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人一個一個從裏麵抬出來,心情越來越沉重。


    起先的幾個還能走。我從人群中看到了盧道石。他的眼睛應該碎掉了,在眼眶周圍劃出很多血痕,整個人臉色很差,身上似乎有挫傷。我喊他的名字,他沒有反應,左手一直撐著太陽穴,表露出很難受的樣子。


    然後絕大多數都是抬出來的。最嚴重的那些,一直閉著眼睛亂叫,整個眼眶的顏色都很不自然,有血從眼角流出來。


    我室友碰了碰我,“好無聊,去上課。”


    我徑自走到盧道石所在的救護車那裏,他做完了檢查,拿著塊濕毛巾在敷額頭,看到我,打了個手勢,我在他身邊坐下。


    “怎麽回事?”


    “不知道。”他有些恍惚,“研究室在三樓,我接完你的電話就往回走,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就感到四麵八方白茫茫的,非常亮,同時還有那種頻率很高的聲音,震得耳朵疼。”他偏過頭,給我看他的耳道,我拿了棉簽給他擦滲出來的血。


    “我在那邊蹲了半天,不敢睜眼,大約過了三分鍾,耳鳴才緩過來,樓上已經和地獄一樣了,叫得特別恐怖。”


    然後我們就聽見救護車裏麵的護士竊竊私語,“眼睛瞎了,好像被什麽東西燒過,完全融化。


    盧道石整個人開始發抖。我那麽邪魅狂狷脫衣有肉的挖墳師兄,突然就脆弱得好像一隻小雞雛一樣。


    “到底他娘的是什麽東西?”他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


    我把手伸到口袋裏,揉弄著手裏的那張油畫。


    它不是玩笑,也不是什麽超現實的表現手法。如果昨天沒有盧道石上前阻攔,如果昨天那群民工打開了棺材,那麽,這幅畫就會成為事實了。因為種種變數,開棺的日期推遲了一天,地點轉移到了人文樓,被灼傷眼睛的也不是那些農民工了。


    我突然意識到,畫師寄給我的這些油畫,不是為了威脅我,而是為了警告我。畫師知道的事情,遠遠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那麽他就不是什麽寫實了。


    他是在預言。


    “你是從哪裏知道棺材有問題的?”盧道石審視著我。


    我把油畫遞給他看。


    盧道石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誰寄給你的?”


    “不知道。我已經連續收到過三封這樣的油畫,有些是已經發生的事,有些是未發生的事,全都應驗了。他在暗處偷窺我,而且似乎能……看到未來。”


    “各個文明中都有先知的存在。”盧道石看了半晌,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什麽?”


    “先知。”


    “你瘋了吧……”


    他再次重複,“古老的巫術、道法,有三分之二是正確的;而現代科學十有*都是錯誤的。


    盧道石堅定而又狂妄地訴說著,如果在平常,我一定會覺得他是喝醉了,可是他眼裏卻寫著清醒到可怕的理智。


    我吞下反駁的話。從某種方麵來說,寄信給我的人,身上的確有先知的稟賦。


    “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會發生,那麽他也一定知道這是誰幹的。我想找到寄件人,查個水落石出。”盧道石冰冷地望著從救護車上下來宣布死訊的醫生,“我不能讓老頭子們白白死了。”


    當天下午,校方就確定開棺現場的所有人員都暴斃而亡。但是市裏還徒勞無功地妄圖封鎖消息,最後被網友刷到了微博榜首,引起軒然大波。網上甚至還有人把老楚、靳穆的事情放上去做了長微博,我們學校一下子就火了。


    我和盧道石卻沒有空管這些。他到處奔忙,一天一夜沒有休息,就為了盡可能多拿到一些資料,多了解一些情況,我能做的也就是陪著他。等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大致已經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爆炸發生時對人產生致命危害的,是高能粒子輻射。當消防人員進入考古係研究室的時候,棺木內部隻有一些完全碳化的紙張,和一顆水晶人頭骨。水晶頭骨跟真人比例是1:1,非常精美,而且完美複原了人體頭部骨骼。政府派遣的特殊工作人員測量了水晶頭骨上的輻射值,爆表。


    更加離奇的是,柏木棺木內部檢驗出防輻射材料。雖然已經被摧毀殆盡,樣本很少,但看著著實不像是一百年前的手筆。


    那些光芒和輻射都來自於水晶頭骨?


    難道這是一場“仿古”的蓄意謀殺?


    我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盧道石說, “未必。”


    他灌了杯咖啡,把一大疊手稿丟在吧台上,我隨意翻檢著,發現這上麵都是跟清末民初的本地望族——洪氏有關。


    “我之前被導師分配去做文獻考據的工作,對這個家族墓地的持有人有一定的了解。洪家在18世紀40年代末出過一位舉人老爺,名字叫洪興,由此開始發家興旺,但是那位老爺不幸被派往江浙一帶做官,幾年後在太平天國起義中破城被殺。洪家原本就靠他一人支撐,立馬就敗落了。”


    “不是靠做官起家的?”


    “有旁的文章。洪興留下三個兒子,唯一有記載的大兒子,後來去沿海地區行商,給葡萄牙人做買辦,積攢了大量的財富。這個大房後來生了個兒子,就是那片家族墓地的主人,洪心裁。洪心裁早年繼承了父親的家業和人脈,繼續在江浙一帶做買辦,但是在他三十歲左右,他去了一趟國外。”


    “出國?那個時候?下南洋?”


    “嗯,出國。具體去了哪裏,沒人知道。但是我從一封家信當中得知,他從舟山港啟程的時候,乘坐的是‘瑪麗亞.特雷莎公主’號。這不是一艘遠洋航船,而是一輛西班牙官方的軍艦,這艘軍艦後來參加了美西古巴海戰。”


    “我操。去了美洲?”


    “全世界曾經出土過三個水晶頭骨,全都是在尤卡坦半島,所以我在想,這個水晶頭骨是不是洪心裁從美洲帶來的。”


    “我操。”


    我記得靳穆在夢境裏給我看的那枚金幣,也屬於中美洲奧爾梅克風格。


    有什麽關聯麽?


    “據說洪心裁是在外遊曆了七年,這七年他的行蹤,連家人都沒有透漏。等他回來的時候,給洪家帶來了數以萬計的財富,這是洪家可以一直興旺到清末的真正原因。而洪心裁這個人,此後就再也沒有邁出過洪家大門,他隻親手督辦過一件事——家族墓地。縣誌裏記載了當時的人對他的種種猜測,有些很離奇,說他二十年不曾老去,但也沒辦法驗證。不過,棺材的確是空的。”


    “現在那個水晶頭骨在哪兒?”


    “拖去市博物館的倉庫,需要作進一步的研究檢測,短期內應該不會出現在公眾視野裏,也不會出現在公共場合,避免引起恐慌。”


    我們都鬆了口氣。老實說,事情越鬧越大,總有一天會驚動政府。一旦國家機器介入事件,我們這種小老百姓就可以靠邊站了吧?這種時候格外相信黨呢。


    “那下一步我們該怎麽找那個遞件人?”


    盧道石問我要最後那副油畫的信封。信封上有一個信戳,是薔薇社區的郵局印章。


    他朝我揮揮手,“蹲點。”


    自從我從醫院回來的那天起,我每天都收到一封油畫,非常穩定。考慮到同城投遞的花費時間,對麵應該在前一天就將信件寄出了。


    我們馬不停蹄地趕到薔薇社區郵局。他們還沒有收信。工作人員說,他們一般每天下午三點鍾去郵筒收信。


    但是當我們提出要一起去的時候,他們非常嚴肅地拒絕了我們。我把油畫的信封給他看,“我每天都收到這封信,但是我不知道是誰寄給我的。現在這個信件已經影響到了我的生活,我想知道寄信人的真實身份和住址。”


    郵遞員摘走我指尖的信封,左右翻看了一番,“我見過他幾回。前幾天他每天都到郵局來寄信。我問過他為什麽不寫姓名住址,他說收件人知道,而且保證不違法亂紀,我就……”


    “那你知道他是誰,住在哪裏麽?”


    郵遞員搖搖頭,“應該就住在附近吧。”


    “看起來是怎樣一個人?”盧道石問。


    郵遞員流露出回憶的神情,“是個年輕人,高高瘦瘦,而且包得很嚴實,頭上戴帽子,臉上遮圍巾,看不清臉。”


    “說話聲音呢?是不是嘶嘶的、聽不太清那種?”


    郵遞員搖搖頭,“口齒很清晰,聲音挺年輕的。”


    “是你認識的人麽?”盧道石問我。


    我搖搖頭。


    我聽到包得嚴嚴實實不見臉,以為是在寢室樓信報箱偷信的那種怪物。但是既然高高瘦瘦、口齒清晰,想來就不是了。但是我不沒法以這幾個線索就推斷出是誰,對方有意的遮擋就是不願意被人認出來。顯然他成功了。


    郵遞員說,“除了昨天,他每天下午都會來,大概三點鍾左右。你們要不要等一下?如果像昨天一樣,他今天用郵筒投遞,我可以幫我們注意一下是在哪個住宅區,方便你們堵人。”


    我們就在郵局裏枯坐到下午五點。


    那個人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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