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女人留不住的。她們隻想為自己找樂子尋痛快,會產生什麽後果,該承擔什麽責任,她們都不在乎。”


    安德烈出言的時候屋裏很靜。窗簾敞開著,外麵陽光豐密濃稠,卻投不進他的眼睛。他眉峰窄長,尾梢微挑,向太陽穴傾偏,形成峻峭的角度。因此就算麵無表情,看上去也有憤怒的情緒醞釀在裏麵。


    尹伊格坐在他對麵,抬起臉反應一會,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看見了。”等不到他的回音,安德烈直白道。


    尹伊格的眼簾掀起來,因為雙眸常年積著霧氣,有一絲不清不楚的味道:“我和她——”


    “你寫的報告呢?”安德烈沒讓他完成這句話,發了聲才注意到自己的語氣稍有不妥,克製地收斂幾分又說,“……就是申請讓他們去跟其他小隊的那份。”


    尹伊格靜默數秒。


    “從來就沒有什麽報告。”他說,“我沒寫。”


    安德烈吸了口氣,又深深吐出去,聲音是從胸口翻起來的,顯得沉重而漫長:“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尹伊格幾乎沒有猶豫,單憑直覺對他說:


    “回不去了。”


    “你會後悔的,長官。”安德烈言辭裏透出警告的意思,“就像我當初那樣。”


    “或許吧。”尹伊格的呼吸沉寂下來,眼睛卻格外亮,“但是我想試試。”


    安德烈悶聲不吭,眼皮抖抖簌簌的,把眼珠蓋過一半,再開口語氣已有很大變化:


    “謝謝你的酒,大尉同誌,我告辭了。”


    尹伊格提了提身,還沒站起來,門已經砰然合攏了。


    他坐回床緣,腳邊立著酒瓶,液麵齊平在中間位置。他看向透明的玻璃瓶身,和透明的伏特加酒液,心裏想著她,所以便越過那一層透明,看到她。


    這些天來的相處裏,有那麽幾個瞬間,他模糊地探觸到她形骸之下靈魂的模樣。那模樣長進了他的腦海,閉上眼,睜開眼,觸目所及,總有她纖長的影子悄然閃現,再悄然化開。


    過不了多久,裴芮推了門進來,手中舉著dv。尹伊格挪動軍靴,將酒瓶推入床底,目光向她迎去。


    “這裏是尹伊格大尉的房間,他一個人占四張床,典型的官僚主義作風……”她的眼睛第一時間找到了他的位置,興致勃勃把鏡頭也朝向他,“來,打個招呼。”


    他遲疑半天:“……你好。”


    “對鏡頭笑一個就行了,什麽‘你好’,傻不傻。”


    裴芮明著嫌棄他,卻繃不住撲哧笑了,端著dv坐到他身邊,“怎麽說也是在駐地最後一天,我想留個紀念。你背包呢?我和北柯都收得差不多了。”


    尹伊格說:“已經好了。”


    他從床腳拎出行軍背囊,防水布料邊角有褶皺,蜷在地上像一捧幹裂的灰土。


    裴芮將手持攝像機放下,過去試著掂了一掂,差點被帶得一個趔趄:“……這麽沉。”


    尹伊格告訴她:“三十五公斤,基礎負重。”


    她又回到他身旁,聞言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的肩膀寬而挺直,裴芮很容易就把頭靠在上麵,挪騰了兩下說:“美軍前兩年都開始減輕軍備重量了,怎麽你們還得扛這麽多。”


    他半袖衫質料輕薄貼身,將挺拔軀幹描出最直觀的輪廓,袖口下方露一截手臂,她垂目端詳著傾斜流暢的肌理線條,和上麵鼓張的血管形狀,一時興起問,“臂力的極限是多少,有測過麽?”


    話音剛落,裴芮感到他的影子在向她傾壓,繼而視野晃動顛倒,背後陡然一輕,才察覺自己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身體的分量依進他的手臂裏,讓她有種自己輕若無物的錯覺。


    尹伊格把她放下以後,估量著認真道:“測過了,大約五十五公斤。”


    “真沒想到,你還能當體重秤用。”裴芮笑著推他,故意說,“可惜不太精確,我是五十四公斤。”


    尹伊格拇指在她襯衫的衣角上輕輕擦過,沒留下一點痕跡:“還有衣服和dv的重量。”


    裴芮想了想,認為有道理。


    她換了一個話題,很隨意地說:“剛才我碰到瓦連京了,他說剛去懺悔室寫完新的一份遺書。季馬又叫他小普希金,還問他是不是附了首情詩在遺書裏麵,他臉就紅了,結結巴巴的,半天答不上來。”


    她無疑十分享受傾訴和敘說的過程,腮頰都有克製不住的笑意。


    尹伊格望著她光整潔白的臉龐,心神太過專注,一切音源都受到隔膜,聽不太清她在講的究竟是什麽,喉裏發出淺淺的氣聲:“嗯。”


    “你知道他暗戀管後勤的那姑娘麽?好像叫烏涼還是別的,華裔,中國話說不太利索的那個。”


    “嗯。”


    “烏涼盛飯的時候給我一雙筷子,原來我還不知道你們這裏有筷子能用。”


    “嗯。”


    裴芮定睛在他臉上,兩片嘴唇停了一瞬:“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尹伊格回過神來,迅速搖頭:“沒有。”


    她享受講話的過程,而他享受看她的過程,別的什麽其實都不太要緊。


    他們去餐廳用午飯。


    剛坐下來,入口便走進一個安德烈,眼也不眨就占上了她斜對過的位置。裴芮神情一僵,又不好發作,忍氣吞聲地別開臉去,隔過玻璃櫃瀏覽今天的菜單。


    玻璃櫃前肩頭後縮的背影屬於瓦連京,他對麵站著烏涼。


    烏涼性格柔軟,臉上常有笑容,此時正輕聲細語地對他說著話。


    第七別動隊的六個人裏,瓦連京年紀最輕,有點無傷大雅的結巴,講起話來總是很吃力。裴芮一直覺得,他對寫詩的喜愛一部分應該歸結於此。


    “今晚去前線,他們得分開了。”


    注意力不知何時從菜單移到瓦連京身上,裴芮不由得惋惜地說,“到時候說不定還會有更漂亮的女軍官女護士,他……”


    “既然瓦連京認準了烏涼,就說什麽也不可能再動搖。”


    安德烈抱著手臂,餘光在她臉上停留,冷不防開口,“你這樣的人應該不會理解。”


    裴芮倏地就按著桌子挺起腰:“你到底什麽意思?”


    安德烈起身:“突然有點事,我先走了,大尉。”


    嘴裏這麽說著,他卻並沒有麵向尹伊格。


    “站住。”


    裴芮一聲冷笑,窒住他的腳步,“我能臨時采訪您一下麽?”


    “沒那個必要。”安德烈頭也不回,“我很反感你,如果這就是你想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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