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芮傍晚時分就醒了。狹小的單人床上,她翻了個身,入眼是伏在旁邊的顧北柯。


    她展放胳膊,揉揉他頭發:“我什麽時候睡著的?”


    “今天早上,七八點鍾。”


    顧北柯仰臉迎她,眼睛睜得很開,但是空蕩蕩的沒內容。他在看她,又好像沒有在看她,良久,意有所指補了一句,“尹伊格抱你上來的。”


    尾音刹住,他屏息等待她的反應。


    “哦。”裴芮神態自然,隻點了下頭便說,“一天一夜沒睡了,實在撐不住。”


    顧北柯沒能從那張猶帶睡意的臉上窺見端倪。她麵色平和,並不像在刻意掩飾的模樣。


    “現在幾點了?”裴芮問著,同時撐坐起來。


    頭腦逐漸清醒,睡前那一幕場景慢慢浮現。尹伊格冰涼的溫度尚有粘餘,在她皮膚上,在她嘴唇上。她抬手擦拂了一下飽滿的唇麵,卻摸到一指溫熱。手移開,熱就慢慢散了。


    她忽然打了個噴嚏。


    一入夜,寒氣格外濕重,她奇怪自己的身體為什麽才給出反應。


    “快六點了,晚上。”顧北柯興致不高,懨懨答道。


    裴芮下了地,床墊上還存有她壓陷的一點形狀,他便手腳並用爬過去,把自己放進正在回彈複原的凹痕裏——這樣一來,有種被她擁抱的感覺。


    裴芮背對他,全神貫注地留意著無線電,並未發覺他的舉動。


    對講機裏,尹伊格壓低聲音:“7-3,報告情況。”


    旋即傳來安德烈的回複:“沒有明顯異常。完畢。”


    接下來,這樣單調的對話又重複了幾輪,想是偵察進行得並不順利。今早天色破曉,他們被迫暫時撤離,回安全屋整頓休息,等到黃昏才又一次傾巢出動。


    也不知道清晨那件事發生之後,尹伊格有沒有靜下心來,好好睡上一覺。


    當時樓下發生的一切,是該歸咎於心血來潮,還是情不自禁?


    裴芮向來懶得給自己的行為找借口,無非是隨著性子來,想做就做了。


    隻是尹伊格的反應,她不太記得。


    未嚐不是一個微小的遺憾。


    無線電響了起來,裴芮抱住蜷曲上來的雙腿,歪靠著椅背靜靜聆聽。


    根據無線電裏零散的信息交換,她大致可以推斷出,昨晚他們排除了幾個可疑目標,現在正對一幢建築物進行最後的搜索。


    四人分成四股路徑向前推進,巨細無遺地審視周遭。


    “7-1有發現,到這兒來一趟。我在……”季馬的話頗急,他飛快地報出坐標。


    “收到,兩分鍾。”


    尹伊格的話裏隱約有咚咚的動靜,是軍靴硬底敲過水泥地麵的齊整響聲。


    在那之後,無線電陷入長久沉寂。


    久到讓裴芮感到不安。


    她試著拍了兩下外殼,又出手調整音量的參數。


    然而都不起作用。


    裴芮等了一刻鍾,驟然聽見季馬的低吼:“廖申,守在入口!安德烈呢……”


    嘭嘭的、重物擊撞似的響動間雜其中,不斷斬斷他的嗓音。他又說了些什麽,可是再也聽不清了。


    過了有一會工夫,安德烈才出聲:“我……”


    一道激烈的流電劈開他餘下的話,自揚聲器裏洶湧嘶過,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裴芮手腳冰冷。


    她總算辨別出來,季馬說話時背景異常的響動是槍彈交火聲。


    不久後,季馬的聲音重新出現,這回因為過分急切而控製不住音量:


    “7-7,7-7,聽到回話!”他幹脆舍棄了代號,“以利亞!你出來了嗎?以利亞!……”


    裴芮呼吸發緊,兩肩不自覺隆起來,心髒一收一縮。


    她的指尖在抖戰,另一隻手用力地按上去,隻是怎麽也壓不住。


    尹伊格……


    “我在。”他的回應冷靜而又清醒。


    她全身瞬間鬆弛,脫力靠回椅背,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指縫和衣領都被冷汗浸透了。


    “北柯,你守著無線電,有人說話就告訴我。”想了想,裴芮還是放不下心,起身對顧北柯說,“我去找點東西。”


    她下樓翻箱倒櫃,果然找到一個醫藥箱。


    用以臨時救治的藥品器械一應俱全,她稍稍安定下來,抱著藥箱等在門口。


    門被大力撞開。


    四人依次進來,麵罩都扯到喉間,每個嘴角都耷拉著。季馬看到她稍感驚訝,伸手朝後方一指。


    他後麵的尹伊格抬起頭,視線毫無防備,撞進她眼底。


    他一身城市迷彩,是光調不同的漆灰色塊,浸上血跡的部分極其刺眼,混成一種磚瓦般硬質的赭紅。


    他們出了門廳,裴芮才反應過來,扭頭就往屋裏走,匆匆撥開擋道的安德烈:


    “傷到哪兒了,嚴重麽?”


    尹伊格的目光在她手裏的藥箱上稍作停留。


    其實在場的四人裏,無論哪個都受過比她完備得多的緊急醫療訓練。隻是那樣倉促的當口,她又是那樣慌亂的神態,誰也沒想過把她攔下。


    她順著血跡的分布找到出血點,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將黑色手套脫掉。新鮮傷口敞露在外,是一條深刻擦痕,在蒼白皮膚上裂成臃腫的血線。


    “幹情報的那批人真他媽混賬。”季馬啐了一口,咬著後槽牙嚷嚷,“從最開始就是錯的!這次的任務應該是潛入破壞,而不是潛入偵查……”


    “德米特裏。”


    尹伊格叫一聲他的名字。隻一聲,季馬便閉緊嘴巴,兩肩垮下來。


    他還不忘製止季馬泄露行動內容。


    “我簽過保密協定和免責聲明,兩次。一次在軍事基地,一次在媒體中心。”


    裴芮臉上出現洞悉的冷笑,棉紗吸飽醫用酒精,狠烈地堵在他傷口上,“你用不著把我當成敵人,防得這麽小心。”


    尹伊格眉頭也沒皺一下,好像對疼痛並沒有任何概念。


    他偏頭看她,眸中有思忖的色彩,半晌說道:


    “有情報稱,反抗軍首領布馮的藏身地就在別斯蘭。我們原本要找出布馮的確切位置,給空中打擊提供具體坐標。……但情報錯了。”


    裴芮的手懸在半空,抬眼。


    他說:“那裏不是目標的藏身處,而是反抗軍的軍火庫之一。”


    裴芮繼續專注於處理傷口,邊動作邊問:“軍火庫?”


    他頷首。


    “嗯。所以我們不得不更改行動內容,直接破壞目標。”


    創口清潔完畢,她開始貼合包紮。


    “怎麽搞的。”說的很輕。


    尹伊格眼神還是原來的樣子,教人看不真切,茫茫的泛著藍,落在她臉側不動了:


    “我斷後,走晚一步,被彈片擦傷了。”


    齒尖咬了咬下唇,她問:“疼不疼?”


    尹伊格搖頭。


    “不。”


    季馬插話道:“你別擔心,他先天性痛覺失調,基本感覺不到疼。”


    他神態輕鬆,好像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裴芮有片刻沒再出聲。


    最後的工序快完成了,她的手卻越來越慢,埋著頭說:“這個軍火庫規模大麽?”


    “不小。”他說。


    “會不會對前線戰局造成影響?”


    “不好說。”


    裴芮抿起嘴角,神色冷淡。


    “你放心,媒體中心的人會審查我寫成的稿件,不讓發的絕對發不出去。”她語氣又深又沉,是從喉嚨深處滾出來的。


    尹伊格仍平直地望著她,吐字清清楚楚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血的腥鏽味被繃帶埋住,他身上有涼意和清淡的氣息。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視線慢慢垂落,看到他窄瘦的高筒靴,褲腿在裏麵紮得很嚴。


    “好。”


    頓了頓,又說,“今天早上……”


    他的胳膊倏然從她手中抽離,同時匆匆避開了她的眼睛。


    就這樣一路避回駐地,一連避了好幾天。


    從別斯蘭回來,他始終拿捏著恰到好處的分寸,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開始的一段時間,裴芮忙於撰寫別斯蘭行動的報道,暫且把尹伊格的刻意躲閃放在一邊。她的初稿不出所料遭到退回,刪除一些細節再提交,才勉強審查通過。


    完成了階段性的工作,她在一個清早出門晨跑。尹伊格帶著小隊,目不斜視從身旁掠過,她打了聲招呼,他步伐卻更快了。


    裴芮放緩速度,最終停了下來,索性折身回房。


    “北柯,我待會要帶尹伊格過來聊聊,主要是完善一下他的個人檔案。”她拔掉充著電的dv,頭也不抬說,“你能不能先到外麵轉轉?”


    然後裴芮尋遍整個生活區,終於將他攔在一個回廊的轉角。


    尹伊格低著眼:“請讓一讓。”


    裴芮不動。


    “傷口好點了沒?”


    “嗯。”


    “有沒有空?”


    “沒有。”


    “是正經事。”


    她清了清喉嚨,“上次不是說要深入聊一聊麽?就十分鍾,我記錄點個人信息。”


    裴芮再擰開房門,屋裏已經沒了顧北柯的影子。


    她找了一個角度支好攝像機,與他麵對麵坐在兩張床的邊沿。


    “好了。”她膝頭並起,規規矩矩端坐著,“姓名?”


    他答得很快:“以利亞.葉夫謝耶維奇.伊格洛夫。”


    裴芮麵衝鏡頭說:“他叫尹伊格。”


    “……”


    “軍銜?”


    “大尉。”


    “軍齡?”


    “九年。”


    “畢業院校?”


    “梁讚高等空降兵指揮學院。”


    一問一答的模式,進行得過於流暢,無論是問的還是答的,都明顯有些思緒飄搖,心不在焉。


    裴芮停下。


    他也不說話。


    “有些東西跟薄荷葉一樣,放久了就不新鮮了。”


    她十指交叉,故作隨意姿態,“你要是有什麽想說的,現在說吧。”


    她的臉微微垂斂,睫毛頂端參差不齊的形狀溢在眼下,像是水麵彎曲的波紋。


    回想起那時被她眼睫擦過鼻梁的絨絨感覺,尹伊格麵上一癢,繼而燒起絲麻的熱。


    “你到底,”


    尹伊格一字一句,濃藍的眼珠直視著她,“想要什麽?”


    裴芮一時怔住了。


    花了一會工夫,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也不知道。”


    見到他的第一眼,她想要的隻不過是與他共度一個夜晚。或者再多一點——很多個夜晚。


    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變得不敢確定了?


    也許是安全屋樓下偷來的那個吻,是低空開傘時暴漲的心跳,是他教她反擒拿、抱著她摔入厚密的軟墊,又或者更早……


    早到他在運輸機裏站起身,低頭對她用俄語輕聲說話。


    “我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重複了一遍,隻覺得腦中紛亂,被陌生的情感填滿,脹痛無從宣泄,堵在眼眶泛酸。


    “裴芮。”他叫她的名字,嗓音平淡空白,裏麵什麽情緒也沒有。


    她淡淡應著:“啊。”


    “我隻有一條路可以走,隻能走一次。”他告訴她,“一次就要走完一生。”


    他沉默而熱烈的目光,將她抵在對麵。


    她頂著那束目光起身上前。


    尹伊格坐著。裴芮站在他麵前,也沒比他高出太多。


    她彎下腰逼近他,從這個角度,才得以看清他衣領內側的雪白頸窩。那裏藏有幾條細細的鏈子,末端吊著幾塊金屬牌——姓名牌,番號牌,以及一個很小的銅質聖像。


    她在一些美軍脖子上也見過這種東西,信上帝的都會戴,樣式略有不同。


    原來如此。


    裴芮啞著嗓子笑了一下,覺得自己聽起來不像自己了。


    “走錯了也不能回頭?”


    尹伊格說:“不能回頭。”


    她還是笑著,身體放得更低,去吻他的眉心和下唇,吻他下巴弧線,吻到那一枚聖像上方,兩道鎖骨交匯的凹處。


    她兩手圍在他背上,用掌心撫觸他,用眼,嘴唇,肌膚感受他。他體溫低,骨型削利,脊條硬直得不可思議,摸上去有些清涼,有些頂手。


    裴芮鬆了雙臂,喃喃地說:“太不公平了。”


    他肩頭上方一汪陽光,質地似水,在牆壁平整的表麵漫流。


    她被晃得眼澀,澀中還帶疼,終於力氣脫散,徹底放開手。


    是尹伊格先離開的。


    裴芮留在原地,靠牆靜了一會,拿了煙和打火機,披衣出門。


    顧北柯一寸一寸往外挪蹭。整個人成了一抹調不勻的長影,慢慢從床底的黑暗裏溢出來。


    身體完全回到光線與溫暖中,他便不再試圖動彈,四肢平展躺在地麵,胸口忽起忽降。


    白淨的臉,俊秀的五官,眼仁水分飽滿,緊盯著天花板。


    他一動不動,隻是嘴角擰了起來,許久以後,細微的皺褶抻平,又化成一個惡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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