,氣質端持,保養得宜,很難判斷確切年齡。


    他們握著她的手,絮絮講了很多。顧北柯在一旁始終低垂著頭,一語未發。


    從那對夫婦懇切的敘述中,裴芮得知他們是她的養父母。


    而顧北柯是她沒有血緣的弟弟。


    天色在她的歎息聲中慢慢減暗,終於重新黑透。雲層掩映得密不漏光,月亮和星幕都隱藏在背後。


    裴芮舒展腰身,躺回男人身邊。懶得去關燈,雙眼埋在被單底下。隻有額際外露著,撲落醒白的一片光,隨著車身輕輕搖晃。


    尹伊格的心和眼停留在那一片光上,也不著痕跡地跟著發出顫動。


    她手臂的一側與他相擦,肌膚帶汗,裸裎而濕黏。


    伊格手指溫涼,力度輕淺,撫摸她烘熱的脖頸。指腹下是動脈血管,青藍橫斜交錯,富有規律地搏鼓著。


    困意襲湧,裴芮別開臉,躲過一個吻。


    “明天再說……我困了。”


    終於徹底陷入沉眠,她全身都鬆弛下來。睡相依舊那麽安寧穩定,簡直是紋絲不動的,隻有胸口隨鼻息一升一落,跟三年前沒區別。


    她一貫睡得很實,入眠時什麽姿勢,醒來還是什麽姿勢——伊格最清楚。當年在車臣戰場,百米開外零星的□□交火都吵不醒她。


    他撐坐起身,抬手貼壓眼窩裏一塊腫熱,透過指縫向窗外凝望。火車前半截駛入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冰堆雪掩,冷陰浮沉。


    北境的春天比別處要硬一點,鬱一點,像一層溫固的膜,病懨懨地圈住些貧弱的熱氣。說是熱氣,裏麵卻也縫著寒意。


    寒冷是個跟俄羅斯密切相關的字眼,讓人輕易聯想到白膩雪地,和緊抓著地表的、粗糙強悍的積冰。


    眼下,這兩樣同時堆在視野裏。


    以前她說過,等到打完仗,想去西伯利亞看看冰,看看雪。


    那時他們誰也沒料到,冰雪會陪他一起等待三年。


    尹伊格看了一會,不由回手握住裴芮的肩頭。拇指順沿肩頸的輪廓摩挲,擦著頜骨埋入發隙。


    她顱骨有一塊不平整的凸起,他摸索著用皮膚探知,再將發絲分撥開,看清了那一條狹長疤痕。喉間苦澀難以吞咽,他壓下嘴唇,蓋住她頭皮上露出的、這猙獰的印跡。


    尹伊格體溫很低,唯獨唇麵總是滾燙,將她的發根蒸得溫熱。裴芮在睡夢中咕噥兩聲,翻身抵在他胸膛上。


    一整夜,他幾乎沒舍得合眼。


    這樣的簡單充實,過去三年間隻在夢中出現過兩次。每一次都被他珍惜地默記下來,永久保存在腦海深處。甚至於此刻,他都能回憶起美夢裏最微末的細節。


    裴芮張開眼的同時,明顯感到一股煩悶砸擊著心口。酥.癢的疼痛也一遍又一遍碾過神經,跟手術中麻醉劑逐漸失去效用的感覺差不多。


    她又該吃止痛片了。


    這究竟還該不該歸結於手術的後遺症,她也不太確定。當年剛剛恢複意識,醫生就嚴謹地囑咐過她,術後三個月內可能會頻繁出現類似症狀,所以她選擇服用止痛片來紓解。後來一旦戒停,異樣的感受就會卷土重來,就這樣一直持續了兩三年。


    斷藥的感覺很不好受,她起床想去買幾罐啤酒。


    尹伊格歪靠著床邊的牆,一條長腿蜷屈著,肘彎搭在膝上。聽見動靜,從手臂中抬起頭來:“怎麽了?”


    他的瞳孔色澤濃鬱,隻是不夠晶澈,因而摸不準確切的焦點,似乎永遠含著倦。


    但裴芮模糊地感覺到,他是在看著自己。


    她說:“我想喝酒。”


    “啤酒麽?我去買。”


    他歪了歪頭,略加活動僵硬的後頸,骨節傳來清脆的崩彈聲響。


    裴芮就勢躺回床上,鼓勵似的對他笑了笑。


    昨天那套衣服濕成一團,始終沒有展開鋪平,晾幹以後皺巴巴的慘不忍睹。尹伊格動作利落地穿上,眉毛都沒聳動一下。


    他的身手過於輕捷,跟他睡意朦朧的臉極不相稱。


    裴芮半靠床頭,看著他推門而出,背影還是寬肩窄腰,身形頎長。衣褲的褶皺其實非常明顯,但仿佛不太影響觀感。


    跟尹伊格相處非常舒服。這是現如今她所需要的關係——與她隱秘的過去稍有聯係,卻不至於濃烈到讓她望而卻步。


    而且他活兒很好。


    爬起來給錄音筆充上電,再衝了個熱水澡,裴芮套好睡袍,坐在桌邊準備吹頭發。


    開關還沒按下,伊格推門進來。


    他不光買回了六罐裝的一提啤酒,還捎帶一瓶他們初見那天,他手邊的烈性伏特加。


    瓶瓶罐罐放到地毯上,他朝她伸出手,意味不明。


    裴芮一滯,略加反應才領會意思,於是把吹風機交給他。


    送風的嗡鳴聲中,他眼神專注,指節動作細致輕緩,與幹熱熏風一起穿梭在她的發隙。直到這一刻,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剛才的舉動是那樣默契,現在的情形又是如此親密。


    發絲軟滑,濕纏到他指間。細窄縫隙裏,水珠被迅速燎幹,纖毫無遺。


    他的指腹撫觸發根,帶來微末涼意。他全身的氣質似乎也愈加柔軟,變得曖昧旖旎。


    終於,他關掉吹風機。裴芮摸摸腦袋,中短發幹燥蓬鬆,別到耳後。


    她疊一根煙卷,晃到他眼前:


    “來一根麽?”


    尹伊格:“早就戒了。”


    “戒它幹嘛?”


    裴芮的眉角折起來,似乎真的感到費解,“癮是什麽?是會伴隨你一生的東西——前半生用來上癮,後半生用來戒癮。……戒煙也是個上癮的過程,等到你對戒煙這件事上了癮,才能算是成功戒煙。”


    一句話結構複雜語序拗口,她一頓也不頓說到最末,氣息還尚且平穩停勻。然後她摸到桌角伊格的火柴盒。反手將煙點燃。


    一臉成功正義化自己行為的驕傲得意。


    典型的、她的論調,全無道理,根本經不起推敲,隻夠用來說服自己。


    然而這一回,他仔細想了想,竟也被她說服了。


    尹伊格承認自己體驗過她口中這樣的感受。


    過去的四年對他而言,就像是曆經了完整的一生。他花費前半生用來愛上她,再耗竭後半生用來尋找她。


    尹伊格微抬眼簾,沉住氣說:“但是戒煙不用花錢。”


    裴芮琢磨了一下。煙灰撲撲簌簌,直往下抖落。


    “有道理。”她把煙掐滅了。


    “那就喝酒吧。”


    裴芮轉而說。視線越過地上的啤酒罐,徑直投向細高長頸瓶,上麵的俄文她試著拚讀,是伏特加。


    她抬手指向透明如冰的瓶身:“能嚐一口麽?”


    尹伊格將酒瓶抄在手裏,手指按著瓶口的金屬旋蓋:


    “你喝不了烈酒,別逞強。”相當和緩的口吻,貼著她的臉落入耳蝸,細細摩挲耳膜。


    裴芮問:“我喝不了烈酒?我自己都不知道。”


    有記憶以來的三年裏,她嚐試過烈酒麽?


    裴芮一點印象也沒有。


    她有慢性胃病,對酒類的耐受度不算高,好像一直以來隻認準最淡的麥釀。


    隻好將結著水霧的鐵罐握在手裏,她一麵往嘴邊送,一麵目睹他舉起玻璃酒瓶,頸間突起的喉結收放攢動,液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跌下兩寸。


    隨著吞咽的動作,修長頸線浮凸出來,黯白皮膚下方,支撐起兩道傾斜鋒利的棱。


    她總以為伏特加這一類的烈性酒,需要搭配軟飲或者撒點黑胡椒粉末。


    尹伊格那副常年睡不醒的樣子,或許是因為酒精作用。


    也或許不是。畢竟對於大多數俄羅斯人來說,香檳也隻能算是一類昂貴的汽水。


    她在一旁托著下巴觀察許久,發現他喝得越多,竟顯得越清醒。


    非常有趣。


    尹伊格還不習慣這樣長久的注視——她用充滿興味的眼神探觸著他,研析著他,像是在揣度一個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他也的確是個陌生人,至少對現在的她而言就是如此。


    看出他些微的不自在,裴芮挪開眼,望向窗外。


    從進入俄國境內開始,鐵軌邊有規律地出現標示牌。黑框白條金屬製,棱角尖利方正,幾乎未經打磨,在東方靜立成行。上麵寫有公裏數,是從牌子紮根的位置到莫斯科的距離。


    數字接連縮減,一個趕著一個,讓人發自內心生出被驅使、受敦促的感覺。


    “我出去一下。”他突然說。


    裴芮想問上一句,他已經迅速離開了包廂。


    背靠著門框,胸口劇烈起伏。窗外天幕滾著流動的烏霾,像塊鏽蝕駁雜的生鐵。斑斑鏽跡之間,有雨針密密匝匝直刺下來,接連砸穿地表。


    克製住手指不自覺的哆嗦,他將錢夾翻開。內側的夾層疊著一張紙片,被他鋪展在手心裏,紙麵透進稀薄的光。


    這是一封信,曆經年歲,字跡早已敗了色,而今隻剩下鬆淡一層殘痕。依稀能識別出裴芮的筆觸,每個字的折角都轉得纖脆堅韌。


    有一點墨水痕跡就足夠了。他甚至不用辨識清楚,因為內容早在三年前就熟記於心。


    他時刻記得,她在信中先是用中文寫了他的名字“伊格”,後麵是俄文“我親愛的”,就如同他時刻記得呼吸一樣,是一種無意識的平常。


    四年前在車臣,裴芮問他俄語的“長官”怎麽說。尹伊格低湊到她耳廓,悄悄教會她說“我親愛的”。


    每當這個短句從她嘴裏,以一種親昵的、變了調的發音叫出來,周圍總有士兵暗中發笑。一回兩回,她也意識到不對勁。


    在駐地被她質問時,他笑了,回答說:“整個小隊隻有你能這麽稱呼我,我親愛的。”


    他時刻記得信的開頭,就如同他時刻記得信的結尾一樣。


    ——“不怪你,別自責。你首先是個軍人,然後才是我的男人。”


    將信紙折回原樣,貼伏在嘴唇上。紙麵散布著一些散碎暗紋,恍如她指節上拳曲的褶皺,受到呼吸拂撥,與他皮膚摩挲,一下接著一下,一下比一下更急。


    他垂著眼,垂著臉,麵部筋條幾經抽展,沒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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