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紙,萬層花,煙花漫江都,無人影。


    一家店,百家姓,蝕骨在人心,了無痕……


    你是誰?無知無覺地存在於這個世界,空有一副皮囊,卻無法控製內心的悸動。某時某刻,它存在與你的體內,猶豫、彷徨、驚恐、害怕、開心……


    鬼魅般的人影,在夜晚的林蔭暗道,一步步緊踏著你的腳印,隨你回家;在開門後,那躲在冷清角落裏的顫栗,如墳墓裏的呼吸伴隨著空氣的翕合、浮動。


    或許,那遊離在你身體之外的,正是心髒的主人,你根本不存於世。


    要說這人心之事,無止無休,有真有假,或良或惡,不過都是欲望的集合。迷幻綺麗事常有,曆盡板蕩得初心。


    兩百多年前,揚州城星雨彌漫,似乎每一絲空氣裏都夾雜著血的腥臭。


    時值,清軍南下,史可法因受朝廷重臣馬士英等排擠,以督師為名,使守揚州;和碩睿親王致書誘降,其堅決不從,強守孤城。


    4月,城破,史可法自殺未遂,被清斷頭於“螺絲結頂”;清屠戮劫掠,十日封刀,怨聲載道。更有甚者,為樹淫威(yin`wei),懾服天下,清軍殺人競技,以僧斂屍,懸空曝曬。


    蘇應,是個老仵作,一輩子見慣了無數的屍男屍女,屍老屍少;老老實實,為人本分,無欲無求,但求心安理得,投了佛門,所以無兒無女,也應為如此,才得以幸免一死,幫清兵斂屍。


    夕陽西下,一老一少兩個人癱坐在蔣家橋根,像提線木偶似的,無精打采。


    老頭費力的把右手塞進口袋,取出了張破紙,在地上找來破敗的柳葉,撕掉紙的一角卷起來點著。安逸的把小孩用左手摟在懷裏,右手拿著煙吸了口,然後耷拉在膝蓋上。布滿血絲的眼睛輕微閉了下,眼角留下了淚,緊接著咳嗽了下。


    “蘇爺爺,我想吃餅,都好幾天了,要是爺爺在,他早都給我買了,看你澀巴子,澀巴子……”,小孩把嘴撅了起來,老頭摸了下孩子的光頭,嘴角露出淡淡的笑,眼睛卻一直閉著。


    “爺爺,葉大嬸家的大餅可好吃了,以前我娘每天都給我買著吃的。聽說,昨天街口殺人了,是個很厲害的將軍,爺爺,你知道嗎?他都將軍了,那是不是每天會有更多的餅可以吃,我以後也要當將軍,好不好?”孩子自言自語式的說著,拔了下老頭稀疏的胡子,“也會給你的,嗬嗬”,小孩高興地笑起來。


    “爺爺不要,隻要小江好好地,爺爺就開心了”,說著把小孩胳肢窩逗了下,小孩把老頭抱得更緊了。


    “蘇老頭,你個八戒貨!”


    一夥蠻子病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他們背後,帶頭的是個身披白色鎧甲的男人,膀闊腰圓,黑漆黑漆皮膚的腦袋上頂著一個小尾巴,像個長長的茶壺蓋。仔細看,他的嘴巴是不那麽對稱的四瓣,一痕刀印斜斜的而又利落的從大鼻子旁邊滑下來。


    “要不是你那幾個破銀子,看在老鄉的份上,老子絕不容你!”


    “大爺,我剛累了,這幹得身體都有點僵了,真沒勁了”,老頭無奈的彎腰說到。


    “僵了,好辦,我幫你活動活動!”


    緊接著,狠狠地一腳踢在了老頭胸口,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血印。老頭隨即倒地,脊背一下磕在了橋根,呲了一大塊皮,頓時血流如注,一翻身卻沒翻起,頭重重的“砸”到了水裏,血漿濺了滿臉。


    小孩急切的奔到老頭旁邊,大哭起來。“壞人,都是壞人,你們都是壞人!”


    那蠻人沒好氣的走到跟前,“壞人,老子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麽是壞人!”


    說時快那時慢,說話間手起刀落,小孩的腦袋被生生的割了下來,血濺如虹。


    蠻人提起小孩的腦袋,一腳踢到了蔣家橋的河裏,旁邊的隨從都哈哈的大笑起來,在他們看來這似乎是看了場喜劇。


    雨下得更大了,風也吹得更猛,被清軍大炮轟了十日的揚州城顯得更加破舊不堪。


    放眼望去,整個廣陵路過一溝一池,堆屍貯積,殘斷手足相枕,流血入水顯出碧赭,像染坊裏浣衣用的染漿一樣化為五色,池水也慢慢平了。


    天也慢慢黑了,老頭醒了。看到身旁孩子剩下的半截屍體,欲哭無淚,愣了半天。四處望去,哆嗦著身體,也顧不及自己的傷口,抱著小孩的身體哽咽了半宿。那哭聲,似有似無,在這死寂的晚上似乎整個揚州的亡魂都聽得見,包括活著還沒死的。


    次日,天蒙蒙亮,老頭把小孩埋在了身邊的柳樹下,在街上葉大嬸的鋪子裏找了塊餅,放在墳頭,當作祭品,也不枉這孩子叫了他幾天爺爺。


    他始終想不通,喃喃道:“老不死的,為什麽啊!自己都行將就寢了,該蓋棺材板的人了,為什麽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呢?什麽民族,什麽大義?對你們當官的就這麽重要嗎?死守城門……揚州老百姓,不到十天呐,八十萬人,八十萬呐,都沒了!”


    老頭一夜未睡,拖著疲憊的身體,料理完這孩子的事,接著把街上的還有的屍體都清理到了路邊的一個小巷,整個巷子裏密密麻麻堆滿裏屍體,一層摞一層,摞得比一個人還高,搬一個屍體老頭就計一個數,十日下來,算算也有三千四百七十人,有嗷嗷待哺的小孩,有懷孕的夫人,也有無力抗爭的老嫗,都被蠻人屠了。


    老頭簡單地擺了祭台,上了香,長長歎了口氣。


    “哎呦,這八戒貨,居然還挺命硬,死都死不幹淨!”說這話的,正是昨天那蠻人。此時,正帶著巡邏兵過來。


    “托將軍福,托將軍……”老頭無奈的苦笑,轉身曲臂正要行禮,一股熱氣從胸中泛起,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正好吐在蠻人的鎧甲上。


    “真操蛋,一大早就遇到這晦氣,真晦氣!”邊說又給了一腳,幾欲拔刀向頸。


    “且慢,將軍!”蠻人旁邊的一個小胖兵趕緊攔下,“將軍,你看那老頭的臉,是不是有點邪乎……”


    說話時,眾人齊齊向老頭臉上看去。那已經不是一張正常的臉,白的像紙一樣的皮膚;眼睛上布滿血絲,腫得睜也睜不開,頭發掉落的也沒了幾根;嘴巴可能是好幾天沒喝水,幹裂的爛掉了,看上去隨手都可以撕下來;唯有鼻子,還是正常的。


    看到這,眾人不禁心中發涼。


    “聽居住在這的人說,這個地方很邪乎,它的名字更奇怪,叫‘螺絲結頂’”,小胖兵低下眉頭顫顫悠悠地說道。


    “‘螺絲結頂’,怎麽解釋?”,蠻人眼睛滴溜的轉了一下,故作姿態,摸了下下巴問。


    老頭低下頭,看著手,一直跪在地上。


    “‘螺絲結頂’,其實就是摞屍及頂,這以前的人說,把死人的屍體摞到超過人的頭頂,陰氣衝頭,就會觸動天怒,招大禍的。這十來天,那些蠻子殺這麽多南人,咱們起初歸順他們,打扮成這個慫樣子,也就是想跟著他們搞份差事,共同富貴,避免像闖王都沒留個全屍體不是,咱們也隻是幫他們搞搞後事,不想添那麽多麻煩。老頭,現在這樣子,很可能就是應驗了……”。


    “且,鬼才相信!這八戒貨,球事都幹不了,能幹嘛!”那蠻人瞥了一眼,不屑的說。


    “說的也是,可最好還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以防萬一。”小胖兵急切道說。


    “那還等什麽呢?趕緊走吧,我可不想扛著死差事!”說著也趕緊轉身離開,“記著,找人盡快把巷子的屍體處理了,免遭禍事!還有,這老頭……別的我就不說了”,那蠻人象征性的命令了下。


    “明白,明白,請將軍放心,小的馬上處理!”,小胖兵像個哈巴狗似的,眉毛動了動,笑了說道。


    老頭悄悄聽著,似乎也明白了一些,若有所思。


    晚上,星光暗淡,冷風簌簌。


    小胖兵領著一眾十人,手執血刃,摸索著來到了螺絲結頂巷子。


    “你先上,快!”他指著一孩子兵道。


    “噢!”孩子兵不由得一驚,眼睛瞪得鬥大,“長官,您聽。”


    此時,十個人豎起耳朵朝老頭方向聽去。


    “三千四百七十人,三千四百七十人,三千四百七十人,三千四百七十人……”


    風中夾雜著哀怨,似男似女,看橋邊的柳枝抖得更加厲害。


    循聲探去,才知道,這聲音居然出自跪在祭台前的老頭,但見他一動不動,似焚香禱告。


    小胖兵手腳發麻,深深地咽了口唾沫。


    凝視許久。


    “三千四百七十人,三千四百七十人,三千四百七十人,三千四百七十人……”,還在飄蕩。


    草,不殺他,我兄弟幾個必死無疑;殺了他,還幸得活命。想到這時,小胖兵心一橫,抽刀在手。


    “小孩,你叫什麽名字?殺了他,我必會在將軍跟前給你美言……”待回頭,才發現,後麵九個人,血肉模糊,不知怎地均已倒地,脖子還往外滲著鮮血。


    小胖兵大驚,霍然站起,不知所措。


    再看老頭方向,已無人影。


    難道傳說成真了!


    不覺間已汗流浹背,始覺耳後有人的呼吸。


    小胖兵眼珠欲要爆了出來,雙手不停換。


    此時,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把他撲倒,撕咬著,痛苦的呼救,還有那“三千四百七十人”的駭人之聲,都淹沒在這個星雨彌漫的揚州晚夜……


    後來,揚州附近的一些地方瘋傳,清兵屠城十日後,陸陸續續有些蠻人都被人撬開腦殼,挖了心髒。而這些活死人都有一個歸處——螺絲結頂邊的紙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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