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官吏,小心翼翼地捧著裝著玻璃器皿的竹盒子,走下了山。


    此番科學院之行收獲頗豐,每個人都興高采烈。


    除了陸秀夫,這位大宋丞相空著雙手走在隊伍最後,清瘦的影子被斜陽掛在山路邊,與前麵興奮的人群和身邊悠然自得的文天祥格格不入,失失落落的,顯得分外孤獨。


    臨來福建之前,陸秀夫大人本來豪情萬丈的準備說服文天祥和他手下將領,重歸“正途”。


    怎料“學習期”即將結束了,非但沒將文天祥的屬下拉過來一個,反而自己帶來的人,不知不覺間被破虜軍所吸引。


    陸秀夫知道,如果此刻文天祥出言挽留自己帶來這群工部官吏,估計有一半人會選擇留下來。


    那不僅僅是出於大義,或者文天祥和個人魅力所感召,而是希望,在這裏,能更清晰地感到國家的希望所在。


    “文相,如我欲在工部重設百工坊,如此間科學院,不知幾時可成?”強壓住心頭的感慨,陸秀夫低聲向文天祥問道。


    “從建立科學院,到初具規模,曆時一年半有餘。


    現在科學院不過是將海外各國,和我華夏原有之技藝發揚光大而已。


    若是等它真的能有所作為,沒有十年之功,恐怕難成!”文天祥據實答道。


    成立科學院並非他一時心血**之舉。


    華夏屢屢遭受外族侵襲,每一次混亂,就有很多技藝流失。


    在儒學和外族入侵的雙重壓製下,文明發展的腳步越來越慢。


    一直到文忠那個時代,遠遠地落到了世界後麵。


    而成立科學院,非但可以將文忠記憶中的內容,交給大夥整理、消化,而且能起到對前人智慧總結、繼承和延續的功效。


    “如果我照搬呢,全部照搬你的科學院,文相氣度恢弘,必然不會對朝廷藏私!”陸秀夫不甘心地繼續追問。


    在大夥欣賞玻璃器皿時,文天祥曾經消失在溶洞深處一段時間。


    細心的陸秀夫知道破虜軍還有秘密沒拿出來示人,心頭暗生芥蒂。


    “難,除非你照搬我的製度。


    光照搬工藝,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文天祥的話再次讓陸秀夫深受打擊。


    大宋軍隊需要精良的武器提高作戰能力。


    但大宋的命運卻並非一兩件新鮮發明能挽回。


    科學院裏的東西看似神秘,但文天祥自己知道,裏邊所有發明,包括玻璃製造和冶金技術,都是中華自古已有的東西。


    玻璃工藝在中國出現了已經上千年之久,灌鋼工藝出自南北朝。


    甚至被大夥視為秘密武器的破虜弓,也算不上劃時代產物,但大宋原有的黃華、黑漆和神臂弓,無論射程和威力,都絕對不比它差。


    但是,玻璃製造也好,冶金技術也罷,千百年來,就沒有人想到把他規模化,精細化。


    玻璃出現了上千年,依然停留在琉璃製品的狀態。


    火藥出現了數百年,配比依然沒有大的進步。


    更慘的是弓箭製造技術,蒙古人大舉南下前,軍械監裏隨便拿出三把弓來,就有兩把不合格。


    本來身體瘦弱的宋人,拿著劣質的武器,自然在蒙古軍麵前隻有挨打的份兒!是什麽原因導致這些悲劇的發生?是因為儒學對百工的一貫輕視、文人的浪漫、還是民族性格的粗疏?文天祥心裏沒有答案。


    但他知道,通過分工、協作,通過作坊間那種精確化、規範化管理和質量監督,可以改變這些悲劇性結果。


    也可以通過這些,影響一個人的思考方式。


    讓他們更實際,遇到問題會從數量和程度上的不足,而不是簡單地否定或者肯定。


    所以,這些天來,他一直盡力向陸秀夫等人展示新的管理製度和運作模式,而不把重點放在炫耀新產品上。


    但是,顯然自己的良苦用心收效甚微,老朋友陸秀夫對問題的看法還停留在表麵上,以為一仿可解決百般問題。


    以這種思維方式,一旦遇到挫折,很容易就把所有進步的方麵否決掉,重新回到老路上去。


    “製度?”陸秀夫直覺文天祥又在試圖說服自己接受他那一套東西,猶豫了一下,沉默不語。


    文天祥知道一時無法說服陸秀夫,不再繼續相關話題。


    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製造鋼弩的模件、器械、圖樣,我都替你準備好了,已經運往福州裝船。


    待你回到廣州,即可開工。


    科學院的這些水錘、熔爐,凡與軍械製造有關,君實看上哪件,我即讓蕭資照做一台給你。


    百工坊如何運作,你盡管放手去試。


    但眼下當務之急,卻是將朝廷各路人馬武裝起來。


    我每月還會盡力供應一部分成品給你,工部也要抓緊。


    不能讓大宋勇士再拿著竹竿,去與披著羅圈重甲的敵軍拚命!”在火槍沒出來之前,文天祥自然不敢過多供應朝廷人馬鋼弩。


    他需要以鋼弩的供應數量為手段,推動朝廷中各方勢力積極抗元。


    肯和韃子拚命的將軍,自然得到的鋼弩要多些。


    而今天蕭資拿出了火槍的設計方案,今後給朝廷的鋼弩數量就可以適當增加。


    一則可短時間內讓行朝人馬在戰鬥力上得到飛躍。


    二則可緩和雙方矛盾,延緩最後攤牌的時間。


    雖然蕭資等人設計那把火槍,與文忠記憶中的利器相比,頂多是把打獵用的火藥銃,沒有子彈殼,沒有膛線(注:鋼管上的線紋為焊口磨平後的花紋,非膛線,請勿臆斷之),射程和射速都無法與後世的槍械相比,打火方式還不如防水燧發槍。


    。


    但從冷兵器走到火器,火銃卻是關鍵的一步。


    也是人類曆史上定居文明戰勝遊牧性掠奪文明關鍵的一環。


    “那是自然,但文相要保證鋼料供應得上!廣南沒有鐵礦,此時發動人手去找,恐怕來不及!”陸秀夫憂心忡忡,步履越來越慢。


    遠遠地落到了隊伍後邊。


    來之前,把製造武器想得太簡單。


    在邵武呆久了,才發現相關產業幾乎是一環套著一環。


    如果一環發展不上去,整體速度就會放慢。


    即便是破虜軍,至今也不是所有士卒都能裝備上鋼弩和明光凱。


    “我這裏盡力而為!”文天祥不敢把話答應太死,委婉地說道:“不瞞君實,咱們隻有一路之地,礦山不多,得礦實為不易。


    福建之戰抓得那些俘虜,罪孽重的,都被我填到礦井裏去了,每天的礦產依然供應不上…..”在現時簡陋的條件下,礦石產量極低。


    礦井中贖罪的俘虜,每個月數量都在減少。


    而強迫百姓去送死的行為,破虜軍又做不到。


    所以鐵礦石是目前福建最為緊俏的物資,各路船隊都已經接到了破虜軍的訂單,但北元那邊被蒙古人搞得百業俱廢,也沒多少礦石可以供應。


    “唉!”陸秀夫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心中不快,信手在路邊的毛竹上拍了一掌。


    他不十分相信文天祥的話。


    在他眼中,文天祥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想借此要挾朝廷,為自己和破虜軍謀求更多的好處。


    “君實在擔憂朝政乎?”文天祥放慢腳步,笑著打趣。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是謂進亦憂,退亦憂。


    君實方才這一拍,深有古意啊!”“瑞兄調笑了。


    君實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在這紛亂之世,憂了也是白憂!”陸秀夫臉一紅,悻悻地答,話裏帶著酸酸的味道,“倒是宋瑞坐擁一方,帶甲十萬,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君實有心殺賊,何不與宋瑞攜手!”文天祥笑了笑,絲毫不在乎陸秀夫言語中的嘲諷。


    彼此站的位置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有些話說多了反而無用。


    倒不如存異求同,齊心先對付外敵。


    “蒙宋瑞兄抬愛,然君實手中無兵無將,憑何與宋瑞兄攜手!”陸秀夫抱了抱拳,讓文天祥碰了一個軟釘子。


    “君實胸中,明明藏著十萬鐵甲,何來無兵之語!”文天祥笑著拍了拍陸秀夫的胸口,“君實若能施展胸中所學,保得朝廷安穩。


    讓前線將士無後顧之憂,這番貢獻,已經勝過鐵甲十萬。


    君實細想,我大宋與北元對敵之初的幾次大敗,哪一次不是敗在前線將士浴血奮戰,而後方朝廷卻擎手製腳,在戰和之間,舉棋不定造成的!”“瑞兄此言,是暗示我在朝堂中,替破虜軍說好話嘍!蕭院長一次拿出這麽大手筆送禮,其中也暗含此意吧!”陸秀夫冷笑一聲,指指前邊官吏們手裏的竹籃問道。


    這個陸君實,果然正直到有些迂腐了啊。


    文天祥聳聳肩,對陸秀夫的固執有些無可奈何。


    眼下大宋朝又有了落腳之所,外部壓力一解除,內部紛爭肯定又將開始。


    主戰與主和之爭、軍隊權力之爭、反攻方向之爭,各方勢力,都打著各自的算盤。


    爭來鬥去,沒等北元動手,自己的軍心又亂了。


    而陸秀夫身為文官之首,想得卻不是如何把各種持不同政見者整合在一起,同心抗元。


    反而一心起著謀奪破虜軍的主意,目光未免有些過於短淺。


    比起驅逐韃虜這個大業,將來華夏如何發展,走哪一條道路發展,真的很重要麽?“君實在朝堂如何作為,我想無須宋瑞來教。


    凡事皆分輕、重、緩、急,若北元之兵再度大舉南下,我想僅憑破虜軍,或者僅憑江淮軍的力量,抵擋起來都不容易。


    如果破虜、興宋、江淮、複興四路大軍彼此照應,齊心協力,未必不能重演福建大捷。


    當年孫、劉兩家,各有其主,還知道先破曹,再爭天下誰屬。


    眼下君實明知我沒爭天下之心,難道你我之間的分歧,不能等到將韃子趕回江北,讓宋室轉危為安再說麽!”文天祥肅然正色,語氣慢慢變得強硬。


    “君實既為宰執,當知宰執之責,乃平衡朝野各方,使天下英雄戮力齊心,一致對外。


    若身居高位,卻拿不出半分宰相的胸襟和氣度,一味在細枝末節上苦苦糾纏。


    恐怕百年之後史家筆下,誤我大宋國運者,不是陳宜中,也不是我宋瑞!”“你!”陸秀夫心頭之火一下子被點了起來,他性子剛烈有餘,堅韌不足。


    勸說文天祥未果,又看了福建欣欣向榮的風貌,挫折之餘,難免有了自暴自棄的想法。


    被文天祥的話語一激,翻然醒悟,指著文天祥的手顫抖半天,慢慢垂了下去。


    “君實之才學、胸懷,宋瑞向來敬服。


    此時天下大亂,正是我輩力挽天河,盡顯英雄本色之機。


    君實立於朝堂上,保得我大宋後方平安。


    宋瑞行於兩軍前,衛我華夏大軍百戰百勝。


    你我二人內外同心,必可驅逐韃虜,還我河山。


    屆時,哪種製度有利於我國家百姓,擇選擇哪種製度,何必非爭在這一時呢。


    如果爭得兩敗俱傷了,豈不便宜了韃子!”文天祥見陸秀夫被自己的言語所動,趁熱打鐵。


    他相信陸秀夫的為人,如果能把這個名望和在皇帝身邊影響力都甚大的人說服了,在朝堂上為破虜軍贏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對破虜軍的發展和抗元大業,都非常有好處。


    至少,破虜軍中鄒??刃幕炒笏紊跎鈁擼?換峁?緄乇槐譜旁誄?10推坡簿??浣?醒≡瘛?“陸某盡力而為,但求無愧於心,亦無愧於朝廷!”沉思半晌,陸秀夫終於給了文天祥一個肯定的答複。


    “我亦不會讓君實違了本心。


    若他日君實發現我所為,不是為了國家和百姓,盡可行丞相為國除奸之責。


    文某不敢有怨!”文天祥伸出手,掌心對上了陸秀夫。


    陸秀夫心裏一熱,伸出手來,重重地在文天祥手上拍了一下。


    胸中的憤懣與掙紮,一掃而空。


    “就依文兄,我等行事,先以國家為念!”“自然,君實終於認可了我所說國家二字!”文天祥笑著,與陸秀夫人並肩而行,心裏說不出的痛快。


    “未必,我所認可的國家,未必如你所定義的國家。


    文兄,莫以詭辯之術欺我。”


    陸秀夫笑了笑,心事揭過,嘴巴上卻依然不肯服軟,“以文兄之言,若韃子一統山河,並且也能善待百姓,我輩也認可其為華夏正朔了?”“君實設了好大一個圈套給宋瑞鑽,恐怕宋瑞說得一個‘是’字,名聲就可直追百年前的秦檜之流!”文天祥仰天大笑,驚得走在前邊山路上的官吏們紛紛回頭,“韃子曾經在我中原生活過百年以上,是我國人,盡過國人的義務麽?韃子隻知燒殺搶掠,把我國人當過平等之族來看待麽?凡在我華夏之土上生活過,肯與其他各族平等相待者,才有資格爭這個正朔。


    這些吃人的禽獸,連入選的資格都沒有,何來正朔之說!”“原來文兄當日所言,是這個道理!”陸秀夫恍然大悟,細品起來,雖然不完全認可文天祥關於朝廷國家之說,但卻隱隱明白了,這個說法包含的智慧。


    “我大宋治國三百餘年,對天下各族,皆視為一家。


    從來沒規定過,哪個族天生就是奴隸,哪個民族,天生就是主人。


    哪怕是萬裏原來的色目人,隻要他肯讀我大宋詩書,遵我大宋律法,都可以應我大宋科舉。


    朝堂與地方為官的外族,不下百人。


    是以,大宋可為華夏正朔。


    在此國家危難之機,各族百姓應同心協力,驅逐韃虜!”文天祥大聲解釋,聲音沿山間回蕩。


    “這片土地上,無論任何民族,隻要不願意給外來者做奴隸的,都是我中國人!曾經的恩怨俱可以放下,驅趕走外辱後,大家可以訂一份契約,相約為兄弟!”有些話,他無法明說,需要陸秀夫等人自己去領悟。


    蒙古人通過屠戮和共同的掠奪利益,將幾百個民族凝聚在一起,讓蒙古族在一瞬間,爆發出吞噬天下的力量。


    而大宋、中國,應該有比蒙古人還寬闊的胸懷,通過大夥對平等和自由的渴求,對個人幸福的渴望,將華夏大地上漢人、南人、女真、契丹、黨項、苗、壯等各民族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民族。


    無論將來這個民族叫什麽名字,他們彼此的血脈在爭取平等的戰鬥中已經相連,他們將屹立在世界民族之顛。


    在幾百或者上千年後,這個民族就會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千秋不滅。


    就像另一個時空中,經曆幾百年血與火後,融合成的那兩個字,中華。


    “君實受教!將盡力於此!”陸秀夫再次施禮。


    雖然心中依然堅守了儒者的理念和對朝廷的忠誠,但腦海裏,卻終於悟到了文天祥所說中國人的意義。


    這三個字,比漢、比宋、比華夷之分,更容易團結到更多的人。


    而團結一切可團結的人,正是此時挽救大宋命運所急需。


    “能與君實再次攜手,乃宋瑞之幸。


    今晚當為此一醉!”“某正有此心,這杯酒,君實盼望多時了!”陸秀夫笑著做答,眼中有星星點點的淚花閃動。


    道路選擇不同,治國理念有分歧,但當日的友誼卻在。


    如果在文浦山下,真的把文天祥殺了,陸秀夫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一生都不得平安。


    擱置爭議,攜手抗敵。


    雖然最後也許難免刀兵相見,但在最後時刻來臨之前,哪怕是五年也好,十年也罷,至少在韃子退回漠北之前,可以開開心心,坦誠地喝一杯酒,圖一次醉。


    誰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其濃時,分明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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