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蒙蒙亮,風有些冷。


    邵武軍城頭,蒙古大纛在寒風中瑟縮著,散發出一股粗羊毛布特有的膻味。


    “四更天,晨起讀書,莫荒廢好光陰了”,報曉的頭陀敲打著鐵牌,行走在文廟前的成賢街上,用佛門特有的嗓門洪亮婉轉的唱出現在的時辰。


    往年早晨最喧鬧最雅致的成賢街卻沒響起朗朗的讀書聲,寒鴉在枝頭呆立,半晌,才啞啞地應了一聲,“呱”。


    一年之內,被蒙古人兩度攻陷,過兵如過賊。


    經曆兩度洗劫後的邵武再沒有昔日的繁華,路兩旁的深宅大院半數是空的,朱漆斑駁的大門緊閉,陰沉沉,籠罩著一股化不掉的恨意。


    幸存的幾家,門口清一色貼著北元官府頒發的順民憑證,上麵用小楷工整的寫著家中有幾口人,雇傭了幾個幫傭,幾個女婢,有幾畝田,在城外何處,有沒有親屬或鄰居“從賊”等必需申報的內容,底下醒目的用活字統一印著,“一人從賊,滿門抄斬”,八個字,最下邊是家主的簽名,表示對官府警告的認可。


    大多數人家的家主好像都不識字,在朱紅的官府警告下,代替花押的,隻有幾個蹩腳的圈。


    看樣子,今天早晨報時和報天氣的香火錢,又沒人打賞了。


    頭陀看看一棟棟冷清的宅院,想想蒙古人到來之前的繁華,幽幽的歎了口氣,走幾步,不甘心的扯著嗓子再次吼道:“四更天了,晨起讀書,莫等閑白了少年頭吆”。


    不負他所望,離文廟最近的一所宅院終於響起幾聲回應,數個蒙童在先生的帶領下,稚嫩的讀著一首不知何人所寫的詞,“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畢竟,還有人活著。


    報了半輩子曉的頭陀欣喜的把關於香火錢的憂愁放到一邊,賣力的敲打著鐵板與讀書聲相喝。


    “嗚??嗚”,淒厲的畫角,攪碎寂靜的晨。


    讀書聲斷了,鍾兒,鼓兒,陸續由南向北響起,士兵集合的哨子聲,百姓呼兒喚女的呼喊響成一團。


    頭陀扔下鐵板,拔腿跑上主街,看到幾個新附軍小校,慌慌張張地跑往南門方向。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黃去疾扔下手爐,在親兵的服侍下,顫抖著披上了紙鎧。


    對於他這種對於文臣出身的將領,皮甲太涼,鋼甲太重,而棉紙糊成的甲,是穿著的首選。


    至於紙鎧是否如傳說中那樣結實且不去管,至少,那鍍了層錫的光鮮表麵能襯托出幾絲一軍統帥的威風。


    當黃去疾帶著幾個心腹將領趕到城頭的時候,遙遙的已經可以看見破虜軍的大旗,人馬不多,隻幾千步卒和百十個騎兵,與城頭上嘈雜的新附軍相比,來犯之敵簡直可以用安靜二字形容。


    沒有喧嘩和呐喊,士兵們在低級將領的帶動下排好攻擊陣型,幾百個輜重營戰士趕著水牛,連推帶拉,將一些奇怪的大家夥推上土坡。


    土坡上,有人忙碌的挖著戰壕,壘著土牆。


    南國冬天亦未消散的草色,隱隱地襯托著那一堆堆紅土,土堆上招搖的宋旗,在朝陽下看起來有些刺眼。


    “是文大人,他真的還活著”,守城的士兵有些慌亂。


    對麵那熟悉的故國旗鼓和嚴整的陣容讓他們感到非常壓抑,有人開始切切私語。


    “是文大人,他一直在武夷山中。


    今天下山了,問咱們不戰之罪來了”,有人後悔,有人搖頭,原本低微的士氣一下子降到崩潰的邊緣,如果不是黃去疾的心腹將領和幾千直轄部曲在旁邊監督著,已經有人打算棄械逃命。


    “李將軍呢,不,不是讓他去,去聯,聯係…了嗎”,黃去疾聽到士兵的議論,愈發緊張,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沒把聯係輸款幾個字說出口。


    “大帥,我等前天才議事籌措送往廣州的糧餉。


    今天賊兵已到城下,哪裏來得及。


    敵軍不多,城中士卒尚可一戰”,統軍萬戶王世強跟在蒙古人身後打過硬仗,見過場麵比黃去疾多些,拉拉主帥的衣袖,小聲提醒。


    “前天”?黃去疾終於醒悟,早知如此,不如早點規劃。


    估計現在李興等人準備的糧餉還沒湊齊一半。


    事到如今,也隻有打了。


    黃去疾雙手扶住城頭,挺直腰杆喊道:“來人,給本都督擂鼓”。


    連綿的鼓聲從城頭響起,多少挽回了一點頹勢。


    幾個死忠的部曲大聲鼓噪呐喊,想找幾句罵陣的話羞辱敵軍,找了半天,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匯。


    喊了幾聲,見沒人接茬,也就蔫了下去。


    倒是一些打過仗的江淮老兵,將床子弩、滾木、雷石、飛轆、鐵鏈球七手八腳的擺好,以防敵軍攻城。


    “都督,是出戰還是堅守”,黃天化不和時宜的問了一句,登時惹來一片白眼。


    按軍中規矩,守軍數量遠遠高於敵軍時,當遣一將領兵出城,挫一挫來犯之敵的銳氣。


    可想想破虜軍將千餘探馬赤軍殺得片甲不留的傳聞,看看對方軍容,諸將心中誰也沒有出城後還能活著回來的把握。


    紛紛轉過頭,唯恐黃去疾聽了族弟的主意,把令箭發發到自己頭上。


    “敵鋒正銳,我,我當堅守。


    待其糧盡,氣瀉,自去”。


    邵武大都督黃去疾知道沒人肯出城搏命,英明的做出了守城的決定。


    眾將領答應一聲,各自按各自的理解去安排城牆的防務。


    大夥本來就不願意與文天祥動手,黃去疾的表現,更讓人明白,這位大人的能力指望不上。


    如今唯一可憑的,就是守軍人多。


    邵武城兩度都是被人從正門攻破,城牆和甕城基本完好。


    被蒙古人用重型投石器砸出的豁口已經修茸過,城頭上的防守器械也很充足。


    文天祥這次帶來的人馬不過五千,如果強攻,一時未必能殺入城內。


    “老李,你說,這城,咱能守得住麽”,千夫長張元看看四下沒有士兵偷聽,拉了拉千夫長李興,把他拽進了城東北的角樓裏。


    “我不太清楚,自從入了武夷山後,文大人就像換了個人般。


    這些日子他攻建寧,下泰寧,都是一夜入城,第二天迅速離去。


    那兩個小城雖然是彈丸之地,城牆卻修得不矮。


    不知道文大人憑什麽本事一夕之間把城攻下的。


    要不然我也不會給都督出那個花錢買平安的主意”,千夫長李興四下看了看,用手比了比城牆,壓低嗓子說道:“張兄,我派人私下去江源銀場看過一次,那土寨的牆,坍了足足有十幾丈,沒塌的地方,熏得烏眉灶眼的,就像被雷劈了般……”。


    “難道真的如傳言所說,文,文天祥得了天書,要中興大宋”?張元猶豫了一下,臨時把口中的文賊去掉了個賊字。


    他出身於土匪,心中家國觀念淡薄,偏偏對天命觀很執著。


    投靠蒙古人,有一半原因是迫於兵勢,更多的因素是覺得大宋沒有了氣數,五行輪回,天下該蒙古人做了。


    “不知道,我們能活下去是正經”,李興歎了口氣,沒有直接回答張元的問話。


    當年他帶著弟兄們,千裏迢迢趕去臨安赴國難,沒想到大宋官家對勤王人馬的防範心思比對蒙古人還重。


    戰勢剛一緩和,朝廷馬上下旨強令義軍解散。


    稍微動作遲緩的,馬上麵臨一個“剿”字。


    這樣的朝廷能苟延殘喘下去,簡直是沒天理了。


    出於對朝廷的絕望,李興才選擇了投降蒙古人。


    可跟在蒙古人身後一路南下,屠殺自己的同胞,讓他心中懷著深深的負罪感。


    特別是在江西和福建兩地,看到那麽多義士奮起抵抗,戰到最後一人,讓這個草莽出身的漢子深受觸動。


    他不知道這些義士守衛著什麽,但他知道,這些人對朝廷一樣絕望。


    “轟”,一聲驚雷打斷張元和李興的議論。


    雷聲過後,城頭上響起絕望的驚呼,淒厲的慘叫,和臨終的呻吟。


    寬可馳馬的城牆上,無端生出了一個大坑,幾根碎骨在坑邊冒著熱氣,提醒人們,片刻前,這段城牆上還有生命的存在。


    “是轟天雷”,千夫長張元的頭嗡的一聲,瞬間漲得老大。


    滿牆亂跑的士兵,驚慌失措的將領,都證實了他的判斷。


    邵武大都督黃去疾不知被雷聲震傷,還是被炸傷了,趴在城堞後,發不出一個像樣的命令。


    統軍萬戶王世強臨危時嚇出了幾分膽色,叫嚷著,安排床子弩手向對麵的土坡上射擊。


    白亮亮的長弩帶著風飛下城頭,在對麵的山坡上插得東一支西一支,卻沒有一支真正威脅到對方。


    “瞄準了,別浪費”,千夫長張元推開王世強,親自來組織防守。


    不知道城破後要被文天祥怎麽處置,諸位不同出身的將領們麵臨危險時反而團結到了一起。


    王世強沒有計較張元的失禮,讓到一邊,看著張元調集士兵和開過弩的老手,喊著號子拉弦,矯正角度,瞄準。


    一根粗大的弩箭隨著張元的命令飛了出去,準確的命中了二裏外土壘。


    正在矯正火炮射擊角度的吳希?]嚇了一跳,看看那微微顫動的長長弩杆,自嘲的笑了笑,吩咐麾下將士在外圍豎起巨盾。


    軍械變了,如今的戰鬥與往常是完全不同的打法。


    破虜軍的士兵們在學習,將領們也在摸索。


    整個軍中,除了這些新式器械的發明者對新戰術一知半解外,其他人都是兩眼一摸黑。


    但越是這樣,越激發了大夥學習的熱情。


    人有時候就是如此,對於新鮮的東西,總寄托著無限希望,有無盡的精力去了解它,期待能把它的作用發揮到最大,從此實現心中的夢想。


    “所謂火炮,不過是放大號的突火槍,隻是彈丸略有變化,槍管改為銅胎鐵心,結實了許多。


    所以裝藥多,打得遠,具體戰場上怎麽用,還得大家一塊摸索”,文天祥對於火炮的描述很直白,但吳希?]不這麽想。


    那天看過火炮試射,他就好磨歹磨,磨著文天祥讓他降級做了火炮營的營正,帶著兩個兒子,每天琢磨著戰場上的實際應用。


    前一段時間偷襲建寧和泰寧,火炮因為攜帶不方便的原因,並沒派上用場。


    林琦和張唐帶著人用挖掘、深埋火藥包的方式炸破了那兩個小城。


    今天攻打邵武,是破虜軍山中集訓後,第一場麵對麵的硬仗。


    麵對那磚石砌了表麵的高大城牆和人數眾多的守軍,文天祥決定讓吳希?]動用他的寶貝,給黃去疾來個下馬威。


    “休甫,準備好了嗎,對麵的情況怎麽樣”,文天祥在侍衛的簌擁下,從山坡下繞著林地走了過來,關心地問。


    “還要等片刻,等所有火炮都矯正到同樣角度,給邵武城來一次齊射,絕對能把黃去疾那個無膽匪類嚇走”,吳希?]笑了笑,用手點城頭上忙碌的人群,興衝衝的說道,“剛才對麵的床子弩射了一輪,卻沒傷到我一個士兵,估計他們那裏真打過仗的老兵不多,沒見過您說的那種蒙古人鑄的巨炮”。


    文天祥點點頭,並不幹涉吳希?]的具體指揮。


    在文忠的記憶中,他還學會了如何做一個好上司。


    雖然那段記憶沒教他如何製訂戰略,但明白的告訴了他,一個優秀的統帥需要做的是統籌全局,而不是諸葛武侯那樣事必躬親。


    關於蒙古巨炮的傳說也是來自文忠的記憶,文天祥和所有人在戰場上都沒見過,老對手李恒和張弘範的部隊也沒配備。


    但作為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文天祥還是把它說了出來,事先提醒眾將,火炮不是破虜軍一家專利。


    一個個綠色的小旗子在各個炮位上舉了起來,顯示火炮的角度已經矯正好。


    可以做一次性發射。


    吳希?]揮動黃色指揮旗,示意各炮手按剛才試射時的裝藥量裝填火藥,準備發射。


    破虜軍的炮營剛剛成立不久,目前隻熟練掌握了直射技術,拉高炮口掉射,還屬於吳希?]一個人的專長。


    熟悉數術的他,靠著幾十發實心炮彈做試驗,才摸索出一點門徑。


    剛才那一炮,不偏不奇飛上了城牆。


    吳希?]沒指望每一炮都能直接命中目標,但同樣的裝藥量和角度,至少能保證炮彈的飛行距離和落地點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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