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四下)八月的鼓鳴山,風中已經帶上了淡淡的涼。


    秋天的腳步從北方珊珊而來,抹過群山,抹過樹林,將九龍江兩岸諸峰披了大半年的綠衣,鑲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黃。


    幾片落葉從山中飛出,緩緩飄落於山間那奔流的江水中。


    正在江邊喝水的戰馬被嚇了一跳,抬起頭,“唏溜溜”發出一串咆哮。


    嘯聲在群山中往來折射,越折越多,越折越遠,刹那間,瀟瀟風聲夾雜戰馬嘶鳴,響徹原野。


    “畜生,瞎叫喚什麽。


    幾片落葉而已!”伴著一聲低低的嗬斥,一雙潔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


    修長的手指在水麵上蜻蜓般一點,撈起一片紅葉,展於掌心之上。


    沾了水的葉子還沒有全紅,清晰的莖脈間,有幾縷蝸牛爬過的痕跡。


    就像有人提了筆,在上麵匆匆寫下幾句新詞。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戰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將樹葉放回了江水中。


    瀲灩的江麵上,流光映出一襲紅袍,還有銀盔下,那張秀麗而不失英氣的臉。


    “夫人做得詩真好!”幾個乳燕出穀般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許夫人英氣勃勃的臉上,飛起一縷昏紅。


    “幾個小丫頭,亂說些什麽,這是唐朝人的紅葉詩!”許夫人回過頭,笑著教訓道。


    身邊的幾個小女兵,都是十六七歲年紀,艱苦的戎馬生涯非但沒使她們變得憔悴,反而使她們在舉手投足間,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颯爽。


    “唐朝啊,唐朝是哪國,離大宋遠麽!”女兵們唧唧喳喳地問道。


    她們都是許夫人從被蒙古人屠戮過的村寨中收攏來的孤兒,騎馬射箭等戰場上保命的武藝學了不少,看書識字的事情,女孩子們沒心思學,軍中也沒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個朝代,也是漢人建立的國家……”許夫人謹慎地選擇著詞匯,向親兵們解釋國家和朝廷的區別。


    這個命題,解釋起來還真不容易。


    興宋軍中士兵成分複雜,佘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


    這些小女孩很多是佘、漢混血,單純的漢家天下觀念,不能讓他們接受。


    李唐和趙宋的區別,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那大唐欺負佘人麽?”一個膚色稍深的女兵問道,聲音壓得很低,唯恐觸怒了許夫人,受到叱責。


    “不欺負,和大宋一樣!”許夫人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一個把問題解釋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國度,各族人都可以當官,通婚。


    軍隊也不亂殺無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樣!”“噢!”幾個小女兵點著頭,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狀。


    不知道對許夫人的話,他們真聽懂了多少。


    對她們而言,無論大唐,還是大宋,都很模糊。


    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帶,蒙古人對反抗最激烈的許、陳、曾三姓實行滅族政策,受到牽連,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燒成了白地。


    為在大屠殺中喪生的親人複仇,是這些女孩子堅持做戰的唯一理由。


    “朝廷,不同於國家。


    朝廷隻是這片土地上的過客,暫時的管理者。


    而國家卻屬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許夫人鄭重地總結道。


    這是文天祥在邵武說過的話,許夫人不是很懂,但在做戰中,她多少有了一點感悟。


    “我明白了,不欺負我們的,就是我們一國。


    欺負我們的,就不是一國!”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小女兵總結道。


    話音剛落,四下立刻響起一片呼應之聲。


    “對,對,漢人和我們是一國,蒙古韃子不是!”“破虜軍和我們是一國,宋軍(投降到北元的新附軍)不是!”女孩子們熱烈地議論著,唯恐別人說自己反應遲鈍。


    看著這些洋溢著活力的少女,許夫人輕輕地笑了。


    這些女孩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時,丈夫許汗青是方圓百裏公認的才子。


    兩家結親,郎才女貌,幸福的生活不知羨慕壞了多少對少年眷屬。


    “你們今天不訓練了,這麽快就收了操?”聽女孩子們唧喳了一會兒,許夫人岔開話題,關切地問道。


    幾個月來,興宋軍在破虜軍教導隊的訓練下,已經漸漸走上了正軌。


    文天祥派來的低級軍官,也在許夫人的傾力支持下,安排到了各個營中。


    麵貌煥然一新的興宋軍如今已經是福建南部的一支勁旅,非但將漳、泉一帶的新附軍打得丟盔卸甲,與劉深麾下的漢軍交戰,也頗有斬獲。


    這讓許夫人隊破虜軍那一套製度和訓練方法更加佩服。


    閑暇時,麾下所有部隊都要到張萬安(張狗蛋)那裏接受訓練,連貼身這些女兵都不例外。


    “不練了,那個小張將軍說沒空管我們,老張將軍帶人去了山那邊的新六標,三天之內回不來!”圓臉女孩子氣呼呼地回答。


    看樣子,女兵們跟張萬安的教導隊相處得不算愉快,提起訓練,柳眉立刻倒豎了起來。


    “是你們欺負張萬安將軍了吧!”許夫人笑著問道。


    偌大的軍隊中,女兵隻有她身邊這百十個。


    為了防止她們被男性將士欺負,在軍紀方麵,許夫人對女兵們傾斜得厲害。


    時間久了,這些女兵身上就難免帶上了些侍寵而驕的味道,非但不把尋常男性士兵放在眼裏,對其他將領也不夠尊重。


    加上軍中將領念她們青春年少,也樂得被她們捉弄。


    這樣一來,女兵們的作為,也越來越“無法無天”起來。


    “誰欺負他了,海棠姐姐隻不過在休息的時候,唱了幾支山歌而已!”圓臉小女兵嘴快,一句話,把同伴‘賣’了出去。


    “夫人別聽她嚼舌頭!”名字叫做海棠的,正是那個膚色較深的女兵。


    隻不過此刻她的臉已經紅得快滴下血來,完全掩蓋了健康的銅色。


    許夫人搖搖頭,會心地笑了。


    福建佘家山歌啊,再配上那些漢家的樂府詞,從一個剛剛及妍的妙齡女孩子口中唱出來,對未婚男子幾乎是陣斬之技,怪不得張萬安將軍會落荒而逃。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


    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當日,女兵們的歌聲,也把大宋丞相唱得麵紅爾赤呢。


    想到與文天祥告別時的情景,許夫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附近的崖穀、寒江、野草、雜樹,看在眼裏,都成了風景。


    連戰馬吃草時,環絡碰撞的叮當聲,仿佛也成了音樂。


    “海棠,如果你真喜歡小張將軍,我給你做媒,如何?”許夫人摸著女兵額前的秀發,低聲問道。


    就像一個盡職的姐姐,在探詢妹妹的心思。


    “我……?”深膚色女兵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讓她想拒絕,可內心深處,卻唯恐這難得的好機會稍縱即逝。


    “快答應,快答應,小張將軍那麽英俊,你不答應,我們可不客氣了!”女兵們在旁邊,大聲笑鬧。


    福建的民風本來淳樸,軍中女子,性格又被摔打得遠比常人爽朗。


    少女愛英雄,張萬安(張狗蛋)武技高,本事大,人長得也精神。


    身上又罩著破虜軍百戰百勝的光環,自然就成了女孩子們閑談時的理想情郎。


    聽到許夫人肯出麵做媒,眾人的玩笑聲中,已經帶著了幾分羨慕。


    “是啊,是啊,你平時山歌唱了那麽多。


    他都像木頭一樣。


    現在有夫人幫你做主,你還擔心什麽。


    趕快答應,我們好去給你收拾帳篷!”圓臉女兵帶頭鬧到,雙耳因激動,變成了好看的熒紅色。


    “大夥別鬧,海棠,你可知道張將軍家裏有沒有妻子,在他心裏有沒有你的位置!”許夫人揮了揮手,製止了女兵們的嘻鬧。


    這才是關鍵問題,張萬安此刻正幫助興宋軍練兵,屬於客將身份,他早晚要返回破虜軍去。


    婚姻的事情,許夫人可以去做媒,但無法以上司的身份包攬。


    “他,他…..”海棠本是佘族,骨子裏繼承了山民們敢愛敢恨的血脈。


    但對於張萬安,卻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


    愛,又覺得攀不起,放下,心裏卻割舍不斷。


    想到委屈之處,兩行情淚順著臉上滾落,一邊擦,一邊哽咽道:“他說,匈奴為滅,何以家為!我怎知道,匈奴是誰,家住在哪!”這的確是件麻煩事,許夫人強忍住笑,小腹上的肌肉抖得生疼。


    小女孩把匈奴當成了張萬安的仇家。


    有意幫助心上人複仇,卻找不到仇家在哪。


    當然一腔煩惱無處發泄,隻能偷偷落淚。


    “夫人,人家跟你說了,你還笑!”海棠恨恨地跺腳,轉身逃了開去。


    許夫人趕緊追上,輕輕拉住了女兵的衣角。


    “傻孩子,匈奴在遙遠的北方,早就沒了。


    張將軍口中的匈奴,就是蒙古人,殺你父母的韃子!”“真的?”充滿了水汽的一雙大眼睛,遲疑地回視。


    小女兵顯然無法理解,為什麽匈奴和韃子能扯上幹係,韃子滅不滅,和張萬安娶不娶老婆,有什麽關聯。


    “匈奴人住在很遠的北方,大草原上,與蒙古人的老家是一個地方。


    漢朝的時候,他們曾經跑到中原搶掠,被幾個漢家英雄趕了回去。


    其中一個漢人英雄叫霍去病,他帶兵出擊,每次都打得匈奴人望風而逃。


    皇帝為了表彰他,就贈給他府邸和美女。


    但是他斷然拒絕,說了一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意思是匈奴還沒有完全打敗,不能過早結婚!”許夫人耐下心來解釋道,心中湧起一絲末名的惆悵。


    張萬安想做英雄,所以,他用古人的話拒絕了海棠的愛意。


    這個媒人,失敗的可能十有八九。


    文天祥也是英雄,他不會為兒女私情所困,所以,北元退出大宋之前,他身邊也不會再有人相伴。


    即使有人相伴,那個人也不會是自己。


    自己是許夫人,而不再是陳碧娘。


    兩人的家族背景和自身名望,把兩人的位置牢牢限死。


    兩人的目光可以遙遙相對,始終卻無法將手挽在一起。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


    遠處傳來女兵們隱隱的歌聲,嫋嫋然,仿佛來自天外。


    縱使相識了又怎樣,如果無緣,不是相識太早,就是相識太遲。


    許夫人低下頭,牽著戰馬向軍營走去。


    感覺到氣氛不對的女兵們愣在當場,不知道突然之間發生了什麽事,讓許夫人如此難過。


    “夫人怎麽了,不剛才還要給海棠姐姐做媒麽?”一個鵝蛋臉細眉毛的小女兵低聲向大夥問道。


    “不知道,也許是擔心眼前戰局吧!”圓臉女孩遲疑著回答,拉起自己的戰馬,向著許夫人遠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夫人還給不給海棠姐姐做媒啊!”鵝蛋臉小姑娘童心未泯,喜歡刨根問底。


    “誰知道呢,做也肯定不是學現在吧!沒聽小張將軍那句話麽,匈奴未滅。


    要等打敗了蒙古人,才能答應。


    他們的英雄,連皇帝的麵子都不給,夫人去做媒,也沒有用!”女兵們七嘴八舌地答。


    看著在原地發呆的海棠,心中充滿了同情。


    “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啊?”鵝蛋臉張大了嘴巴。


    各路人馬與元軍交手,敗多勝少。


    最近在破虜軍那些軍官的幫助下,才漸漸扭轉了這個被動局麵。


    但現在他們的敵人僅僅是劉深麾下的漢軍,並且夏天氣候濕熱,不是做戰的好季節。


    馬上秋天來了,九龍江對麵,劉深的漢軍、索都蒙古軍都要攻過來,眼前的仗,還不知道打到何年何月。


    “我不管,我今晚再去問問張沒膽,看他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


    如果他要我等,我就等,等到蒙古人退出福建,等到仗打完了那一天!”海棠跺了跺腳,臉上帶出了幾分剛毅。


    蒙古人再強,也有被趕走的那一天。


    隻要那一天的希望在,她就可以等。


    哪怕是天地合,山無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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