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十分,一道煙塵向醴陵席卷而來。


    淒涼的號角聲立刻在港城中響起,士兵們慌亂地拿起武器,奔上城頭。


    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騎兵,手心處慢慢冒出冷汗。


    新附軍千戶劉協膽戰心驚地伏在城垛後,兩條腿抽風一樣哆嗦。


    受到他的影響,臨近的親兵都臉色蒼白,腦門上的油汗串珠一樣滾落。


    還沒等開打,士氣已經潰了。


    這倒不完全怪劉協等人窩囊,荊湖南路諸地此時已經是北元內腹,各地新附軍在北元刻意打壓下,早已喪失了最基本的戰鬥力。


    南下之後,江南各地新附軍的去留一直是朝廷頭疼的問題。


    有人提議將他們就地解散,任那些將士流落民間。


    但是呼圖特穆爾等人擔心這些新附軍心懷大宋,在民間策劃起義。


    而留著他們,眼下朝廷南北兩線作戰,實在拿不出那麽多的軍械和薪餉來支持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夥。


    所以江南各地新附軍,除了範文虎、呂師夔等位高權重的將領所屬外,基本都處於自生自滅狀態。


    不但兵額不足,器械破損嚴重,連軍餉也接連數年沒有發過。


    若是跟著達春在前線還好,還可以隨意把一地百姓安上“通匪”罪名屠戮,然後把財產來補充軍需。


    在荊湖兩路,百姓已經接受大元統治好幾年了,家底早被蒙古貴族和各地收稅官掏幹淨了。


    即使把他們敲骨吸髓,也拔不出幾兩油來。


    況且士卒們都是本鄉本土之人,無故殺戮自己的親族,也下不去那個手。


    (酒徒注:史實,北元兵馬基本上都沒有軍餉,全憑掠奪。


    直到崖山之後,天下無地方可掠,才著手解決軍餉問題)煙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敵樓上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歡呼“是我們的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們打著羊毛大纛,羊毛大纛!”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人幹脆趴倒了土牆上直接開喘。


    正午的時候,大夥就得到了落虎嶺方向有強盜打劫朝廷官員的消息,每個士兵都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


    有心去救,卻怕救人不成,把自己也捎帶進去。


    不去救吧,被截殺的據說是達春的掌上明珠,一旦有失,江西省右丞大人怪罪下來,醴陵守將的腦袋恐怕保不住。


    幾個新附軍將領商議了半天,最後決定,派劉協的外甥周養浩帶領五百人,象征性的去救援一下。


    臨行前,劉協拉著外甥的手不住叮囑,到達目的地後,要隨機應變,立功的事情要讓萍鄉的守將袁貴來做。


    自己麾下這點兒家底,要平平安安帶回來,醴陵內要運往前線的器械糧草堆積如山,一旦丟了這些物資,比丟了達春的女兒還要命。


    “開門,我是保力格,我家小姐遇截!”馬背上,渾身是血的騎士大聲地喊道。


    他的頭盔已經被砍掉了一半,鋼甲上橫七豎八劃滿了刀痕,一條大腿濕漉漉的,血一滴滴地順著馬鐙流向地麵。


    “是個蒙古人,達春大人的護衛!”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喊著。


    城下的士兵大概在四百人左右,一個個臉上煙熏火燎,身上盔斜甲外,一看,就知道剛剛打了敗仗逃了出來。


    新附軍千戶劉協整了整破了好幾個洞的征衣,從城樓上俯下身,探出了半個腦袋:“是保力格將軍啊?在下是劉協,奉皇命鎮守此地,路上怎麽樣了。


    你怎麽這般狼狽?”“悍匪打劫,老子不小心著了道,大小姐受傷了。


    劉將軍軍,請趕快打開城門,讓我們進去避難。


    敵軍馬上追過來了!”保力格操著不十分流利的漢語,焦躁地答道,說話時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


    “保將軍,保將軍,不是末將羅嗦,此城囤積著張弘範大人的軍需,奉張大人將令,任何兵馬前來,都必須謹慎對待。


    你看,能不能繞城而過,賊寇追來,末將替你敵擋就是!”劉協涎著臉,小心翼翼地搪塞。


    他不十分相信城下將領的話,聽人說過,最近羅霄山中出現了一支打著破虜軍旗號的隊伍,驍勇善戰,領軍主將林琦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青人,一向以詭計多端著稱,連達春派來的蒙古將領都幾次在他手下吃了虧。


    一旦是他領兵前來詐城,自己和城中士卒麵臨的麻煩就大了。


    “敵擋,老子擋不住的人,你能敵擋!”城下的聲音立刻變冷,帶著嘲弄的口氣罵道,“劉將軍還真把自己當將軍了,既然如此善戰,為什麽不早日入山剿匪。


    非得讓他們傷了我家小姐,才想起敵擋的話來。


    開門,否則耽誤了小姐的傷勢,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開門,開門,就會賣嘴的奴才!”“開門,開門,張弘範算個老幾!”城下的士兵大聲鼓噪起來,漢語、蒙古語,各色辱罵、嘲弄聲充耳不絕。


    城頭上,新附軍將士看著城下渾身是血的蒙古軍,又是懊惱,又是解氣。


    四下裏交頭接耳,議論到底是哪位高人,能把蒙古人傷得如此厲害。


    “大人啊,我有我的難處啊,張弘範將軍要是知道,肯定會殺了我!”劉協被罵得麵紅耳赤,哭喪者臉,把責任向上邊推。


    “難處,什麽難處?難道張弘範能殺了你這個南人,我家主人就殺不得你這個南人麽。


    要不是你們新附軍將貪生怕死,縱容盜匪,我家小姐怎麽會受傷,我的弟兄怎麽會如此狼狽?劉將軍,我看你恐怕不是有難處,是與盜匪早有勾結,想捉了我家小姐去請功吧?好,好,我今天如你所願,就戰死在這城下。


    等我家主人知道了,看這醴陵城闔城百姓,如何跟他解釋!”保力格的戰馬在城下盤旋幾圈,揮揮手,帶著殘兵準備繞行。


    就在此時,正南方,又一道煙塵遙遙地卷了過來。


    後衛的騎兵吹響號角報信,保力格回頭看了看,拔出彎刀,發出一聲悲憤的呼喝。


    百十個衣甲破爛的蒙古騎兵揮起馬刀,呐喊著衝了過去。


    喊殺聲在遠處響起,慢慢歸於平靜。


    煙塵繼續向東而來,衝上去的士兵無人能回。


    保力格一揮手,又一隊騎兵返身去攔截追兵,喊殺聲越來越近。


    城頭上,劉協看見蒙古武士與對方的卷在一處。


    寡不敵眾,紛紛落馬。


    城下,所有士兵都鼓噪起來,有人甚至彎弓搭箭,向城頭射去。


    劉協顫抖著雙手扶住城垛口,下不定是否開城的決心。


    來人身上疑點重重,有很大可能是騙子。


    可他不能任由對方在城下戰死。


    保力格說得好,如果大夥戰死在城下,達春震怒,給幾百蒙古士兵殉葬的,可能就是闔城官員與百姓。


    啞著嗓子,劉協又問了一句,“保將軍,看到末將的外甥了嗎。


    他姓周,帶人……!”“看到了,那小子英勇,主動為我斷後,已經戰沒了。


    我家小姐答應,回到京城後,會親自給他請功。


    南人當中,居然也有如此英雄!”保力格對著遠方拱了拱手,佩服地答道。


    兩行熱淚,順著劉協的臉上滾落下來。


    一時間,他的心痛如刀絞,再無心思想別的問題,揮揮手,命令部下打開了城門。


    蒙古軍殘兵呼啦一聲,一擁而入。


    入城後,立刻協助守軍堵住了大門。


    “上城牆,尋找武器,幫助守城,幫助守城!”保力格將軍一進城門,立刻果斷地下達命令。


    滿臉疲憊的騎兵們立刻分散開去,有人提著刀劍跑上城牆,有人跳下馬,向城內士兵詢問,軍械放在什麽位置,要求搬出來守城,有人則徑直打馬跑向了北門。


    “保將軍,保將軍,請約束貴部不要亂跑,武器在城北庫房中,沒有朝廷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動!”劉協擦了把眼淚,大聲抗議道。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麽婆婆媽媽,城外不是山賊,是破虜軍!”保力格一把將劉協撥到旁邊,轉過身,對著身邊帶著麵甲的侍衛吩咐,“吹號角,命令他們各就各位,不準亂來!”“是!”侍衛答應一聲,推起了麵甲,把號角放到了嘴邊,嗚嗚吹響。


    “你,你…..?”劉協驚詫地看著侍衛清秀的臉,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攪得江南西路各地守將無法安枕的人。


    沒等他把話說完,保力格將軍的彎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老子是破虜軍的西門將軍,他就是破虜軍的林琦將軍,醴陵城,現在回歸大宋了!”城牆上,新來的“蒙古”士兵抽出利刃,與守軍戰在一處。


    城內,騎兵們飛快地掠過街道,把一切敢於阻擋他們的人砍倒。


    城門口,“蒙古”士兵聽到號角,調轉刀頭,將守軍一一戳翻。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先前“陣亡”的“蒙古騎兵”和追兵一齊衝了進來,迅速撲向了城中各主要街道。


    周養浩笑嘻嘻地走上城頭,對著劉協深施一禮,“舅父大人,小甥幸不辱命!”“你!”劉協又喜又怒,指著外甥,說不出話來。


    “小甥知道舅父大人謹慎,所以逼不得以,才用了這個辦法。


    舅父,下令投降吧,別掙紮了。


    城裏的弟兄沒糧餉,憑什麽給蒙古人賣命。


    況且大夥手中兵器都不齊整,反抗下去,隻有死路一條。


    與其沒來由的為蒙古人而死,何不為宋人賣一次命!”周養浩收起笑容,正色勸道。


    “嗨!”劉協長歎一聲,沉默不語。


    他當年是夏貴大人的部下,隨著夏大人跟蒙古人打了幾十年,二十餘萬弟兄陣亡。


    到了最後,二十萬英魂,還不是換了夏大人一家的富貴?降,為大宋而戰。


    可大宋有複興的希望麽?“舅父,還猶豫什麽,拿難道你要讓弟兄們,都不明不白的戰死麽?”周養浩見劉協不說話,大聲問道。


    “降,好,我降。”


    劉協瞬間老了十幾歲,顫抖著手,解下了腰間佩劍,舉到林琦麵前,“林將軍,你可命人拿著這把劍,招撫守軍,他們都是我的老部下,希望將軍大人大量,別為難他們。”


    “劉將軍放心,大夥都是宋人,有力氣去殺韃子,何必自相殘殺!”林琦接過劍,恭恭敬敬地回答。


    “剛才言語衝撞之處,劉將軍勿怪!”西門彪將架在劉協脖子上的彎刀收起來,拱手施禮,向劉協致歉,“我聽小周將軍說了,劉將軍當年也是個英雄,迫於形勢才跟著主帥降了北元。


    如今形勢逆轉,劉將軍是否可以,與我等並肩作戰,一同抗擊韃子?”劉協先是搖搖頭,看看眾人的目光,又點了點頭,歎息著說道:“多謝幾位將軍厚愛,容我再想想,再仔細想想!”“舅父大人,你還猶豫什麽?難道丟了城市,還指望蒙古人會放過你麽?你忘了,你給我講的,當年在夏將軍麾下,與韃子江上奮戰的事了?難道幾年沒有俸祿的蒙古官兒做下來,您當年豪氣,都磨平了不成?”“我?”劉協望著自己破了幾個洞的征衣,一陣苦笑。


    憑心而論,他是個清官。


    蒙古人的軍官沒有俸祿,所獲全憑戰場劫掠。


    但劉協為官一方,除了偶爾從大戶人家勒索些必要的生活費用外,從來沒有縱容屬下去肆意去欺淩百姓。


    當年,他曾為大宋守土。


    謝太後和皇帝投降了,他不得已跟著上司而降。


    懦弱的麵孔後,堅守的是官員的個人情操。


    如今,大宋打了回來,讓他在元與宋之間重新做選擇,劉協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


    當年為大宋守土,是忠於君。


    宋亡,跟著主帥投降,是忠於故主。


    守護地方,忍受貧困卻不騷擾百姓,是忠於事,忠於職守。


    如今作為大元的官員卻丟了城市,投降了打著大宋旗號的流寇,還當得起一個“忠”字麽?如果連一個“忠”字都無法堅持,劉協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還剩下什麽?“嗨,我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婆婆媽媽,男人麽,要入夥,我們大夥歡迎你。


    要走,就憑你這些年的作為,我們也要平安送你出城。


    大丈夫做事一言而決,想那麽多,累不累!”西門彪等得有些不耐煩,大聲指責道。


    劉協苦笑了一下,伸手抹去了眼角幾滴渾濁的眼淚,帶著幾分沙啞的嗓音說道:“西門將軍說得有理,劉某謹受教。


    但有一事相問,請西門將軍明示!”“說,你還有什麽擔心的,一一講出來。


    我西門彪當著大夥的麵回答你,將來哪條做不到,讓大夥指著我的臉吐吐沫!”“無他,將軍在南方日久,轉戰各地,見多識廣,劉某敢問將軍一句”劉協頓了頓,回頭看了看林琦,看了看外甥周養浩。


    自己要問的東西,不能問林琦這樣讀過書的人,因為他們不會說實話。


    “大宋積弱三百餘年,真的還有希望麽。


    誰之手可以力挽天河?”說完,雙目炯炯,盯上了西門彪的眼睛。


    周圍所有醴陵官兵都把目光投了過來,隻有他們,能理解劉協的話本意。


    劉協不是為自己所問,而是大夥,為了所有降過元的新附軍而問。


    曾經為大宋奮戰過的將士都知道,那三百多年的殘軀,早已失去了靈魂。


    縱是扁鵲在生,華佗複世,恐怕也救不回來。


    當年是賈似道誤國。


    可死了賈似道,陳宜中丞相依然無力挽救這個國家。


    那些痼疾,那些文人對武夫的排斥與傾軋,那些外戚獨攬權柄,清流空談誤國,自命精英,把百姓不當人看的毛病依然在,任何時候都不曾減小。


    眼下雖然聽說出了個文丞相,可他能左右得了朝廷麽?能擋住那些明槍暗箭麽?況且張弘範馬上帶領百萬大軍南下,殘宋做好了應對準備麽?還是依然忙著亂哄哄爭奪一個本來就存在不了幾天的權位。


    一旦在爭權鬥爭中失敗了,那些忠字當頭的精英們,會為大宋殉難麽?恐怕投降起來,比任何人都快吧!大夥當年降了元,此刻再降宋,心裏有魔障,並不難克服。


    如果哪天大宋又不成了,還要降元。


    這來來回回,笑話可就大了。


    還不如現在就戰死,或者卷鋪蓋回家。


    “這?”西門彪被劉協盯得有些心慌,後退了半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大宋完蛋了,誰也救不了。


    當年起兵抗元的時候,大當家陳吊眼就這樣說過。


    但大宋完蛋了,大夥就不抵抗了麽?“俺是粗人,隻會說粗話!”西門彪搔了搔光頭,有些尷尬地回答。


    “但說無妨,我隻想聽一句實話!”劉協期待地說道。


    “大宋能不能救,俺不知道。


    但俺知道,不能給韃子當狗。


    即使戰死了,起碼後人問起來,俺西門將軍是站著死的,沒當四等人,命比一頭驢貴!”在北元朝廷的告示中,賞格高達一萬貫西門彪看看林琦,目光中帶上了幾絲歉意。


    “朝廷的事,俺不懂。


    俺做事不為皇上,不為朝廷。


    隻問自己的本心。


    當年大宋官府是王八蛋,逼得俺反了。


    但蒙古人更混蛋,所以俺繼續反,直到打出一個清平世界來!”“謹受教!”劉協整頓衣冠,正色施禮。


    禮畢,摘下頭上皮盔,遙遙地丟到了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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