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尹伊格從眠夢中驚醒。他意識尚有些混沌,模糊地感覺這個夜晚比以往要更涼。向裴芮那一側伸出手臂, 卻發現枕邊是空的, 冷調燈光打在平整的床單上麵,像縫了一層薄霜。


    他額間出汗, 驀然撐起身,繼而動作停在那裏。


    尹伊格看到裴芮就在床尾的寫字台前, 麵對電腦沉默。屏幕上黑白相隔,距離太遠, 尹伊格看不太清, 隻知道那些黑色塊是一群一群方正的字。


    她背朝著他,指間拈一根煙。身邊窗戶大開,煙霧結不成形狀,往外朦朧地飄。手邊放著一杯茶,應該是早就涼透了, 不見一絲熱汽。


    她抽了兩口,雙眼緊盯著屏幕, 無意識地把煙灰撣進茶杯裏。


    尹伊格無聲靠坐回床頭, 薄唇稍抿,安靜注視她手指在鍵盤上點點停停。不知過了多久,寫字台前傳來輕輕的呼氣聲,裴芮動了動僵硬的肩背,順手拿起茶杯想喝一口。


    手腕抬到半空,被尹伊格握住。


    “剛才煙灰掉到裏麵去了。”他說著將她放開。


    裴芮扭過脖子看他,遲頓了片刻,才短促地“唔”了一聲,將杯子擱回原處。


    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尹伊格還沒開口,裴芮就主動告訴他。


    “我寫完了。”她坐在椅子上,側臉跟眼光一同搖搖晃晃,慢慢貼依在他的胸口,“瓦連京和烏涼的故事。”


    兩隻手臂也環繞過來,圍抱著他勁瘦結實的腰,她的一部分重量壓在他身體上,仿佛就這樣被他托著,舉著,撐了起來。


    她發聲依舊很清楚,隻是可能因為疲倦的關係,多了一些沉悶音色,顯得情緒不高。


    尹伊格反應了一會,才摟起她的肩頭。裴芮體型纖長偏瘦,而骨骼卻堅密強硬,肩胛頂在他的肘彎,形態和觸感十分鮮明。


    “嗯。去休息一下麽。”他說。


    裴芮搖頭。


    她深深吸氣,轉而提起另外一件事:


    “在蘇茲達爾的時候,烏涼告訴我,你曾經給我寫過一句詩。”


    尹伊格有些意外。


    他皺眉想了想,明白過來。


    “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我的情書和遺書。”


    他對她說,“我說我很想你,是真的。那天我告別了烏涼,突然就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你不在了,國家也不再需要我,我的父親因為叛國罪進了監獄。他向車臣反抗組織售賣的那些軍火,其中或許就有殺死你的那枚手榴彈。”


    那是個苦寒的冬天,冰雨夾著雪連夜地下。蘇茲達爾這一方天地全都白了,路上雪麵還很鬆散,隻有稀疏一串被踩實的印子。尹伊格來到瓦連京的墓前,半跪下來與他低聲道過永別,並向他致歉,告訴他自己不能再繼續照顧烏涼了。


    他相信瓦連京能夠理解他的苦衷。


    尹伊格搭了清晨第一班列車回到莫斯科。在自己的公寓裏,他給季馬的語音信箱留了言,簡略交代了一些事情。


    他有一把左輪手.槍,是防身用的。他檢查了一下槍身,再往彈夾裏填滿六枚子彈。


    猶豫過半秒鍾,又把槍放下。尹伊格轉身進了浴室,拭去鏡麵沉積的灰塵,用剃刀將麵頰與下頜整理幹淨,再把衣領齊整地展平。


    做完這一切,尹伊格坐到沙發上,擰開最後一瓶伏特加。麵色蒼白,眼眶一周卻泛著細微的血色。


    待到酒液見了底,喉嚨有些發燒,他那隻曾經戴著戰術手套的手,端了這麽多年的槍,終於也抖得連酒瓶也握不穩了。


    槍口卻出奇地沒有振顫,從突起的喉結向上挪,抵在下巴一塊柔軟脆弱的皮膚。


    這個位置與舌根和顱腦形成直線,子彈從此處穿入,人會在一瞬間失去意識,可以說是毫無痛苦的穩妥死法。


    指節壓實了扳機,他控製不住漂遊的思緒,胡亂想著——


    在車臣非法武裝的槍口前,在顛簸的救護車上,在手術室裏,她疼不疼?


    房門在這時被砰然踢開。


    季馬高大的身體山一樣撲撞進來,急喘著瞪住他,喉嚨脆裂般地嘶聲叫:“大尉!”


    尹伊格稍抬起眼,隔著濛濛酒汽看向對方,但是一動也不動。


    季馬喘勻了氣,可還是無法發出完整長句,隻能破碎地重複:“以利亞,你聽我說,你聽我說……”


    尹伊格的指尖耐不住似的,在扳機上略微收縮,季馬眼珠隨著那根手指移動,嘴唇劇烈哆嗦,所有的字眼都堵在喉頭,一句話也不出來了。


    尹伊格忽然開口。


    “有什麽就說吧。”他聲息漫長,充滿倦意,“你也看得出來,我不剩多少時間了。”句尾好像再也托不住了,音量變得越來越輕。


    季馬的心跳都快停了,咬著牙根硬講下去:“聽著,以利亞……”


    他頓了頓,張口就道:“有人告訴我,裴芮沒死。”


    那雙深藍眼睛緩慢定焦,瞳孔在季馬震動的視野裏逐漸清晰。


    “她在哪裏?”他啞聲問。


    季馬忙不迭說:


    “她在……在北京,她在北京!”


    他嘴角擰著,幾乎要哭出來,“她沒死,還活著,你得去找她……沒有她,你怎麽辦啊?”


    尹伊格的嗓音幹燥澀冷,低道:“真的麽?”


    那把槍從手裏掉下來,砸在地板上沉悶一聲響。


    “不要騙我。”


    他喃喃說,“別騙我……”


    季馬一步衝上前,發狠地抱住他,痛哭失聲。


    尹伊格告訴裴芮:


    “後來季馬才承認,其實他那時候說了謊——他根本不知道你被顧北柯帶走了。”


    他平緩地說著,眼睛裏什麽神色也看不出,“他想讓我至少有個盼頭,哪怕一輩子就這麽抱著希望找你,一輩子就這麽活著……”


    說到這裏,嘴角向上牽起:“後來他聽說我真的找到了你,自己也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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