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之城(二下)風將硝煙漸漸吹遠。


    暗紅色的海麵,漂滿了水勇們的屍體。


    破碎的甲板、破碎的桅杆和破碎的戰旗,依稀像旁觀者訴說著一場惡夢,一場看在沿著,讓人從心頭冷到骨髓深處的惡夢。


    大宋閩鄉侯蘇醒悶悶不樂的收起了手中的千裏眼,將疲憊的身軀靠在身後的桅杆上。


    海風在他頭上呼拉拉地吹過船帆,碧空裏,仿佛還回蕩著早晨的炮聲。


    蘇家的艦隊沒有參與對泉州港的圍攻,或者說,是文天祥拒絕了蘇家派遣艦隊參戰的好意。


    三方碰頭商議經略泉州的時候,文天祥交給了蘇家一個輕鬆的任務,為破虜軍和方家運送後勤補給。


    所以,蘇醒隻好不情願地駕駛著座艦在戰場之外圍觀,觀察新式艦船和武器的戰鬥力。


    觀察到的結果令人震驚。


    水戰結束了,打了一輩子水戰的蘇老當家心中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感覺交織而來,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味道。


    那五艘新式戰艦的火炮,本來是應該優先提供給蘇家的。


    是因為他這個家主在關鍵時刻猶豫,才讓海盜世家的方家搶了先機,搭上了破虜軍這輛八駿拉動的戰車。


    如果不是關鍵時刻自己試圖左右逢源,如果不是關鍵時刻自己試圖為家族攫取更多的利益……“咳,那蒲家艦隊真熊包,被老方一嚇,就退了。


    他們真的衝上來,今天這仗,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兒子蘇剛那直率的大嗓門從後甲板傳過來,讓老蘇醒心中的煩惱更多。


    如果兩軍打仗,都象旁觀者這樣知己知彼,哪還要計謀何用!這個沒腦子的兒子,終日隻幻想如何爭雄天下,卻從來不仔細仔細想想對手的實力。


    用兵之道,講究虛實二字。


    方家艦隊那五艘船,在泉州水師麵前耀武揚威的殺進殺出,蒲家的新附軍早就被嚇落了膽子,誰還會想到後麵的六十艘大船上根本沒有火炮這個道理!況且即使想到了,前車之鑒就在眼前,誰又肯第一個衝上去送死!“少當家,要我看,這事情還得您出麵,到老當家那裏請一支令箭來。


    以老當家現在的封爵與身份,何必非聽文丞相的調度。


    咱們的艦隊與方家並肩封鎖港口,也算為大宋盡了一分力!”隨著腳步聲的越來越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提這個建議的是蘇家的一個幕僚,他的想法很實際。


    泉州港是東南沿海唯一一個未曾遭到蒙古人洗劫的港口,貨棧內的香料堆積如山,府庫中的白銀據說有上千萬兩。


    馬考拉諾的寶石,吉納的紫檀,加祖拉特的珍珠,隨便運幾船出來,運到北方去都是天價。


    這些財富,眼看著要被勝利者瓜分,而作為破虜軍的盟友,蘇家艦隊卻隻有在一旁看熱鬧的權力,這如何能讓人心甘。


    “爹最近脾氣大得很,二叔又不在,我怕,說了也白說!”蘇剛聲音慢慢放低,距離父親站立位置近了,一切行為都加倍地小心,唯恐哪句話說錯了或哪件事做得不妥當,觸了老爹黴頭。


    如今大陸上的形勢風氣雲湧,早登上陸地一天,就能早一天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與其惹老爹生氣被他管在家裏,不如裝得恭順一些,讓他早一天放自己單飛。


    聽到兒子的話和越來越輕的腳步聲,老蘇醒的臉上綻出一絲苦笑。


    兒子的心性,像極了當年的自己。


    總想著獨自去闖一片天下,卻不懂得父輩們的經驗與見識,是比家族勢力還寶貴的財富。


    想到這些,他搖搖頭,慢慢地將目光從遠處的海麵上移開。


    蘇家一步慢,步步慢,蒲家兄弟衰敗之後,海上勢力,唯方家馬首是瞻已成定局。


    除非文天祥敗了,可依眼前的勢頭看,文天祥敗得了麽。


    從破虜弓,風帆戰艦到側列火炮,天知道,丞相府還有什麽可以力挽狂瀾的奇珍異寶沒拿出來。


    如今奮起直追的希望,也隻有憑這個脾氣急躁,喜怒皆形於色的兒子。


    “爹,震嶽兄今天打得真精彩!”蘇剛見父親把目光轉向自己,言不由衷地讚了一句。


    “嗯,把火炮和風帆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


    有時間,你記得多跟他學一學,畢竟,他們比我們接觸火炮接觸得早。”


    老蘇醒點點頭,語重心長的囑咐。


    今天這場海戰,規模雖然不大,但那隆隆的炮聲,卻揭示了海戰新時代的開始。


    從此以後,那種靠弩箭和拍杆、縱火船的戰鬥模式,注定要向縱列炮擊方式轉換。


    早走一步的人,領先的就是遠遠的一大截。


    “我知道,我今晚就過船去拜訪,好好跟震嶽兄討教!”蘇剛滿口答應著,心裏想的卻是另外的事,胡亂跟父親聊了幾句,語風一轉,把話題帶到了火炮上,“爹,文丞相答應咱們的火炮,定下何時能交貨了嗎?”“那要等你二叔從北方回來,帶回東京路(錦州一帶)那邊的貨物和回執!”蘇醒歎了口氣,有些沮喪地回答。


    自己的得力助手蘇衡奉文天祥所托,帶了三百把短手弩和兩萬支短箭去了極北的港口,已經半個多月沒有消息。


    而此時海上正是風浪較多的時候,一旦出了什麽差錯,非但船隊有危險,家族勢力與方家的差距,可就越來越大了。


    提起那些短手弩,蘇醒不由自主最近行朝那邊的一些不利傳聞。


    據說行朝一些人向文天祥索要鋼弩和火炮,被文天祥以軍中輜重不足,道路不通的理由而拒絕。


    而拒絕為朝廷提供鋼弩的破虜軍,卻能拿出三百把手弩與北方那些蠻族換牛羊和戰馬。


    雖然手弩的射程隻有三十步,遠遠小於目前提供給蘇家和方家的破虜弓。


    但這種舉動卻無疑在向世人表明,破虜軍與朝廷之間的距離,已經越行越遠。


    何況,在不肯供應朝廷火炮的同時,丞相府卻以充足的火炮,武裝了方家海盜。


    朝廷為了大局,忍下這口窩囊氣。


    還是憤而下旨叱責,逼破虜軍與朝廷決裂,幾個月內,必然見分曉了。


    諸侯各懷心思,未必肯顧全抗元大局。


    陸秀夫是忠直之臣,但眼下破虜軍對朝廷如此搪塞,越是忠正之臣,則越容易作出極端反應。


    至於張世傑,在蘇醒眼裏,他是一員有骨氣的大將,卻不是一個有心胸的宰執。


    選擇追隨文天祥,到底是對還是錯。


    每天在內心深處,蘇醒無數次質問自己。


    破虜軍的越來越強大的實力,讓他不得不下定決心追隨。


    而文天祥越來越反常的舉動,讓他越來越後悔自己的決定。


    大宋朝需要一個有遠見的宰相,才能解決這個難題。


    可這樣的宰相,行朝顯然沒有。


    見了父親的落寞的神色,蘇剛的情緒也多少受了些感染。


    早一天得到火炮,則意味著蘇家的護航艦隊可以早一天馳騁大洋。


    但目前供貨的主動權在破虜軍手裏,方家為了這幾十門火炮,付出的代價蘇剛也清楚,自己的家族關鍵時刻退縮,實在怪不得別人搶了先機。


    陪著父親歎了口氣,蘇剛從口袋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鋼弩說道:“其實,文丞相肯把這麽大一批貨委托給咱們,說明他心裏還很看重咱家的海上實力。


    這種弩我用了幾次,多少也找到了一些敲門,雖然不如咱們用的那種破虜弓射程遠,裝填起來也頗廢時候,但穩定性相當好,單手在小船上擊發,絲毫不受風浪顛簸的影響!”“你是說,這批弩,是文丞相特意打造來,用於實戰的。


    而不是故意誤導那些蠻族的劣貨?”聽到兒子的分析,蘇醒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


    關於是否支持大宋行朝的問題,讓蘇家和破虜軍的合作,出現了些裂痕。


    而作為家主,蘇醒把這些裂痕看得很重,久而久之,一些猜疑和隔閡越來越深,看問題反而不像頭腦簡單的兒子這樣樂觀。


    如果真的像兒子說得那樣,攻打泉州,和聯絡北方蠻族,就成了兩個分量差不多的任務。


    蘇家在文天祥眼中的分量,就不會低於方家太多。


    蘇剛慢慢地絞動弩弦,將兩支短短的弩箭添到了弩槽中。


    單手擎起弩臂,將弩身指向了半空盤旋的白鷗。


    “崩、崩”兩聲連續的脆響,弩箭一前一後飛出,兩隻繞帆而飛的海鷗應聲而落。


    一邊珍惜擦拭著手弩,蘇剛一邊向父親解釋:“這不是劣貨。


    我聽人說,騎馬好比駕船,顛簸起來一樣厲害。


    如果騎兵配上了這種短弩,兩軍向交時突然從腰中拔出來…….”那絕對是一麵倒的屠殺。


    蘇醒愣了愣,眼光刷地一亮,仿佛看見了北方傳說中的草原上,兩隊打著不同旗號的蒙古人,揮舞著馬刀迅速靠近。


    突然,一隊蒙古人從腰間拔出了短弩,在戰馬即將與敵手相撞交的刹那,把弩射將出去。


    好毒一條計!恍然大悟的蘇醒額頭上一下子冒出了汗。


    蒙古人內部爭鬥不斷,這對常年在南北港口之間奔走的海商們來說,不是什麽秘密。


    前幾年草原上戰亂忽起,支持韃子頭兒忽必烈的,和支持他弟弟的蒙古部族大打出手,最後,全憑麾下漢軍和探馬赤軍的力量,忽必烈才把各部族的反抗壓了下去。


    如果此刻,那些被鎮壓的部族,拿著文天祥供應的武器,死灰複燃。


    忽必烈就要麵臨腹背受敵的威脅。


    即使那些叛亂者不能把忽必烈從皇位上來下來,至少有一大半的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將不得不長期駐紮到草原上。


    這對於越打實力越強得破虜軍來說,是個難得的可乘之機。


    忽必烈奪取汗位的全部憑借,就是他完成了兩代蒙古英雄沒有完成的滅宋之功。


    如果宋朝的大旗,無論打在誰手裏的宋室旗號,屹立不倒。


    哪北方的局勢就會越來越亂,北方的局勢越亂,破虜軍站穩腳跟,解決大宋內部爭端的機會越多,時間越充裕。


    “文丞相是得了天書的人,大宋沒有第二個人看得比他還遠。


    你看他沒取福州,先造海船。


    沒定福建,眼光已經放到了漠北。


    這種有大智慧的人,不該以常人的心胸和眼光推測他。


    我覺得追隨他越晚,吃虧越大!”蘇剛看看老爹的表情,又試探著嘟囔了一句。


    一句話,讓蘇老當家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跌倒。


    也許,別人做不了整合大宋全部力量的丞相,而文天祥本身就是。


    蘇醒在沉思中徹底醒悟,望著浩瀚的洋麵,大聲說道。


    “倨北方的眼線傳來的情報,你二叔的船隊已經過了寧海州(山東煙台),我根據這幾天的水流和風向估計,如果不遇到風浪,目前,他已經在遼河口上了岸!”他已經明白了文天祥的實際意圖。


    方家是海盜世家,所以,破虜軍以其為海戰助手,攻城略地。


    而蘇家的長處,卻在貿易上。


    所以,文天祥才不在戰爭中,動用蘇家的力量。


    留一條退路給蘇家,將來雙方合作的餘地更大。


    泉州與北元地區進行貿易,需要一支獨立的,不得罪交戰雙方的艦隊。


    而蘇家無疑是文丞相那裏信得過的選擇。


    “爹,是不是我又說錯了?”見父親神色突然凝重,蘇剛試探著問。


    “不是你說錯了,是爹老了!”蘇醒長歎一聲,關於家族的發展,他終於想到了一條妥善的路。


    “你說得對,咱們動手慢了。


    這種弩不是劣貨,是騎兵專用的”“嗯,文丞相賣弩給北方蠻族,讓蒙古人自己殺自己,比破虜軍親自動手還有效果!”難得受到表揚的蘇剛賣弄道。


    蘇醒仿佛不認識一般,仔細看看愣頭青一樣的兒子。


    直到看得兒子臉色發紅,終於笑了起來,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道,“爹老了,本該早日放你出去。


    你年青,沒那麽多經驗,也就沒那麽多顧忌。


    泉州的事情,咱家已經插不上手。


    但憑爹和方老掌櫃的交情,你可以去方家觀戰,看看別人怎麽打。


    等你二叔回來,咱們有了火炮,第一支艦隊,也交給你,讓你跟方震嶽那小子比比,看看到底他方家的後人厲害,還是我蘇家的後人有本事!”“爹!”蘇剛愣了一下,不知道今天老父親錯了哪根筋,居然把自己一心想要的東西,不等開口,就如數應承了下來。


    內心裏的願望達成的他,此刻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愣愣地看看遠處的海麵,再看看近處頭發已經斑白的父親,不禁有些茫然。


    “等你二叔回來,爹給你一支艦隊。


    希望你別丟咱蘇家的臉。


    咱是三蘇之後,也是大宋士大夫後人中,第一個揚帆出海的家族!”老蘇醒拍著兒子的肩膀,笑著說道。


    兩眼不知不覺有些濕。


    “兒誓不辱沒蘇家之名!”蘇剛挺直胸脯回答。


    “好,好!”蘇醒看著兒子,仿佛看著年青時的自己。


    “不過,你得答應爹兩個條件!”沒聽出父親口中不舍的意味,蘇剛以為老爹又要變卦,忙不急待的點頭,“爹,您說吧,我一定做到!”“第一,你帶艦隊,投到文丞相手下,加入他的水師。


    泉州攻下後,杜滸肯定會從潮州一帶撤回來,幫助文丞相自組水師。


    到時候,你連人帶船加入進去,無異於雪中送炭!”“嗯!”蘇剛點頭應承,雖然有些不情願。


    但想想杜滸在閩南殺出來的威名,托庇到這樣的將軍手下,對自己也不算委屈。


    “第二,加入破虜軍後,你不得再打蘇家旗號。


    韃子沒被驅逐回漠北之前,蘇家也不會承認你的存在!”老蘇醒望著兒子,滿臉決然之色。


    “啊!”剛剛興奮得如站在雲端的蘇剛,一下子跌落到了海底。


    父親這樣做,等於將其逐出了家門,或者說,等於讓他去自立門戶。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實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老蘇醒望著兒子,苦笑著,話音裏帶著無奈,也帶著自豪。


    “你長大了,所以,想做什麽,就要自己承擔後果,不能總指望著蘇家在背後撐腰啊!”“可,可那,那和我脫離蘇家有什麽關係?”見父親不像是在開玩笑,蘇剛遲疑著問道。


    “如今,天下大亂。


    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


    爹的一舉一動都關係著家族的興亡,所以,不得不謹慎。


    而越謹慎,錯過的機會也越多。


    就像這次在朝廷和丞相之間選擇,選來選去,兩方都不敢得罪,兩方都沒討到好。”


    蘇醒慢慢地跟兒子解釋著,以從沒有過的耐心,好像蘇剛已經是他門下的一個參與決策的高級幕僚,而不再是那個長不大的愣頭青兒子。


    “而一旦整個家族卷進風波中,就猶如卷進了一場賭博。


    輸就會輸的一幹二淨。


    所以,為了這個家族,你和你二叔去賭,全力去陪著文丞相,賭一賭華夏國運。


    而我,退回流求(台灣)去,守著祖宗的基業。


    一麵給你們守著這個家,一麵尋求向西南發展的機會。


    將來無論是成是敗,你參與過,可以無悔。


    而我守住了這個家業,也給祖宗有了交代!”“是,爹,孩兒明白!”蘇剛對著父親躬身施禮。


    一瞬間,他明白做事時而果斷,時而猶豫不絕的父親的全部苦衷。


    無論心中如何想著華夏,如果想著為國出力。


    父親都不得不將家族利益放到第一位上,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一些世家大族的傳統。


    正是這種傳統,才使得一些世家大族,經曆無數個亂世後,卻依然能保持住血脈綿延。


    而自己和父親不同,作為長子,自己的任務是開拓。


    在血雨腥風中,打出一片更大的天地出來。


    這是家族長子的責任,從出生那一天,已經背負上了。


    不能逃,亦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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