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達春在前方推測著後方的天威,想著如何自保的時候。


    大都城的忽必烈心裏也非常鬧得荒。


    他也在盤算,怎麽把麾下的各族大臣的心再度整合到一起。


    眼下的麻煩由何而起,忽必烈很清楚。


    帶兵打仗多年的他深知統帥之道,那就是勝利,接連不斷的勝利。


    自己麾下這夥人都是各族的英雄,精華。


    作為精英,他們天生需求就比別人多,未必把同族的生死看在眼裏。


    讓他們賣命的最根本法則是,不斷打下更多的地盤,毀滅更多的國家,滿足他們的掠奪需求。


    從骨子裏講,一夥盜賊橫行天下,憑的也是這個理兒。


    隻要周圍還有東西可搶,大夥就能同仇敵愾。


    但突然有一仗打輸了,把本來應該贏到手的利益打沒了,大夥平時的矛盾就要暴露出來。


    這種事情,處理好了,可以化矛盾為前進的力量。


    處理不好,也許就給帝國的分崩埋下了禍根。


    劉深的罪,達春的錯,索都的爛殺和阿合馬的貪婪,漢族大臣的陽奉陰違,兩麵三刀,作為一代雄主,忽必烈心裏都清清楚楚。


    平時他隻是不想追究,人無完人,你用人賣命,就必須忽略這些人的一些缺點。


    但眼下眾人互相咬了起來,作為皇帝,有些事情,他就不得不給個說法了。


    如果不能拿出一個讓眾人信服的諭旨,非但朝內爭鬥不斷,軍中也會受影響。


    張弘範奉命整軍四個多月了,就是不肯出征。


    很明顯,這位狡猾的九拔都心存顧忌,等著跟自己討價還價。


    “大兄啊,你得給朕想個辦法。


    再這麽鬧下去,恐怕我大元將士爭雄天下的心就沒了!”忽必烈放下茶杯,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話是對董文柄說的,在忽必烈眼中,此時也隻有董文柄,能幫助帝國解決這個突如其來的危機。


    漢人建立的國家,國運動輒綿延數百年。


    連外戰皆敗的大宋,還能窩窩囊囊苟延殘喘三百餘年之久。


    而漢人眼中的外族,無論多麽勇武,向來強盛不過三代。


    曆史上的事實讓人不得不承認,儒學,在維護皇權方麵的建樹是一流的。


    退一萬步講,雖然推崇儒學的朝代最終走向懦弱,但以儒學理論為基礎建立的漢人國家,其內部的平衡和穩定性,絕非馬背上各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可比。


    所以忽必烈對理學家們才高看一眼,對自己身邊這位兼通理學、權謀和兵法的董大兄,才禮遇有加。


    “萬歲,臣以為,劉深罪證不顯,此時陛下切不可以聽信讒言,自毀爪牙。


    此舉,非但讓前線將士寒心,而且讓天下英雄畏懼!”董文柄歎了口氣,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自從上次嘔血以來,他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頭腦反應有些慢,話語聽起來也有氣無力。


    “你是建議朕置之不理,硬將劉深之事壓下去了?”忽必烈淡淡地問道,對董文柄的建議顯然不甚滿意。


    “正是,此風切不可漲!”董文柄抬起頭,正色答道。


    “隻要萬歲下旨,不準諸臣相互傾軋。


    大夥之間的分歧,不過是意氣之爭。


    鬧騰累了,也就罷了。


    若由著他們胡來,開了這個先河,恐怕禍患不盡於此!”“可那劉深,辜負朕的信任,貪贓枉法在先。


    消極避戰,拋棄同伴於後,朕置此不理,如何給三軍將士一個交代?”忽必烈愣了愣,放緩了語氣,委婉地問。


    董文柄說得不無道理,放手去揪,恐怕諸大臣誰的尾巴都不甚幹淨。


    但不去追究劉深的罪責,幾個蒙古大臣說得好,將來前線之上,都以劉深為榜樣,誰還肯為大元盡心盡力。


    “劉深並非避戰,恐其力不能敵,不得以全師而退!陛下細想,劉深自追隨陛下以來,大小百餘戰,哪一仗曾畏縮不前。


    那一次避過矢石?”董文柄的聲音由低而高,由緩而急。


    他知道忽必烈跟自己商量此事的意思。


    忽必烈非但要自己提一個穩妥的平衡朝內各方力量的方案,還希望自己能顧全大局,在劉深之事上,帶領諸位漢臣做出妥協。


    犧牲一個劉深,平息諸蒙古大臣的怨氣。


    而董文柄知道,自己恰恰不能在這方麵退讓。


    一旦退了這步,朝堂之上,漢臣的勢力就要大減,色目人就要趁虛而入,奪走本來屬於漢族大臣那部分權力。


    大元內部,蒙、漢、色目三股勢力就要重新洗牌,整個朝局的平衡也會被打破。


    三條腿的凳子突然有一條腿變短了,損失的可不僅僅是變短的那條腿。


    整個凳子弄不好都要翻倒於地。


    “可朕總得給人個說法吧,否則,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薩裏曼豈不怪朕護短?”“殘宋殺我將士,此乃國仇。


    戰場上蒙受的恥辱,自然要在戰場上奪回來,降罪大臣有何意義。


    昔秦穆公能三用敗將,終成霸業。


    陛下欲振長策而禦宇內,氣度豈能不如一諸侯乎?”董文柄有些著急,不知不覺間,在話語中加上了文言。


    說了幾句,發現忽必烈的表情有些迷茫,知道自己說得太文了,皇帝陛下跟不上自己思路。


    放慢了說話的速度,盡量用白話勸解道:“陛下可以暫且壓下此事,讓劉深在大都待罪反省。


    這樣,既安了劉深部署的心,又可以給其他人一個交代。


    至於劉深之罪,待我南進之師平了殘宋,再議不遲!”為一個漢臣壓製蒙古人的憤怒,忽必烈不肯。


    但拖延不決,應該是蒙、漢雙方都能接受的權益之計。


    董文柄鬱鬱地想著,神情看上去有些黯然。


    內心深處,驀然浮起前幾天聽人說過的幾句對自己的評價。


    在南方流傳過來的報紙上說,北邊的腐儒,隻知道忠於其君,卻不知道忠於其國,忠於其族。


    像董文柄這樣為了一個君王的私恩,出賣了整個族群和國家的利益,其實是最大的不忠,最大的奸佞。


    忽必烈畢竟還是蒙古人,心裏對蒙古人的感受更看重些。


    無論他怎麽氣度恢宏,怎麽包容天下,漢人在他眼裏,不過是工具和棋子而已。


    為了蒙古人的利益,自己這些漢人和漢臣,隨時可以犧牲掉。


    如此看來,自己對忽必烈幾十年的忠誠,是不是極愚?“索都及陣亡將士,朕會追加他們的撫恤。


    至於劉深,朕就依你,暫時放過他罷了!”忽必烈看到了董文柄眼中的悲涼,知道他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朕替他把兵敗的責任攬下來,說是對文賊的重視不夠,犯了輕敵之過。


    阿合馬他們幾個再混,也不敢追究到朕的頭上。


    但平南之事,你得拿出個穩妥的策略來,盡快建功。


    否則,諸臣難免認為朕是非不分!”“謝陛下厚恩!”董文柄一揖到地,內心湧起一陣激動,壓住了紛亂的思緒。


    忽必烈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得寸進尺。


    君臣之道,很多時候要各退半步,彼此留下緩衝的餘地,不相逼過甚。


    想到這,低聲補充道:“陛下對劉深的恩德,那廝要是有心的話,也該知道些好歹,今後行事會謹慎些。


    其罪,陛下亦不必完全放過,隻是說以前線大局為重,暫且不究。


    諸臣明白陛下的心思,自然把主意力從互相攻擊,轉到一致對外上來。


    至於平了殘宋之後,陛下是借大赦天下之機,赦了劉深這個殺材也好。


    還是讓他披掛上馬,待罪立功,為陛下奔走也罷,再也無關大局!”“準奏,你盡管替朕擬了條陳上來!”忽必烈揮揮手,大度的說道。


    矛盾無法化解時,轉移眾人的注意力,算是一個不錯的辦法。


    把眼前幾件事的重要程度排一排,滅宋的事,的確也應該排在朝廷內部各方勢力平衡的前麵。


    “謝陛下隆恩!”董文柄再次施禮,想了想,說道:“至於滅宋,臣仔細思量,再也大意不得,需采用文武兩策,齊頭並進方可!”“說來聽聽!”忽必烈笑了笑,知道自己這次替漢臣出頭沒有白出,董文柄已經有所回報。


    “我朝自南下以來,殺戮頗重!達春、劉深約束部署不嚴,漁奪百姓,是以在江南各路,甚失百姓之心。”


    董文柄看看忽必烈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奏道。


    這個對策,算是為了大元,也是為了他自己的身後之名。


    “所以,欲滅殘宋,必先收其人心。


    否則,前方平叛,後方百姓又反,腹背受敵,進退失距。


    此乃達春所以困,劉深所以敗之主因也!”“有道理!”忽必烈點點頭,讚同董文柄的分析。


    如果沒有北方的叛亂,他當然可以調集全部人馬,把江南各地屠成牧場。


    但此時,麵對北方海都等人巨大的壓力,一個穩定的江南作為後方,顯然比一個四野無人的江南對朝廷更有利些。


    至少,大都等地的糧食,每年還必須從江南征集。


    在蒙古貴族口中,江南的白米,顯然比北方的黍物(蒙古食品,做蒙古炒米的主要原料),咀嚼起來味道更佳。


    “所以,萬歲可令那些失地流民,各歸故裏。


    著地方官給其田。


    給其種子。


    凡管軍將校及故宋貪官,有趁社稷交替之機漁奪百姓田廬、產業者,著各省官員將掠奪之物,歸還原主。


    凡居民開荒自養者或小本行商,其田租、商稅,酌情減免。


    茶、鹽、酒、醋、金、銀、鐵冶、竹貨等課程,從實辦之,不得隨意征收。


    凡故宋繁冗科差,聖節上供等名目花樣,悉除免之……”董文柄的語調緩和而鄭重,提到治國之策,他身上又恢複了平日裏那種無人能比的自信。


    “故宋朝廷捐稅少,但各地官員私下名目甚多。


    陛下減免之,百姓自然念大元,而忘大宋。


    而江南之地,雨水過多。


    適於農漁,而不適於牧。


    此時江南百姓,十僅剩其一。


    陛下鼓勵其開荒,授其田產,每人料可得地數十畝。


    此乃平頭百姓畢生所望也,得其地,必忘其主。


    如此,數載之後,誰還知大宋乎。


    文賊收買人心之策,亦隨之敗。


    天下必可大定!”在董文柄的記憶裏,大元朝的確在江南征服之地,曾經試行過一段類似的善政。


    但不久就隨著消滅殘宋勢力目的達到,而廢棄不理。


    而現在,為了從政治上與文天祥較量,必須重提這些懷柔之策。


    董文柄從流傳於民間的報紙和坊間巷裏的流言中,敏銳地感覺到了文天祥在福建所行的新政給破虜軍帶來的好處。


    對付福建新政的辦法,懷柔好於打壓。


    大元朝疆域廣,本錢足。


    跟破虜軍比收買人心,輕易不會輸掉。


    況且這麽做,還會在百姓口中,為自己這些投靠了北元的儒者留下愛民之名。


    百年之後,論及是非功過,至少自己的舉動可以說附合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古訓。


    (酒徒注:縱觀忽必烈一朝,隨著蒙古、漢、色目三方勢力的角逐,政策變化很大。


    同常是一邊下旨減稅,一邊將稅務“承包”給色目人,任其狂斂。


    矛盾甚多,笑話亦甚多。


    )“此外,臣請陛下,盡早訂立江南諸官俸祿和蒙古、探馬赤、新附軍軍餉,使文武百官所取皆有憑依。


    不可在民間隨意搜刮!”除了對百姓進行安撫外,董文柄還建議對官員行為進行約束,並完善各地的官員俸祿。


    在他眼裏,劉深和達春等人魚肉百姓,最大的原因還是大元自立國以來,一直沒有一個完整的俸祿標準造成的。


    蒙古人不知道俸祿之說,開始,百官的俸祿全憑對民間的掠奪和皇帝賞賜。


    至元七年,長江以北地區的官吏和轉運使的官俸才定下來,但阿合馬麾下為國理財者,卻不遵從這種製度。


    而是從上交給國庫的收益中進行提成。


    江南等地官員的薪俸製度更亂,完全是誰搶到算誰的。


    既然朝廷不禁止搶劫,軍官和士兵自是放開了手去搶。


    誰對百姓客氣了誰是傻瓜。


    (酒徒注:文中時間為至元十六年春,據元史記載,至元十八年,新附軍開始有軍餉。


    至元二十二年,蒙元全國才有了統一的俸祿標準)“此事可以從長計議,這是文策,那武策呢?”忽必烈點點頭,鄭重地問道。


    董文柄的建議,不可謂不善。


    忽必烈能看出來,這個策略完全出於公心。


    如果此策真的執行,恐怕那些趁火打劫的南宋降官,要把董文柄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但吞並天下,真的是依靠那些在馬刀前就會抱著頭哀哭的平頭百姓,而不是那些踏在百姓脊背上的英雄麽?忽必烈不敢確定!以蒙古族崛起的經驗,各部落中的英雄起到的作用,比百姓大得多。


    那些南宋投降者雖然無恥,畢竟曾經是一國之精英。


    “武策必須以文策相輔佐。


    眼下北方海都等人,蠢蠢欲動。


    中書(轄現在的北京、天津河北、山東、山西、內蒙一部分)、陝西、甘肅三行省的兵馬不可輕調。


    陛下欲平江南,隻能借江南人馬。


    欲滅殘宋,必須傾整個江南之力。


    不可輕敵猶豫,讓殘宋有了喘息的機會。


    所以,臣以為,以一名將統領整個江南人馬,整合在江南的蒙古、探馬赤、漢、南諸路大軍,齊頭並進,以泰山壓卵之勢,一鼓而下之!”“善!”忽必烈一拍桌案,站了起來,“以江南之力圖宋,以北方之力護衛大元,大兄真乃我之王猛也。


    不知眼下何人可為將,望大兄教我!”“伯顏!”董文柄大聲答道,“以威望、資曆、智謀與決斷,皆非伯顏大人莫屬!”忽必烈驚訝地看向董文柄,正遇上董文柄那明澈的目光。


    這個建議是無私的,也附合忽必烈自己對形勢的判斷。


    殘宋的勢力在一年內死灰複燃,並且越來越壯大,朝廷必須提高對其的重視度。


    傾全部江南之力,對付廣東、福建兩路,從力量對比上來看,取勝的難度應該不大,需要考慮的是時間早晚問題。


    如果解決殘宋時間拖得太久了,領軍武將的選擇上就需要甚重。


    統帥整個江南大軍的人不但要善於指揮大規模戰役,而且要求威望高,可以讓各族將領心服。


    最重要的是此人對朝廷要絕對忠誠,不能起了擁兵自重的念頭。


    否則,以江南各地的賦稅和四十餘萬各族兵馬的支持(其中有三十幾萬新附軍),一旦尾大不掉,必然給朝廷深重災難。


    “陛下所用之人,必須當得起這個大任。


    兵馬既動,陛下必授予其全權。


    此乃兩國之對決,並非一地之叛亂。


    是以臣舉薦伯顏大人,望陛下慎重思之!”董文柄繼續說道,讓忽必烈把滅宋大業,提高到新的高度。


    就像當年蒙古軍西進一樣,領軍的統帥,大汗不加以任何節製。


    “事關重大,容朕思之!”忽必烈扣打著額頭說道,想了一會兒,試探著低聲詢問:“大兄,可為朕一行?”“謝陛下厚恩。


    但,但臣是漢人,體弱,年老,實在當不起這個重任!”董文柄感動地熱淚盈眶,哽咽著推辭。


    他年少時知兵善戰,曾攻城掠地,決戰沙場,是個難得的帥才。


    眼下忽必烈不以他為漢人為忌,董文柄自己卻不敢接這個擔子。


    此外,他的身體的確也大不如前。


    為忽必烈出謀劃策,已經精疲力竭。


    真要獨領數十萬人馬出征,估計其結果是南宋未平,英雄先死。


    “大兄,朕一直當你是兄弟,從沒當你是漢臣!”忽必烈的大手搭在了董文柄的肩膀上,認認真真地強調。


    “微臣有負皇恩了!”董文柄慚愧地低下了頭,瘦弱的脖頸上,幾條青筋不住地湧動。


    顯然,內心裏為忽必烈的話,激蕩不已。


    “伯顏不能動,他若去江南,除你之外,塞外再無英雄是海都的敵手。


    而那苦寒之地,非要了大兄的命不可。


    若朕禦駕親征西北,遼陽行省的那幾個,未免又想生出些事來。”


    忽必烈坦誠地說出不讓伯顏南下的原因。


    董文柄知兵,卻不是坐鎮西北的好人選。


    那些蒙古軍、探馬赤軍的驕兵捍將,絕對不會聽命於一個漢人。


    此外,塞外的天氣,董文柄也受不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阿剌罕與貼木兒之間,任選其一?”董文柄明白忽必烈的心思,低聲問道。


    “阿剌罕殘暴,非能撫民之帥。


    貼木兒急躁,為將可,不可為統帥之材。


    罷了,朕心裏有了一人,定不負朕信任!”“陛下可說的是九拔都?”“正是,莫非大兄不信任弘範的能力!”“弘範是天縱英才,的確可為帥。


    但弘範乃漢人,領整個江南之兵,臣恐…..”董文柄猶豫著,自己是否把話說完。


    “大兄恐諸臣擎肘於他,讓他在前方不得施展。


    大兄恐諸將不聽命於他,讓他號令無人遵從。


    罷了,朕明日即當朝拜將,授他整個江南之地的殺伐之權。


    諸將有不聽號令者,可斬之。


    朝中有插手前方軍務,怠慢戰機者,朕親自斬之!”忽必烈一拍桌案,決然道。


    體內殺意,隨著一拍之間,洶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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