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出了草原,踏上征戰之路起,頁特密實還沒打過如此窩囊的仗。


    上次勢如破竹般將大軍開進邵武城的情景他現在還記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鐵騎麵前,南人孱弱的戰鬥力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時間,一切都變了,柔弱的南人在那個叫文天翔的瘋子手下,變得與原來完全不同。


    腳下的陷阱、絆索、竹釘,還有碗口粗細的陷馬坑,頭上不時出現的竹排、鐵彈丸,身邊時時襲來的弩箭,讓數萬元軍如臨深淵,每一步都戰戰兢兢。


    敵人不知在哪裏,敵人又無處不在,頁特密實被氣得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


    平原是蒙古騎兵的好戰場,山區卻是破虜軍的天下,那些腿上裹著綁腿,腳上穿著芒鞋的敵手,總是在元軍稍有疏忽時,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然後又如山間雲霧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黃的菜花深處。


    七天來,新附軍受傷減員千餘,蒙古軍也有數百人受傷。


    而對方隻丟下了幾具屍體,並且每一具屍體,都要讓元軍付出五倍以上的代價。


    比傷亡損失更大的是,元軍的士氣。


    想想那些抱著鐵彈丸衝進數萬大軍中的勇士,頁特密實就覺得背後發涼。


    蒙古人敬重勇者,所以蒙古軍將士以強悍稱雄天下。


    而那些裹著綁腿的破虜軍,你簡直不能用悍勇來形容他們的舉動。


    對未知事物的恐慌現在充斥著軍隊。


    一些東西,當你越無法理解時,對它的恐懼越深。


    蒙古軍和新附軍們不知道那落地即會炸開的鐵彈丸是什麽東西,也無法理解對麵的士兵為什麽那樣勇敢,甚至當他們落單被圍時,居然也含著笑容麵對死亡。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爺是堂堂男兒漢,焉能屈身做馬牛……”,當這首不知名字的歌響起時,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覺得自己的心在抖。


    他們屠戮過女真人,屠戮過契丹人。


    在所有垂死者的眼中,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神色。


    那是一種驕傲的神色,帶著對敵手的幾分鄙夷。


    “當他們抱著手雷,拖著受傷的身軀衝過來時,那分神情,簡直就像赴宴”,幾個失魂喪膽的新附軍戰士在戰後如是評價對手。


    他們始料不及的事,數年後,他們中間也有這樣的勇者,抱著手雷,衝進了原來不敢仰視的蒙古鐵騎中。


    人的勇敢都是相對的,當你發現了一個無法戰勝的對手時,勇氣也會一點點喪失。


    眼下,以驍勇著稱的元軍就麵臨著這種情況。


    從汀洲到建寧,不過兩百多裏的路,三河馬撒開四蹄,一天一夜即可到達。


    可是現在已經走了七天了,頁特密實還沒看見邵武軍外圍小縣城,建寧的影子。


    忽晴忽雨的三月天,忽高忽低的丘陵地,還有在林間突然出現,又迅速消失的伏擊者,讓元軍的士氣低落到了極限。


    周圍的新附軍已經出現了崩潰跡象,稍微有風吹草動,立刻伏在草叢中,唯恐躲避不及,成為林間潛伏者的靶子。


    前方的隊伍又停了下來,山林間隱隱傳來的悶雷聲。


    不用問,頁特密實知道在前麵探路的新附軍又和伏擊者發生接觸。


    一股煩躁的感覺湧上心頭,跨下的戰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唏溜溜”,咆哮不止。


    周圍的蒙古武士受了這種氣氛的感染,咒罵著,憤懣著,卻沒有地方可以發泄。


    山林間的路隻有窄窄一條,前鋒部隊不能盡快將阻擊者消滅,中軍和後衛隻能在原地幹等。


    等的時候,還得時刻留心草叢中會不會跳出幾個人來,扔下惱人的鐵彈丸後就迅速溜走。


    宋人喜歡陣而後戰,蒙古人喜歡迂回包抄。


    可在這連綿的丘陵間,坐騎的威力根本施展不開。


    蒙古人下了馬去爬山,戰鬥力大打折扣。


    而讓那些新附軍去翻山越嶺,以目前的士氣,頁特密實敢保證,隻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長官的視線,肯定會扔掉號衣,頃刻之間逃得不見蹤影。


    “***,等到了邵武,看老子好好收拾你們”,頁特密實心裏問候著幾個同來的新附軍將領的名字,盤算著打下邵武後,如何整頓軍威。


    新附軍的兩個統軍萬戶張鎮孫和譚應鬥都是降將,素來被頁特密實所瞧不起。


    一個多月在頁特密實的命令下往來奔走,雖然衣不解帶,但個人能力和新附軍的低下戰鬥力著實讓頁特密實能找到足夠的發作理由。


    “報,我軍前鋒與接敵,譚將軍招架不住,退下來了”,一個蒙古將領匆匆忙忙分開人群,闖到頁特密實的馬前匯報。


    騰,頁特密實滿腔無名火都被一個退字激了起來。


    大元將士縱橫萬裏,什麽時候說過一個退字,揚起馬鞭,劈頭蓋臉給了前來報信的將領十幾鞭子,邊抽,邊罵道:“譚應鬥這個笨蛋,對方多少人馬,你回去告訴他,如果天黑前過不了前邊那道山梁,讓他自己提頭來見”。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長直挺挺地跪在頁特密實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還嘴,直到頁特密實抽累了,才擦了擦臉上的血,繼續說道:“稟將軍,譚應鬥那廝中額頭中了毒箭,生死未卜。


    對方在荊棘嶺上結寨,應該是文天祥部主力”。


    “什麽,文天祥部主力?”頁特密實愧疚的看了屬下一眼,揮揮手,命令左右帶報信人去上藥。


    跳下馬背,走到一棵大樹下。


    隨軍幕僚手疾眼快,早已搬來羊毛凳子,撲好地圖,等著主帥發號施令。


    荊棘嶺在建寧城西南,與泰寧溪一起,構成了邵武軍的西南第一道門戶。


    如果文天祥決意死守邵武,荊棘嶺將是兩軍爭奪的關鍵,奪下此山,就可下奪建寧,順著梅溪寬闊的河灘直撲泰寧,過了泰寧,將是群山之間最大一塊平地,平地上決戰,多少宋兵都經不起蒙古軍鐵騎一踏。


    一股臨戰的興奮籠罩了頁特密實全身,將馬鞭向羊皮地圖上重重一敲,這個聞名遐邇的猛將大聲命令道:“讓張鎮孫組織人馬接替譚應鬥,天黑之前,務必攻下荊棘嶺,破了此寨後,金場,銀場和邵武的女人,隨兔崽子們挑”。


    “是”,傳令的士兵牽過一匹快馬,從人群讓出來的縫隙中飛奔而去。


    頁特密實抬起頭,望著前麵連綿起伏的群山,心中升起了一個惡毒的主意。


    忍受了破虜軍的無賴和新附軍的無能好些日子,他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


    既然對手重於敢跟他硬碰硬,他就要拿出點真東西來,讓對手見識見識,什麽是真正的無敵鐵騎。


    但在此之前,聞名天下的鐵騎需要休息,需要將養馬力。


    “兄弟們,衝上山坡,每人賞紋米三石,錢五吊”,一個新附軍將領扯著破鑼般的嗓子鼓舞士氣。


    “殺呀”,在現銀的激勵下,一營新附軍呐喊著衝向山坡。


    山上的人好像還從剛才的激戰中沒緩過力氣,靜靜的,沒有一絲回應。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衝鋒的士兵心頭升起一陣狂喜,馬上就要逼近荊棘寨那簡陋的寨牆,半空中突然暗了暗。


    漫天白羽呼嘯而至。


    “啊——”,淒厲的叫聲從隊伍中響起,中箭者紛紛倒地。


    後排的士兵收不住腳,借著慣性又向前跑了幾步,然後摔倒,看著箭杆穿過甲胄,在身體外留下半截帶血的雕翎。


    “豎盾,豎盾”,有人大聲的喊,慌亂的士兵們舉起木盾,哪裏還來的得及,又一排羽箭從天空飄落,斜斜的落入盾牌後。


    那是斜射的彎弓,不求準確,隻求密集。


    箭落處,血流成河。


    “殺,不留俘虜”,杜滸提著柳葉刀躍出戰壕,幾個起落,殺進敵陣當中。


    已經被羽箭射落的膽的新附軍怎經得起他瘋虎般衝擊,亂紛紛向下敗退。


    這一退形勢破綻更大,幾十把雙環柳葉刀跟在杜滸身後捅了進來,刀光過處,新附軍被砍倒一片。


    另一營新附軍趕上來接應,還沒等與前軍靠近,耳畔又傳來的恐怖的吱呀聲,數十枚鐵彈丸隨著吱呀聲被竹子做的簡易投石機射出,硝煙遮住了整個戰場。


    一下午,數千具屍體躺在了荊棘寨下。


    帶隊的百夫長被張鎮孫斬了五、六個,荊棘寨紋絲不動。


    破虜軍第二標統領杜滸帶著兩千多人馬靜靜的候在荊棘嶺平緩的山坡上,戰壕前,新挖出的泥土散發著清香,幾隻不知道死活的鳥雀趁著大戰前的寧靜落下來,在不遠處新翻開的泥土上尋找蟲子和剛剛萌發的草籽。


    更遠的地方,是一具具屍體,身上披著元軍的號衣,皮膚和毛發,卻清晰的告訴杜滸,他們是宋人,也許半年或一年前,還是和杜滸並肩戰鬥過的同伴。


    文天祥給第二標的命令是死守荊棘嶺三日,打掉蒙古軍的氣焰後迅速脫離,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兩天一夜,無數新附軍將士被蒙古人用戰刀趕上了山坡,前仆後繼的倒在了第二標弟兄們的弩下。


    比起張唐的第一標,破虜軍第二標成立的時間稍短。


    可進入第二標的,都是在各地抗元戰鬥中被打散的戰士。


    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他們能夠做到漠視生命,但望著眼前的一具具屍體,大夥還是覺得壓抑。


    壓抑,一種難言的痛苦。


    瑟縮在山腳下新附軍戰士有三萬,倒在兩軍陣前的,已經不下兩千。


    而這數萬人,敢於麵對破虜軍淩厲的弩弓,卻沒有膽量回望背後幾千蒙古騎兵的屠刀。


    “他***,熊樣,有抱著腦袋向山上衝那個勁頭,回頭和韃子拚命去”,都頭王老實朝山下吐了口吐沫,遙遙地罵道。


    明知道山下的新附軍聽不見自己的“建議”,即使聽見了,也沒有造反的膽量,卻依然忍不住叫罵,期待著叫罵聲能讓對方猛醒。


    “呼”,巨石破空的聲音給了他最好的回答,元軍輜重隊上來了,幾架組裝好的小型投石機悍然發威,一塊塊百餘斤的大石頭呼嘯著從半空中打下,打得地麵上塵土飛揚。


    王老實一個翻滾,趴到了戰壕深處,巨石從他正上方飛過,落地時帶來的震撼讓他心裏陣陣發虛。


    幾塊碎肉飛來,那是麾下勇士的殘軀。


    幾個躲避不及的破虜軍士兵被巨石砸中,哼都沒來的及哼一聲就陷進了泥土裏。


    鮮紅的血從石頭和泥土的縫隙中噴出來,染得大地與彩雲同一般顏色。


    一波巨石過後,陣陣腳步聲從山下傳來。


    在蒙古督戰隊的威逼下,數千新附軍將士湧上山坡,踏向同伴的屍體。


    聽著喊殺聲漸漸臨近,王老實抓著弩弓一躍而起,衝到他前麵的新附軍士兵應弦而倒。


    “繃”,又是一輪箭雨。


    潔白的雕翎瞬間被熱血染紅。


    失去控製的身體不甘心的倒下,春日的斜陽慵懶的打在瀕死者的臉上,給予他們最後一絲人間溫暖。


    戰壕旁,山坡上,穿者不同服色的宋人交替著倒下。


    衝鋒的隊伍在付出數百條生命後,慢慢接近目標。


    數個拳頭大小的鐵疙瘩從層層戰壕中飛出來,落到衝鋒者腳下。


    炸開,在陽光中炸出一朵亮麗的煙花。


    臉上帶著些惱羞成怒的微紅,王老實飛快的上弦,發弩,發弩,上弦。


    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時飛來的長箭紮在他肩窩上,血透過鋼絲甲湧出,染紅了他半條胳膊。


    “老實,叫弟兄們悠著點射,把韃子壓下去拉倒,咱們弩箭不多了”,已經升為營正的張萬安跑過來,低聲吩咐。


    破虜軍下山不到三個月,輜重營那裏拚命趕製弩箭和手雷,依然沒能保證將士們的基本裝備。


    第一標和第二標的骨幹是百丈嶺原班人馬,分別配備了弩營。


    新編的三、四、五標,大多數弟兄目前還用著原來當新附軍時發下的大刀長矛。


    “知道,等太陽下了山,俺帶人到屍體中間走一遭,爭取顆粒歸倉”,王老實答應一聲,抬弩,將躲在衝鋒隊伍後邊的一個新附軍將領射翻。


    本來就對敵手心存畏懼的新附軍失去主心骨,慘叫一聲,潮水般退了下去,後邊的督戰隊用大刀片子砍翻數個,依然擋不住頹勢。


    趁著山下人馬混亂的當口,破虜軍又架起了毛竹編成的簡易投彈器,將幾枚手雷點燃了,彈射出去。


    冒著煙的手雷落到山下的敵陣中,剛還在發威的蒙古投石機吃了幾彈,冒點青煙。


    沒等蒙古軍前去撲火,又幾枚手雷飛來,將投石機送入了半空。


    第二標統領杜滸跳上土牆,拔出破虜軍戰旗,在半空中搖了麽,張揚的做了個挑釁的手勢。


    “姓杜的,別讓老子抓到你”,山腳下,頁特密實氣得兩眼冒火,拔出彎刀,一刀將麵前的樹樁砍為兩半。


    對麵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對麵的人數絕對不足三千,打了半輩子仗的頁特密實從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斷出敵軍的人數。


    但就是這三千不到的人馬,將五萬多大軍牢牢的拒在了荊棘嶺外。


    兩天來,譚應鬥的人馬潰了,張鎮孫部傷亡大半,就連頁特密實最欣賞的新附軍將領楊曉榮,也沒落實他誇下的海口,帶著幾千“死士”衝了上去,然後以比前衝還快的速度逃了下來。


    “頁,頁帥,讓蒙古軍上吧,對手太硬,咱們都不行”,楊曉榮捂著被頁特密實打腫的臉,乞憐般請求道。


    作為長期追隨在頁特密實身後的老附庸,楊曉榮麾下的士兵戰鬥力比其他兩支新附軍高得多。


    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虜軍,讓楊曉榮不敢再與之戰。


    從昨天到現在,楊曉榮敢保證,己方和對方的傷亡比例,遠遠高於五比一。


    “哼”,頁特密實冷笑一聲,揮了揮手裏的令旗。


    修整了兩天一夜,看了兩天熱鬧的蒙古軍將士從樹蔭下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整理隊伍,檢查盔甲刀箭。


    大地傳來震顫聲,千餘匹戰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著新附軍用屍體開辟出來的路線,衝上山坡。


    煙塵中,弩箭來回穿梭,不時有人落馬,不時有戰馬倒地。


    三射過後,衝過緩坡的蒙古武士抽出了背後的彎刀,躍下馬背。


    前方已經不適合戰馬奔跑,但前方距離荊棘寨的戰壕,隻有兩百餘步。


    蒙古軍奔跑著衝進戰壕,前仆後繼。


    陽光下,嗜血的刀鋒映出淡淡的粉紅色,切開風,切進前麵的軀體。


    弓弦響聲嘈嘈切切,伴著如歌弦響,熱血慢慢匯成溪流,從山坡前淌下,淌下。


    煙雲飛舞,無數靈魂在風中消散。


    當馬蹄聲漸漸衰退,弓弦響慢慢停止,所以煙塵慢慢散去的時候,斜陽已落入西邊的彤雲後。


    如金流光,凝聚在一麵殘破的戰旗上。


    那麵倨傲的破虜軍戰旗插在原地,周圍,層層疊疊著無數屍體。


    一個破虜軍戰士從死人堆裏爬起來,扶住戰旗。


    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流下。


    士兵摩挲著旗杆,突然裂開嘴,笑了笑,煙熏火燎的臉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指南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酒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酒徒並收藏指南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