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依舊熱鬧,看不到半點戰爭即將到來的跡象。


    一艘艘歸航的巨船將海外各地的新鮮貨物運回來,報關,然後卸在碼頭上新修的貨艙裏。


    一艘艘近海航行的福船和沙船離港,滿載,將遠洋販運過來的香料、奇珍和泉州、邵武、興化、劍浦等地的貨物運走,分散到北方各地去。


    至於那些福船和沙船的目的地是哪裏,大夥彼此都心照不宣。


    無論仗如何打,人終歸要吃飯、穿衣和享樂的,隻要天下還存在著還沒被戰火波及的地方,那裏就有富人,有貨物需求。


    那裏就是貨船的目的地。


    “尤老爺,您,您說,咱這泉州守得住麽?”棧橋旁,泉州鴻海聯號管事田德寶擦著臉上的汗,對剛剛跳下搭板的二掌櫃尤麥克低聲問道。


    “應該守得住吧,大當家和知府大人有約定在先,如果泉州城守不住了,知府大人會通知大夥先行離港!”尤老爺看了幾眼碼頭上忙碌得景象,有些不自信地回答。


    初秋的日光很毒,白畫畫地曬得水麵刺眼。


    百十個光著膀子的大漢從田德寶身後走過來,推過木架子搭製的卸貨塔,放下貨鉤,拉動滑輪,把大船上的貨箱和草袋,一個個吊了下來,擺放在四輪小車上。


    立刻有人趕著馬和牛跑來,套轅,把裝滿了貨的四輪車一個個拉走。


    “可咱們走了,這貨物怎麽辦呢?這幾天您和大當家不在,股東們私下裏找過我好幾次了,有人鬧著要折現退股,害得我連家都不敢回。”


    田德寶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哭喪著臉歎道。


    他是泉州鴻海聯號的碼頭總管,倉庫裏有多少存貨,價值幾何,整個商隊中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鴻海商號是他們幾個泉州大海商,在許夫人大力扶植下合股建立起來的。


    名下一共有一百多艘大小海船,四十多家店鋪。


    其中許夫人家族出資最多,所占股份最大。


    由許夫人的堂弟陳碩代表陳、許兩家管理。


    尤老爺口中的大當家,就是他。


    而尤、田、利、麻、賽等幾家本地老盤商人,也占了一成到一成半左右股份不等,大夥忙活了一年下來,眼看著資本成倍的增長。


    正當預計著到年底分紅時刻,每家都能分到幾萬兩白銀作為紅利時,韃子殺了過來,這,不是明擺著要搶大夥飯碗麽?“嗨,別說,卸貨吧。


    破虜軍第一標和炮師不是已經開來了嗎,有他們在,應該能擋住韃子吧!”聽了田管事的抱怨,尤老爺心中也有些沮喪。


    他祖籍不是宋人,按道理,宋元相代,不關他的事。


    可眼下,家族的利益與泉州的存亡已經牢牢地綁在了一處,不由得他不為福建戰局的進展而擔心。


    “可我聽人說,第一標和炮師準備撤向劍浦,以閩江為依托與韃子決戰!”田管事不看人臉色,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說什麽?劍浦?難道破虜軍準備放棄泉州了麽?”尤老爺嚇了一跳,向田管事跟前湊了幾步,大聲問道。


    他的身材遠比田管事高大,二人站在一起,就像一根扁擔和一個水缸在對峙,遠遠看去,情景說不出的滑稽。


    “說是要放棄泉州,退保潮州和劍浦!麻煩你小聲些,別讓劉閻王的眼線聽了去!”田管事後退了半步,腳跟踩著棧橋的邊緣,壓低了聲音說道。


    “難道咱們一年的稅都白交了!”尤麥克又向前逼了半步,吵架一樣嚷嚷道。


    仿佛對麵站的不是田管事,而是泉州太守陳龍複一般。


    “不成,我要找他們問個清楚。


    蒙古人來了他們就跑,那咱們還給他們繳稅做什麽!”“您,您小聲些,拜托了,別讓夥計們聽見!”田管事後仰著身子,從棧橋邊緣挪了出來,換了個背對碼頭的位置與尤老爺說話。


    如此,尤麥克再進逼,他盡可退上碼頭,不至於掉進水裏。


    “聽了又怎樣,拿了咱了稅,就得替咱們出頭!”尤麥克揮舞著胳膊,打架般吵嚷道。


    他在聯號中的股權大小占第二位,僅僅次於許夫人。


    當初因為看好聯號發展,很多資金都是他向親戚朋友挪借來的,說好了第二年年底連本帶利一並歸還。


    如果破虜軍真如田管事所說那樣退出泉州,任倉庫中存貨被蒙古人劫掠,到了年底,他就隻好去跳海。


    “您說得有道理,可咱們能找誰理論去!幾十年了,收咱們稅的不止破虜軍一家,誰管過咱們的死活”田老爺聳聳肩膀走開,不想再和尤麥克一般見識。


    在他心中,已經把眼前這個姓尤的歸入了不可理喻的一類人物中。


    跟官府理論,笑話,官府如果肯和百姓講理,他還是官府麽?“我,我……”尤老爺的手臂絕望地揮舞著,說不出什麽其他的詞語表達自己的憤懣。


    嘴巴中的味道又腥又苦,仿佛膽汁都從嗓子口湧了出來。


    他心中自是明白,所謂和官府理論,不過是一句氣話。


    田管事說得對,宋也好,元也罷,浦家也好,文家也罷,官府的職責就是收錢,哪裏承擔過半點官府的義務。


    官府是父母官,百姓是子民,犬羊。


    自家‘兒子’的東西,不拿白不拿。


    自家‘兒子’的屁股,不打白不打。


    至於‘兒子’是否會餓死,那是‘兒子’們自己的事情,父母官大人沒功夫搭理。


    周圍的海浪刹那間有些高,航慣了海的尤老爺暈船般晃了晃,蹲到了棧橋上。


    已經走遠的田管事嚇了一跳,趕緊衝了回來,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攙扶起。


    二人搖搖晃晃地彼此攙扶著,一時間,身形顯得那樣無助。


    “我已經理論過了,破虜軍不會放棄泉州。


    如果泉州丟了,隻要大都督府沒倒,咱們就可以申請國家賠償!”一個聲音從碼頭上傳來,天籟般鑽進田、尤兩位的耳朵。


    “您,大當家,您回來了!”田管事高興地叫道。


    尤老爺強忍住心頭煩惡抬起頭,看見陳碩和太守陳龍複先後,向碼頭走來。


    身後,幾個當地商人興高采烈地跟著,仿佛有人生意開張,要派發紅包般熱鬧。


    “泉州一定守得住。


    如果守不住,根據你們納稅的記錄,所有報過稅的貨物,可以申請國家賠償,隻要大都督府還在,就會把所有損失賠給你們!”陳龍複找了個稍微高一些的位置,站上去,大聲宣布。


    “好啊!”人群瞬間沸騰,很多圍攏過來看熱鬧的商販同聲喝起了彩。


    雖然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做的全是拚船艙的小規模買賣,其中還有不少人還偷漏關稅。


    即便真的有賠償,也沒他們那一份在內。


    但陳龍複說的話,是他們從沒聽說過的。


    帶給他們的不但有震驚,更多的是感動。


    “陳大人,陳大人,您是說真的!”尤老爺慢慢挪上前,不敢相信地追問道。


    田、賽、麻、利,幾家較大的商戶,都有族人湧了過來,期待地仰望著陳龍複,唯恐聽錯了一個字。


    “泉州一定能守得住。


    如果守不住,我會通知大夥從海上撤離,以避兵禍。


    至於諸位所受到的損失,隻要有收稅憑據記錄在案,國家事後會照價賠償,決不食言!”陳龍複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聲音緩慢而清晰。


    這是他和劉子俊、杜規、張唐等人反複商量過,穩定民心的辦法。


    用杜規的話來說,商人看重錢財,隻要能少交的稅,他們肯定會少交。


    即使律法懲罰再嚴格,也會有人鑽空子。


    但如果你在收稅的同時,給他們利益的承諾,他們自然會權衡其中得失。


    如今城中商人們擔心戰爭帶來損失,大都督府剛好趁此機會,把自己的國家理念灌輸下去。


    通過國家賠償的承諾,讓大多數不再盲目逃亡或與北元暗中勾結,而是選擇與大都督府生死與共。


    國家賠償,前提是國家依然能存在。


    當國家的興亡和百姓利益聯係在一起時,百姓們自然會盡力守衛這個國家。


    看得見的蠅頭小利,比聖人之言更有效。


    “國家賠償?國家?”田管事愣愣地看著突然恢複了精神的尤老爺,看著周圍沸騰的人群,喃喃地嘟囔。


    關於國家與朝廷,亡國與亡天下的理論,在大都督府頒發的報紙上,他不止一次看到過。


    今天,才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所謂國家,在商人眼裏,就是一個契約。


    你付出了稅收等義務,就能享受相應的保障和權力。


    維係一個國家存在的,不是強權,不是清官與明君,而是實實在在的契約,能約束每一個人的契約。


    在契約的麵前,所有持約人一樣高矮。


    黃昏的時候,一隊隊破虜軍離開城市,向北開去。


    商人和百姓們自發湧出了城,站在安溪旁的官道兩邊,歡呼相送。


    一些小餐館,做好了饅頭熟肉,擺在路邊,企盼破虜軍的軍需官能將這些勞軍物資收下。


    一些在碼頭出賣力氣的苦工和被遣散後賦閑在家的前蒲家軍士兵,則擠到了幕兵站,看看還能不能抓住加入破虜軍的機會。


    五年來,泉州城唯一一次,沒有在強敵麵前,核計著犧牲掉誰去換取投降機會和敵人的憐憫,而是與守軍站到了一起。


    盡管破虜軍主力開拔後,留守在城中的兵力已經不足五千。


    遠遠少於前幾次守城部隊的數字。


    這是因為,大都督府給了泉州百姓們承諾,福禍與共的承諾。


    雖然這個承諾看起來很渺茫,但能做出承諾的行為,本身已經滿足了大夥心中本來就不多的奢望。


    張唐和吳希?]並絡走在隊伍靠前的位置,不停地根據地形情況,協調各營的行軍速度。


    為了征集商人們手中的運貨馬車,破虜軍出發前的準備時間有些長。


    所以不得不盡量加快行軍速度,爭取在元軍殺來之前,在青陽寨和安溪之間的山穀裏,把他們迎頭截住。


    “通知第一標各營將領,趁夜間天氣涼爽行軍,爭取明日巳時(上午十點左右)之前進入安溪城休息!把王老實團長叫來,告訴他有任務安排給他!”第一標統領張唐掏出令旗,交給了身邊的傳令兵。


    “是!”傳令兵接過角旗,縱馬疾馳而去。


    安溪城在泉州西北,因靠著晉江的主要支流安溪而得名。


    安溪又名西溪,發源於戴雲山脈間,沿著戴雲山南麓的丘陵地帶奔湧而下,把沿途的村落和礦山連接在一起。


    沿著河畔行軍,可以看到遠處河水如一條發光的金蛇般,在綠色的穀地間往來蜿蜒。


    河畔兩側的沙地相對平坦,大約有半裏寬,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星星點點地長在沙灘間,與河道旁的高挑的蘆葦叢相映成趣。


    太陽快落山了,霞光正在頭頂的天空上蔓延,幾道金光從西邊的彩霞邊緣直瀉下來,仿佛當空落下了一陣光雨。


    “大好河山,偏偏有人喜歡以燒掉它為樂!”吳希?]感慨地說了一句。


    許夫人和陳吊眼的回音還沒到,出擊決策做得比較突然。


    但第一標和炮師不能再等了,因為據斥候前天最後一次送來的消息,元軍對永安城采用了不計傷亡的人海攻擊。


    弩炮和投石車等大型攻城設備,也盯著守城的火炮推到了陣前。


    張弘範在用武力逼迫分散在各地的宋軍向永安靠攏,所以破虜軍必須做出些回應來。


    一方麵,讓張弘範不至於情急拚命,把佯攻弄假成真。


    另一方麵,也必須製止阿剌罕和阿裏海牙二人在泉州府外圍各地的瘋狂破壞。


    據斥候送來的消息,阿剌罕和阿裏海牙攻下空無一人的青陽寨後,大肆破壞,把百姓辛苦開出的礦井全部用巨石填平了。


    附近的村落和農田也不放過,統統付之一炬。


    喪心病狂的阿剌罕甚至點燃了幾片竹林,說是要把山中的百姓燒出來。


    好在閩地潮濕,天氣陰晴不定,也沒讓火勢大規模蔓延。


    “他們二人這麽做,無疑是想拖住泉州守軍,讓咱們不敢去救援永安。


    咱們就滿足兩個韃子的要求,不救永安,先給他們來一下狠的”張唐笑了笑,自信地說道。


    他讀過的詩詞不多,對周圍景物變化,沒吳希?]那樣**。


    一路上,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以手中有限兵力,與元軍周旋的細節。


    在今天早上,做出迎擊敵軍的決定後,他便派信使抄海路去給陳吊眼送信,希望能及時得到陳吊眼部的支援。


    但是行軍打仗的事情,有很多不可預知的因素存在。


    漳州那邊陳吊眼與元軍之間勝負如何,張唐並不清楚。


    陳吊眼能不能擺脫呂師夔和張弘正的糾纏,解了漳州之危後還有沒有力量分兵東進,都是未知數。


    畢竟陳吊眼所部四個標歸入破虜軍建製時間短,戰鬥力相對較弱。


    不像張唐自己所統率的破虜軍第一標,幾乎由清一色的百戰老兵組成,自從百丈嶺上就開始進行素質和戰術訓練。


    “此戰,張將軍有幾成勝算?”吳希?]回頭,看了看張唐的表情,笑著問道。


    無論年齡和資曆,炮師統領吳希?]都比第一標統領張唐高得多。


    但吳希?]很佩服張唐對戰局得把握能力,心甘情願地帶著炮師配合張唐的行動。


    “勝算?”張唐搖搖頭,微笑著回答,“如果陳將軍的兵馬能及時趕到,打擊阿剌罕的側翼,這五萬元軍就被握在咱手心中。


    如果陳將軍不能來,憑借咱們手中這兩萬多人,也能與阿剌罕殺個勢均力敵。


    屆時,陳吊眼即使殺到永安城外,阿剌罕和阿裏海牙也回不去,張弘範的包圍圈一樣合不攏。


    所以,隻要能保證不被元軍擊敗,咱們已經勝了!”“而吳將軍以為,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在山地中,他能擊敗咱們麾下這些老兵麽?”張唐伸手指了指沿河畔急行的大軍,笑著反問道。


    這是他敢與迎戰元軍的決定因素,在破虜軍所有兵馬中,第一標是唯一一支,以原百丈嶺老兵為主體構建的隊伍。


    幾番擴建後,目前有四個團,總計二十個營,一萬兩千餘破虜軍老兵。


    兩年多的戰爭打下來,軍官之間配合得極其熟練,士兵的個人戰鬥能力,在軍中也數一數二。


    可以說,放眼天下,除了苗春的斥候旅,沒有一支步兵可與第一標抗衡。


    此外,還有吳希?]的炮師在側提供火力支援。


    破虜軍軍製以標為最高單位,但炮兵和水軍卻稱為師。


    在張唐眼裏,這樣稱呼,絕不單純是為了與陸標相區別。


    文丞相還存在著一種構想,就是把炮兵和水麵力量集中起來,作為單獨的兵種使用,而不是簡單地作為陸標的配合。


    否則,一個陸標下麵,配兩個炮營就夠了,絕對沒必要單獨建立炮師。


    而戰艦和炮兵單獨成列,發揮火力集中的優勢,這種戰法他已經嚐試過。


    在兩浙,破虜軍第一標曾經有好幾次,就是憑借戰艦的火力支援,才擊潰了數倍於自己的對手。


    所以,雖然阿剌罕和阿裏海牙麾下以蒙古軍和探馬赤軍為主體,山地戰中,張唐並不以為對方占據絕對優勢。


    眼下戰局的關鍵,是陳吊眼能不能按自己信中的新建議趕來,在戰局進行到關鍵時刻,給元軍致命一擊。


    如果陳吊眼能來,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必敗。


    張弘範側翼受到威脅,隻有大步後撤,然後集中兵馬與破虜軍決戰這一條路可走。


    由黎貴達投敵給福建造成的危局由此可解。


    這是張唐反複考慮並和參謀們推演過的策略,出現紕漏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一直滿懷自信。


    但是,他卻萬萬沒有料到,此刻,陳吊眼根本不知道元軍已經攻占了青陽寨。


    陳吊眼的信使,就在來泉州的路上,希望他緩緩行軍,以便雙方配合。


    張唐也沒有料到,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的胃口,不僅僅是劫掠地方。


    泉州的富庶早已令二人垂涎。


    這兩個北元悍將並不知道破虜軍第一標已經到了泉州。


    他們醉心於劫掠,正加速向安溪推進。


    如果冥冥中真有神明存在,從空中看去,祥興二年的秋天,他會看到一幅令人驚異的景象。


    五萬元軍,自青陽寨沿河畔順勢而下,直撲安溪城。


    同時,與元軍方向相反,兩萬破虜軍,卻沿溪畔向安溪前進。


    在這兩支相對急行的軍隊的西麵,鼓鳴山下,卻有三萬大軍沿山路緩慢前行,悄悄地向青陽寨靠攏。


    如果,三支兵馬的統帥知道彼此之間的位置,他們絕不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但是,在這個依靠信鴿和戰馬傳遞信息的時代,他們關於對手的行動,除根據有限情報做出的推算外,幾乎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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