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圍(四上)文天祥的心動了一下,眼前浮起一張俏臉而堅強的笑臉。


    眼前的這幅字顯然寫砸了,本來想寫精忠報國四個字,最後那個國字卻失去了方正之意,中間有幾筆斜挑了起來,恰似伊人含笑的雙眉。


    “奴家姓陳,小字碧娘!”當日的英姿仿佛就在身側,耳畔,若有餘音繞梁。


    文天祥苦笑著搖頭,放下了手中的筆。


    自從腦子裏多了文忠的記憶以來,他自覺修身養性的功夫越來越差了。


    儒家講求的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


    如今,自己居然在兩軍陣前,想起了別人的未亡人。


    這件事如果被同僚知道,估計用吐沫都可以把自己淹死。


    正搖頭苦笑間,帳外想起一陣細細的腳步。


    一個聲音與侍衛們熟悉地打著招呼,徑自闖了進來。


    目光向案上掃了掃,立刻撫掌稱讚,“好字,好一句精忠報國,瑞兄莫非想繼承武穆遺誌,欲親率大軍,直搗黃龍麽!”來人看上去比文天祥老些,略瘦,腰杆挺得筆直,身上的戎裝也整理得一絲不苟。


    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掃來,如藏著千秋正氣般,讓人心中凜然生畏。


    能在行伍之中,依然不失士大夫風範的,除了右丞相陸秀夫,還有那個。


    文天祥迅速從雜七雜八的思緒中回轉心神,笑著與陸秀夫人寒暄道:“此乃平生之誌也,莫非眼前之景,勾不起君實半分豪情來!”“願與宋瑞戮力,滌蕩胡塵!”陸秀夫向簾外望了望,緩緩拱手,“當年你我初識,即有此語,不料今日果然能並肩殺敵!得償所願,天不負我也!”他與文天祥是同年進士,又恰恰是同年所生。


    無論學識、品行,皆不分上下。


    彼此因誌趣相投,成為摯友。


    曾經在臨安城中,指點江山,激昂文字。


    後來文天祥臨危受命,出使北元,陸秀夫投筆從戎,成了大帥李庭芝的幕聊,彼此之間的聯絡這才少了。


    但年少時代豪情與友誼,卻未曾因時光流逝而稍淡。


    簾外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爆炸,不遠處,喊殺聲想成一片。


    殺人王索都不肯束手就擒,垂死掙紮,試圖硬從聯軍結合處尋找到突破口。


    但大宋將士顯然沒給他可乘之機,同心協力,將元軍又頂了回去。


    連日激戰,雙方的傷亡都很慘重,一些關鍵陣地,戰鬥不分晝夜,地麵上,血已經滲下去了數寸厚。


    還不斷有新鮮血液從人體中淌出來,繼續沿褐色的土地向下滲。


    想到前線將士們的艱苦,二人一時無心再品字,豎起耳朵,聽起了外邊的廝殺聲。


    正聽得專注時候,大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參謀曾寰小跑著闖進,看見陸秀夫,愣了一下,手足無措地站到了帳門口。


    “憲章,什麽事讓你如此驚慌?”文天祥驚詫地問道。


    “元,元軍分多向突圍!參謀部建議大人調泉州方向的幾個標精銳快速向這裏靠攏!”曾寰看了看陸秀夫,穩了穩心神,大聲匯報道:“泉州那邊飛鴿傳書,說已經穩定局勢,獨立騎兵營已經開到南安,其餘各標和方家水師隨時可以包抄過來,參加戰鬥!”文天祥和陸秀夫同時愣了一下,大帳內,突然多出幾分殺氣,燭影跳動,暗暗生寒。


    片刻過後,文天祥笑著說道:“殺一個索都,又何必把咱的老本兒全部押上。


    倘若我軍折損過大,再有元軍到來,豈不是糟。


    這裏有張將軍的人馬和咱們的三個標已經夠了,給李將軍和陳將軍回信,告訴他先把左翼軍安頓好,順便幫助許夫人訓練一下退下去修整的興宋軍。


    至於咱家和方家的水師麽,讓他們在港口外訓練、修整,隨時準備沿水路北上,給範文虎的老巢來一下,看他還敢不敢囂張!”“是!”曾寰答應一聲,掃了陸秀夫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


    文天祥目送他離開,轉過身來,對著陸秀夫滿臉歉意地說道:“君實,軍情緊急,講不得虛禮,剛才若曾將軍有怠慢之處,君實切莫怪他!”陸秀夫擺擺手,笑容略有些勉強:“無妨,我倒是佩服文兄麾下辦事幹脆利落。


    隻是驚詫文兄傾巢而來,邵武空虛,難免讓韃子生窺探之意!”“那邊自有鳳叔帶著陳吊眼的複興軍照料,邵武周圍全是大山,達春一時攻不進去!倒是泉州新定,左翼軍初降,軍心不穩,著實讓人頭大!”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拉開大帳壁上的布簾,目光投向窗外。


    遠處,無數燈籠火把在夜空中晃動,看樣子,張世傑將軍正在調動人馬,隨時準備向前方增援。


    鄒??粼諫畚洌?鋁?淳?勻?藎?肭跋叩鈉坡簿?『眯緯梢桓鑫裙痰娜?牽?舜撕粲Γ?蘼勰睦鎘齙轎;?榭觶?淥?礁黿嵌伎梢鑰燜僮鞽齜從Αk淙黃坡簿?氖盜Σ2荒蘢齙餃?瞧膠猓?誆顆浜弦蒼對睹淮鐧僥?酰??諭餿搜壑校?匆丫?且豢檳芽械墓峭罰?蘼圩鍪裁湊攵雲坡簿?煥?木俁??家?嗔懇幌氯綰紊坪笫亂恕?臨陣指揮,隨機應變,文天祥自問還有欠缺。


    但放眼全局,從大處著眼,以形勢迫人,多了數百年記憶的他,此刻卻不輸於任何人。


    屋子中的氛圍刹那間有些尷尬,有些話,不說自明。


    有些話,卻不便明說。


    彼此之間心照不宣地開始沉默,夜風從帳外吹進來,竟微微有些透骨的涼。


    “瑞兄,還記得咱們幾個同年西子湖畔立誓,願學嶽元帥,精忠報國的情形麽?”陪文天祥看了一會外邊黑漆漆的天空,陸秀夫又把話題轉移到文天祥書寫的條幅上。


    實際上,天還是很熱,紙上的墨跡已經被風幹了。


    文天祥的字圓潤,雖沒有嶽武穆的字飄逸,但看上去,別有一番味道。


    “當然記得,當年我等還誇下海口,在有生之年,中興大宋,輔佐明主,興師北伐,將韃子趕回漠北,還我大宋舊日河山!”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目光慢慢從遠處收回,“可惜,當年知交故友,要麽戰死沙場,要麽降了大元。


    能攜手同心為華夏盡力的,隻剩下你我兩個!”“是啊,我記得文兄報國之心最熱,當場把字改成了宋瑞,立誓成為我大宋之千古名臣!”提起往事,陸秀夫的話語中包含著無限感慨。


    文天祥立誓、改名、因彈劾賈似道而被貶出京城和後來請命出使,他都在場。


    一件件往事從眼前滑過,讓他無論如何都很難相信,今天麵前的破虜軍統帥,會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對大宋懷有異心。


    除非,眼前的文天祥已經換了一個人。


    “精忠報國,想想當年的事,恍然如夢!”文天祥苦笑著搖頭,背對著陸秀夫說道:“當年,你我少不更事。


    如今生生死死走過,才知道武穆留下這四個字的真意!”“此話怎講?”陸秀夫臉上微微一變,低聲問道。


    “君實啊,為什麽我大宋屢戰屢敗,國土越來越小,以至現在被逼入一隅呢?”文天祥沒有回答陸秀夫的話,緩緩地反問。


    這句話,正是陸秀夫今天來的目的,身子一直,陸秀夫大聲說道:“皆因我大宋文武既不知進取,又不能同心為朝廷效力的緣故。


    朝綱不振於內,自然無力禦寇於外!”“喔!”文天祥對陸秀夫的話,不置可否。


    “當然,莫非文兄疑我大宋天命麽!”陸秀夫大聲回答,反應的激烈程度出人意料。


    自從曾寰闖進屋子後,文天祥身上就有一種無形的威壓感讓他透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得到機會,陸秀夫恨不得一口氣,把自己心中所想說完。


    說完後,即便日後成為仇敵,心中亦無所憾。


    “若我大宋文武能同心協力,此刻國運雖然衰微,依然有與北元一較短長之機!”陸秀夫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欲將文天祥從迷茫中喚醒,“江南各地,蒙古軍不過三、五萬,邵武一戰,文兄已經毀之十一,此番文浦合圍,又可殲滅其十之二三。


    接連消耗下去,早晚可將蒙古軍消滅幹淨。


    挫了韃子銳氣,那些投降了的新附軍自然會另作主張。


    加以時日,我大宋定可恢複舊日河山!”“君實說得好,但不知眼下,如何能讓我大宋文武同心協力呢?君實大才,願不吝教我!”文天祥拊掌讚歎,回過頭來,看著陸秀夫的雙眼問道。


    目光與文天祥的目光相遇,陸秀夫的眼神稍稍有些亂,避了一下,又迎著文天祥的目光說道:“自然要先倡導一個忠字。


    當今聖上年齡雖幼,卻以露出千古名君之相。


    你我皆世受皇恩,理應為大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若能攜手,將奸佞之徒驅逐於朝堂之外,將二十餘萬官兵一統於忠義之士之手。


    輔佐聖上,內修仁德,外用霸道…….”陸秀夫的目光漸漸熱切,這是他多年的夢想。


    為了這個夢想,他不遺餘力,周旋於各方力量之間。


    現在,大宋各路人馬終於迎來的第一次合作,他希望,現在就有一雙強有力的手,將所有抗元力量捏在一處。


    文天祥靜靜地聽著,聽著陸秀夫發自內心的傾訴。


    兩年前,他也是這麽想。


    但現在,敞開胸懷和穿透時空的雙眼,讓他放棄了這些虛無飄渺的狂熱。


    大宋立國三百餘年,那些開國時就有的弊端,早已滲透到骨髓深處。


    親賢臣,遠奸佞,這個每個儒者都會提的治國之策,但這六個字,實現起來談何容易。


    其中粗疏且不必說,單單在人才選拔上,賢臣和奸佞就很難說清楚。


    有些人天天把忠字掛在最邊上,寫在字裏行間。


    投降起來,卻唯恐落於人後。


    有些人天天講著禮儀道德,背地裏幹的事情,卻連市井流氓也不如。


    另一個世界裏的文忠曾經的認為,“那些微言大義,子曰詩雲,不過教導人從小撒謊而已!”這句話雖然偏激,卻說出了大宋儒學的幾百年來在治國方麵的無術與無奈。


    “文兄,難道你認為我說錯了麽!”見文天祥半晌不吭氣,陸秀夫停了下來,遲疑地問。


    “君實所言沒錯,忠義二字,乃華夏傳承之本。


    武穆手書,精忠報國四字,倡導的就是一個為國之忠。


    但以君實看來,春秋的子胥、前秦的王猛,還有如今北元的董文柄,是忠臣,還是奸佞!”文天祥又笑了笑,以問做答。


    儒學倡導忠,但偏偏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對忠的定義極其含混。


    用傳統理論來解釋,此時保衛大宋的人,如陸秀夫、張世傑和自己,都是忠臣。


    而那些顛覆大宋的人,也是忠貞之士。


    唯一的差別,就是忠於的對象不同。


    在文天祥這種理學大家眼中,這是何等的荒唐!“伍子胥為報複仇,而滅自己故國,自然是個巨奸!”陸秀夫回答得毫不猶豫,結論說了出來,忽然又覺得不妥,放低了聲音補充道:“吳國以國士待之,他後來寧死不肯抗夫差之命,應該,應該也算是,也算是半個忠的!”“那其餘二位呢,以君實之眼算不算忠直之臣?”文天祥笑著追問,仿佛已經看出了陸秀夫心中的猶豫。


    “苻堅對王猛有知遇之恩,王猛輔佐之掃平天下,死後還有遺策,不能不說其忠心耿耿。


    至於北元董大,元主以兄稱之,言聽計從,榮寵更在王猛之上。


    他為元主出謀劃策,竭盡全力,站在北元一方,當然也是個忠的!”陸秀夫的聲音越來越低,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煩亂。


    “若放在君實角度上呢,或者放在史家筆下,是忠是奸呢?君實大才,望不吝再次教我!”文天祥收起笑臉,恭恭敬敬向陸秀夫做了個揖,行求教之禮。


    “這???”陸秀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是好。


    讀書人口中,對王猛評價已有定論,此人非但是忠臣,而且是一代名相,文人楷模。


    若以此為例,董文柄自然也是忠臣兼名相,但陸秀夫心中,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幫助韃子,進攻華夏的家夥歸到忠臣一類。


    忠、奸、善、惡,突然間,陸秀夫發現自己原本清晰的思維全部混亂,對人物和世界的認識全部顛倒。


    夜空中傳來悠長的號角,仿佛在催促著什麽。


    大帳外,近衛營將士忙忙碌碌,跑去跑來。


    文天祥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靜靜地期待著陸秀夫人能給他一個清晰的答案。


    酒徒注:這次字數夠了吧,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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