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州城外,西江畔,一處下客的碼頭被身穿大宋號衣的士兵們圍了起來。


    四艘官船一靠岸,立刻有封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將客人從碼頭接下來,繞城而過,直奔城後的感恩寺。


    感恩寺周圍,同樣被士兵們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經允許,連一個蚊子都難以飛入。


    寺牆外圍,還有幾隊巡夜的武士嚴陣以待,哪裏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像離弦的箭一樣撲上去。


    “頭兒,要接待什麽大人物麽,裏邊防備的如此嚴實?”山門口,一個持長槍,身披蓑衣的士兵低聲問道,語調裏邊充滿了抱怨。


    這種鬼天氣,尋常人家的男人早湯著酒壺,在家弄子為樂了,誰會像他們這麽倒黴,頂著鞭子般抽下來的雨往來巡視。


    “誰知道,不該問的事情別亂問!反正,咱們當差吃糧,聽人家吆喝就是了!”帶隊的夥長低聲訓斥道。


    他們這些人,都是各地豪強自組的私兵,向來懶得管自家身外之事。


    廣南西路在曆代都是是流放罪臣的蠻荒之地,土著眾多,物產與人口都很稀少。


    大宋朝對此地不重視,所以對地方上的控製力也不強。


    有些地域,當地豪強和苗寨酋長的勢力,比官府還大。


    一些豪強幾代受朝廷指派,管理地方,儼然已是一方霸主。


    不但能左右朝廷對地方官員的任命,而且能自己擁有規模不小的私家軍隊。


    北元南下,大宋行朝沿兩廣海岸漂流。


    一路上,不少心懷大宋的廣南西路的豪傑帶兵加入護駕隊伍,也有很多人借機招兵買馬,試圖在亂世中,分一杯鹿羹。


    “可,可來得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啊,平素見都見不到的!”持槍小卒把腰杆挺了挺,仿佛背後有人看著自己一般。


    陳、翟、王、方,從車馬和護衛的打的旗幟上看,就知道來的都是守衛一方的大員。


    這麽多大英雄聚集在一處,如果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情才怪。


    “也是,一下子來了這麽多有頭有臉的將軍,即便跟韃子博命的時候,也沒見人來得這麽齊整過!”才罵完自己麾下的小卒別多事,帶隊的百夫長也忍奈不住,探頭探腦裏順半掩的門縫向裏邊偷偷掃了兩眼,自言自語般說道。


    “頭兒,不是韃子從西邊繞過來了吧!”持槍小兵仰起臉,雙手緊緊握住的槍杆,滿臉堅毅之色,仿佛馬上就要走上戰場,殺敵報國一般。


    “別瞎說,從來隻有從廣南東路下西路,誰見過從西路下東路的。”


    百夫長被屬下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抬手賞了持槍小兵一個脖摟,“除非韃子頭是個瘋子,他才會這麽幹。


    廣南西路這地兒,多山,少平地。


    這大雨滂沱的,道路早衝毀了,一不小心就得掉山穀裏去。


    誰會冒這個險?況且,一路上都是些生苗的寨子,那些吃人肉的生苗,除了躲在密林中射毒箭,就是在沿途水源裏給你下藥,防不勝防。


    沒等到咱這,估計士卒就被苗人禍害垮了!”“倒也是,聽說廣南東路那邊打得熱鬧!”小兵吐了吐舌頭,笑著躲到了一邊。


    最近這些日子,軍中到處傳播著大宋在梅關一帶,屢敗元軍的戰績。


    有些故事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恨不得兩軍陣前殺敵的就是自己。


    “小心,矛尖別舉那麽高,別站樹底下!”百夫長衝著自己的弟兄大聲提醒。


    “喀嚓!”一道閃電當空砸下,把不遠處一個大樹,當空劈了個粉碎。


    “喀嚓:,閃電劃過雨幕,照亮佛堂內土偶們莊嚴的寶相。


    幾個香客的臉,同時被照了出來。


    陳寶、翟亮、王安世、翟國秀、孫安浦,方景升等留守在廣南西路諸州的宋將們,聚集在一起,迷茫的眼神中,帶著一點企盼,還帶著幾分驚惶。


    靠近窗口的新州鎮扶使王安世被雷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躲了半步,肩膀靠在了恩州步軍統製方景升身上,把身子單薄的方景升撞了個趔趄,二人跟跟蹌蹌,接連退了四五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瞧你們兩個那窩囊樣兒,哪像個成大事的人!幹不幹,大夥一言而決”高州鎮扶使翟亮不高興地罵了一句,諸將之中,他的地盤最大,領兵最多,又是本地世家。


    所以,他隱隱以眾人的首領自居。


    對方的特使馬上到了,自己的這邊卻表現不出點兒擔當來。


    非但底下的中級軍官對今天的話題充滿爭議,幾個主要將領,也是猶猶豫豫,拿不出個統一章程來。


    一個個推三阻四的,誰都不肯率先肯定翟亮的動議。


    “聞驚雷而懼,聞驚雷而懼!古之大英雄也如此!算不得什麽錯!”藤州鎮扶使翟國秀笑著替兩個同僚遮掩。


    他也看不起王安世和方景升等人畏首畏腳的樣子,但這個時候,團結最為重要,一旦有人中途走漏了風聲,大夥會跟著一塊完蛋。


    “哼!”翟亮聳聳肩,不再多說話。


    按家譜上排,翟國秀算他的長輩。


    地方世家重血統與輩分,所以長輩的麵子還要留幾分的。


    “我,我總覺得這事對不起皇上,按理說,咱們世受…..”。


    恩州步軍統製方景升小聲嘟囔道,看看眾人瞬間變青的臉色,把後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呸,皇上對得起咱們麽。


    一個小屁孩子,什麽都不懂。


    由著陸秀夫那個書呆子和張世傑這混蛋折騰。


    你不想想,原來你麾下那五千兵馬,怎麽轉眼就變成五百了?”孫安浦大聲反駁道,眾人之中,他是唯一一個手中沒兵的文職。


    “那是張世傑跋扈,還有楊亮節那小子沒擔當,收了咱們的好處,卻不給咱們辦事。


    與皇上沒關係,皇上哪知道咱們底下被人欺負得厲害!”肇慶鎮扶使陳寶也有些猶豫,低聲替小皇帝辯解。


    “得了吧,兩位大人。


    你們還糊塗著呢。


    皇帝不知情,都是張世傑和楊亮節的錯兒。


    話可以這麽說,可等皇上長大了,咱們手中還有兵剩下嗎?這年頭,手中無兵,誰會把你當個屁?到時候,張大將軍把你往兩軍陣前一放,你就等著青史留名吧”翟亮滿臉冷笑,恨恨地說道。


    “我聽禮部尚書楊大人說,眼下朝廷用度不足。


    過些時候,諸位手中的兵馬還要精簡。


    現在憑幾位手中的實力,還有人上門來談。


    等朝廷把諸位麾下的兵馬精簡完了,我估計,大夥抱著別人的腿哭求,還未必有人待見呢!”孫安浦冷笑著補充,在佛堂上又拋出一顆了雙分火藥過的“炮彈”。


    “喀嚓!”幾道閃電劃過樹梢,把人的影子瞬間拉長,又瞬間縮成一線。


    眾人的心,也跟著雷聲起起落落。


    翟亮和孫安浦的話,這捅在大夥的委屈之處。


    張世傑看不起除江淮軍之外的旁係兵馬,文天祥運往行朝的火火器、鋼弩和鎧甲,江淮軍和近衛軍瓜分完了,剩下給其他派係隊伍的很少。


    最近,張、陸二人,又開始借著整軍之名,一再削奪眾地方豪強兵權。


    要不是北元大舉南下的動作打斷了這個整軍過程,在座的幾個主要將領,兵權差不多要被剝奪幹淨了。


    亂世之中,軍隊的數量和質量,代表著一個將領說話的硬氣程度。


    大夥不顧生死前來勤王,卻收到這般待遇,心中的不滿慢慢累積,終於在最近積累到了極限。


    原來大夥還指望國舅公楊亮節能替大家說幾句好話,可那是個隻認銀兩不認人的家夥。


    讓他去找文天祥給大夥要軍械,反複幾次,文天祥給的都是銀票。


    楊亮節拿了銀票,立刻把對大夥的承諾放在了腦袋後,最近更甚,竟然也圖謀著眾人手中為數不多的兵馬來,假借太後的旨意,要大夥唯他馬首是瞻。


    “此時,就不要再爭了吧,趕快做決定吧。


    張大人的特使馬上到了,大夥還是合計好了,保住自己的飯碗為正經!”聽眾人的話題有些亂,翟國秀再次出來和稀泥。


    今天大夥要見的人,是張弘範的特使秦進升,當年荊湖一帶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


    他將帶來北元鎮國大將軍張弘範的親筆信,還有對眾人利益的承諾。


    “是啊,反正現在,說什麽也晚了。


    咱們手中兵馬不足,大夥又互相傾軋。


    這樣下去,結局不是被韃子收拾了,就是被自己人從背後收拾了。


    算了,談個好價錢,也算對得起自家子孫吧!”陳寶長歎一聲,放棄最後的掙紮。


    跟著大宋,除了戰死的榮譽外,大夥什麽都剩不下。


    及早投降了,也許,還能保證子孫的榮華富貴。


    哪個合算,去年靜江與?州那邊已經有先例,鎮守靜江的馬?i將軍戰死了,幼子一路討飯趕到海上報信。


    諸臣聞訊落淚,除了名號外,卻連幾百兩撫恤錢,都舍不得拿出來給孩子救急。


    而?州的楊立將軍率部投降,北元卻允諾其保留手中私兵和官爵,並封其子為管軍都統,子孫相傳,世代為大元守土。


    “諸位大人這麽做,對得起國家麽?千載之後,史書上會怎麽說?”屋子角落,一個方臉漢子大聲抗議道。


    “不如我們將來使一刀砍了,然後提兵到前線助戰。


    大宋正是中興在望的當口,諸位不做中興名臣,也千萬別做國家民族的罪人”“翟寶,你亂說些什麽,怎麽關鍵時刻犯糊塗?”翟亮一步跨過去,把方臉漢子硬生生從角落裏拉了出來,“這個時候了,你還上文天祥的當,跟著他講那些國家大義!難道咱翟家栽培你這麽多年,你全忘記了麽?”“翟老將軍栽培提拔之恩,末將不敢。


    是以,末將才不敢看少將軍毀其身後清名。


    少將軍信任我,是末將的福分。


    但身為宋人,卻不敢因私恩而背故國!”方臉漢子輕輕推開翟亮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叫翟寶,是翟亮的遠方堂弟,被翟亮的父親親手提拔起來的。


    因剿滅廣南西路苗家土司的叛亂有功,而一路晉升,被翟家舉薦到步軍統製的職位上。


    翟寶作戰勇敢,待屬下寬厚,在軍中素有威望,人送綽號“寶將軍”。


    翟亮自幼與他交好,平素對他也信任有加,一直視作膀臂。


    這次帶他來,翟亮本來是為了炫耀一下,增大些自己對眾人的說服力,沒想到,關鍵時刻,自己的好友兼膀臂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原來寶將軍不知情啊,我還以為寶將軍早答應了呢?”角落裏,竊竊私語聲如針一樣,紮進翟亮的耳朵。


    “是啊,寶將軍是血性漢子,不像……”大殿中的溫度一下子下降到冰點,有幾個人稍微猶豫了一下,看看翟亮那冒著火苗的目光,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翟國秀看看天色,估算著北元特使差不多該到了。


    笑著上前,張開雙臂攏住二人的肩膀,低聲勸解道:“翟將軍莫動怒,寶將軍也別發火,怎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翟字。


    事情已經做到這個分上了,再退,也沒有路了。


    寶將軍總不能看著老翟家幾千口被以謀逆罪抄斬吧。


    況且話說回來,這兩年朝廷怎麽對咱們這些地方武將,寶將軍也不是沒親眼看見……”“朝廷對咱們的確有虧,可這就能成為諸位投靠外族的理由麽?諸位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張大人在梅關一線屢敗韃子,文大人的部屬也殺進了兩浙,咱大宋國運未滅,早晚有重新崛起的那一天。


    到時候,大夥就是淩煙閣上可留名的忠臣,子孫後代也跟著有身份。


    要是這時候降了,將來韃子一旦敗出中原,咱們是去塞外放馬,還是等著被老百姓們用吐沫淹死!”“是啊,朝廷對咱們有虧,可咱們是當兵吃糧的,有守土之責啊?”幾個跟著上司來的低級武將低聲響應著,慢慢從座位站起。


    守在大殿外的士兵不知道裏邊發生了什麽事情,探頭探腦地從門口向裏張望。


    “諸位不要亂,聽我一句話!聽我一句話!”翟國秀見勢頭不對,扭過頭來,大聲喊道。


    “國秀叔,你今天就是說出個天花亂墜來,反正,出賣大宋的事情,咱們不會答應!”翟寶瞪著一雙牛鈴當般的大眼睛,大聲抗議。


    “怎麽能說出賣呢,寶將軍,你聽我把話說完麽?”翟國秀仗著自己的輩分高,用嗔怪的口吻教訓道。


    “不是咱們出賣,是咱力有不逮。


    文瘋子和張世傑都上了張弘範的當。


    在梅關領兵的,根本不是鎮南大將軍。


    北元十萬主力已經繞過莫邪關和蒙山,殺到藤州了。


    由鎮南大將軍張弘範親自帶領。


    咱們這幾個人,手中人馬加一起不到三萬,擋得住人家一擊麽?”“啊!”刹那間,眾人皆愣在了當場。


    廣南西路多山,少平地,沿途苗寨眾多,危險重重。


    眼下又是雨季,道路濕滑。


    隻有瘋子才會放棄從江南西路入粵,而繞道廣南西路。


    而偏偏張弘範就是一個瘋子!竊竊私語聲漸漸平息了,幾個試圖轉身離開的低級武將,垂頭喪氣地坐回了原處。


    “身為大宋將領,難道別人打到你家門口,諸位記不起半點守土之責麽?翟寶見眾人氣餒,揮動雙臂大喊道。


    “喀嚓!”一道閃電,跟著,滾過一陣焦雷,震德大夥雙耳嗡嗡直響。


    “寶將軍,寶將軍!”翟國秀推開氣得臉色蒼白的翟亮,滿臉陪笑。


    “你想送死,也不能硬拉著大夥是不是,鎮南大將軍的特使馬上就到了,你要抵抗,就帶你本部人馬請便,何苦耽誤大家的前程?”“好,好,國難當頭,你們不為國盡責也就罷了,卻爭先恐後去出賣他。


    我倒要看看,你將來怎麽對子孫說自己今日之事!”翟寶冷笑著,目光從眾人麵孔上一一掃過,大多數被他看到的人都垂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


    突然,他臉上的表情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扭過了頭。


    半截刀尖,從他的胸口漏了出來。


    翟亮站在他的背後,臉上的笑容極其苦澀。


    “你!”翟寶伸手戟指,不敢相信自己的好朋友會下如此黑手。


    “我!”翟亮後退幾步,仿佛一個做了壞事的孩子,拚命想遮掩自己的過錯。


    “怕什麽,你也是為了我們大家!”翟國秀依舊是滿臉笑容,拔出佩劍,在翟寶腰間又補了一記。


    “咯嚓!”“喀嚓!”天空中,閃電一記挨著一記,老天仿佛也看不下去這種卑鄙舉動,想用閃電把這渾濁的世界撕成粉碎。


    翟寶的身體緩緩倒下,血光,高高濺起,塗了廟裏的佛像滿臉。


    “的、的、的”清晰的馬蹄聲從山門口傳來,北元特使秦進升的馬車,終於到了。


    “轟隆隆,焦雷一個個在頭頂炸裂,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


    伴著雷聲,似乎有一句話始終在天地間縈縈繞繞。


    “朝廷有對不起諸位之舉,就可以成為諸位出賣國家的理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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