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手中無兵可派。


    福建之役,破虜軍采用杜滸和張唐所建議的,中路固守,外線作戰的策略,給元軍造成了南下以來最沉重的損失。


    呂師夔、阿裏海牙、張弘範等人先後損兵折將近二十餘萬。


    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破虜軍亦蒙受了成立以來最大程度的損耗。


    蕭明哲的第二標、楊曉榮的第五標,還有張元留下來的第六標被打成了空架子,李興的第四標隻剩一半,還要防守兩浙與福建交界那漫長的防線。


    黎貴達的第七標除了少數人從達春麾下逃回外,幾乎全軍覆沒。


    陶老麽的第八標損失相對較小,但因傷減員人數也在兩千以上。


    打到最後,文天祥手中除了張唐的第一標和無法獨立作戰的炮師外,隻有陳吊眼的九、十、十一、十二四個標可用。


    但整個西線,還需要陳吊眼部來防禦。


    如果不是元庭後院起火,戰略重心北移的話,繼續打下去,勝負的結果的確未可預知。


    兩個月來,張世傑的舊部蘇劉義等人屢屢請戰,要求文天祥派人帶他們收複兩廣失地。


    脫了險的殘宋諸臣們聽聞張弘範北返,也紛紛上表朝廷,敦促破虜軍早日兵出兩浙,光複舊都。


    文天祥絲毫不為其未動。


    破虜軍現在有多大力量,他自己最清楚。


    目前這個結局,已經是福建大都督軍事力量的極限。


    北元雖然遭受的挫折,但其實力,依然遠在大宋之上。


    忽必烈和張弘範等人吃虧,就吃在沒有一支完整的水師方麵。


    如果北元能派遣一支艦隊突然於福建沿海登陸,眼前看似大好的戰局,馬上就會向相反方向發展。


    張弘範北返,前線戰局稍見平緩後,大批逃難來的青壯踴躍入伍,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大都督府缺兵少將的局麵。


    但大量流民的湧入,同時增加了福建大都督府的糧食供應難度。


    除了缺乏有經驗的老兵外,福建大都督府麵臨的第二大困難就是缺乏糧食。


    盡管大都督府一再提高了糧食的入港價格,盡管蘇、方兩家和鹽幫在盡力向福建輸送米麵,但福建依然麵臨的災荒的危險。


    福建多山少平地,本來糧食就無法完全自給。


    張弘範和達春一搶,一燒,把百姓們過冬的餘糧和明年春天下地的種子都化作了灰燼。


    這意味著,兩年之內,百姓都必須靠大都督府供養才能生存。


    而此刻福建路的百姓數量,已經超過了北元治下的任何一路。


    在戰爭膠著時期,破虜軍曾組織了幾十萬百姓撤離到泉州和福州。


    這兩個城市未曾經曆過邵武那樣慘烈的攻防戰,雖然三年內幾度易手,基本上都以“和平”的方式交接,城內人口數量沒發生明顯變化,一直保持在三十到四十萬之間。


    從被戰火波及到各地撤下來的百姓大舉湧入後,每座城市人口瞬間突破了五十萬。


    再加上全國各地不堪忍受北元暴政逃難的流民蜂擁而來,本來格局就不大的城市立刻變得擁擠不堪。


    (史料記載,宋末泉州人口在四十萬上下,杭州超過了一百萬)漳州、泉州、福州、邵武、劍浦、建寧六所大城,每天都有兩百萬人嗷嗷待哺。


    解決不了這兩百多萬張嘴巴的吃飯問題,不用北元再度大舉進攻,光災民暴動,就能讓剛剛站穩腳跟的福建大都督府顛覆掉。


    泉州府,戶部度支元外郎杜規一下子感覺到了肩頭上的壓力,每天算盤打得啪啪作響,恨不得能從地裏挖出幾倉糧食來。


    他出身商賈,知道底層百姓的心思。


    如果一個政府連飯都不能讓百姓吃上的話,什麽忠孝禮義,統統都是放狗屁。


    讀書人說餓死是小,失節是大。


    你真把說這話的人餓上三五天,嗟來之食他照樣裂開嘴巴向嗓子裏塞。


    在杜規看來,所有先哲之言都沒有這兩句說得實在,“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果一個政府連給治下百姓吃飽飯的責任都盡不到,那麽無論上麵的人打著大宋的旗號,還是大元的旗號,本質上已經沒有了差別。


    “大人,從興化、湄洲兩地收購來的魚幹到了!”一個底層小吏小跑到杜規身邊,低聲稟告道。


    “有多少,檢查過質地了麽?”杜規停住打算盤的手指,頭也不抬地問道。


    “這批來了三萬斤,新鮮貨,還沒完全幹透。


    貨主答應按六成結算,折農具!”小吏清楚利落地回答。


    他是酒店夥計出身,經過邵武夜校速成班培訓過,表現相當幹練。


    “分三份,一份送邵武,一份送劍浦,另一份留在城內。


    給貨主開免稅證明和折款證明,讓他去貨棧取農具!”杜規在賬本上記了幾筆,拔拉幾下算盤,低聲命令。


    “是!”辦事員答應一聲,放欲轉身,又被杜規叫了回來。


    “等等,通知他,下趟貨直接送到福州去,找福建大都督府的田大人。


    如果一次送貨超過五萬斤,大都督府給他半折優惠!”杜規思索著說道,一雙小肉眼泡眯縫成了條細線,兩個大大的黑圈在眼眶周圍顯得分外清晰。


    “子矩,能不能動員四周的魚戶,向他們收購新鮮海魚!”沒聽到小吏的回應,帶之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個聲音,杜規永遠不會忘記。


    如果沒有此人,也許自己依然是一個庸碌無為,家仇難雪的商販。


    渾身的疲倦感一瞬間消失,杜規噔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邊整理官服,一邊驚訝地問道:“丞相大人,您怎麽來了!”“見幾個客人,順便到杜大管家這裏看看明天的早飯還供不供得上。


    子矩,你好像瘦了!”文天祥緩緩從門口走了進來,一身便裝,愈發顯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沒,沒瘦,瘦些,也好。


    丞相大人,鮮魚不能大量收購,那東西隻能吃當天,放不住!”杜規感動之餘,急促地攔阻道。


    文天祥的問候讓他感到親切,但文天祥的建議卻不是個好主意。


    海魚味道鮮美,特別是在泉州這種不缺乏香料的港口,偶爾弄幾條黃花來下酒,實在為人生一大樂事。


    但作為糧食供給百姓和軍隊卻不可,那東西不頂飽,且變質極其快。


    縱使眼下福建已經入冬,鮮魚也儲存不了三日。


    除非家裏有大冰窖,可那日耗鬥金的奢侈物,即便是陳家許家這種豪門,也未必建得起。”


    是啊,這一帶魚戶從來不敢多撈,就是因為擱不住!北方好些,冬天結冰,能把凍魚拉到很遠地方去賣!”一個戶部官吏站起來附和杜規的建議。


    如果冰窖是普通人家可有之物的話,憑借出色的捕魚技巧,那些海上討生活的魚戶,早就變成了大富豪,也不至於守著大海卻代代受窮了……“不妨,科學院那邊想了個好辦法,可以把海魚做熟了儲藏,放兩個月不成問題。


    來,你們嚐嚐,這可是蕭資的手藝,味道非常特別呢!”文天祥變戲法般,掏出了一個陶土做的缽盂,放到杜規麵前,順手剃掉了蓋子周圍的臘封。


    臘封下,是一層細密的紙繩。


    杜規雖然跟文天祥很熟,知道他的脾氣稟性隨和,但也不敢讓丞相大人伺候自己。


    吩咐人搬來幾把椅子,請文天祥和侍衛長完顏靖遠坐下,搶過陶缽盂,自己開了起來。


    剛把紙繩繞開,一股濃鬱的香味就飄了滿屋。


    幾個跟杜規一塊辦公的戶部官吏肚子被勾得咕嚕直叫,大著膽子湊過來,從打開了蓋子下,看到了金黃色的魚塊,還有半透明的湯汁。


    “靖遠,把咱們的樣品多開幾個,今天犒勞戶部幾位大人,他們最近勞苦功高!”文天祥笑著吩咐。


    侍衛長完顏靖遠答應一聲,出門又取了幾個陶罐來,一一打開,擺在一張空出來得桌子上。


    幾個戶部官吏知道文天祥不喜歡太多繁文縟節,道了聲謝,圍了上去。


    每個陶土罐子看上去有二斤容量,裏邊放的是不同的魚肉,刺很少,湯汁調得甚濃,雖然是冷食,也沒太多腥味。


    杜規吃了一口,楞了一下。


    又夾了一筷子入嘴,閉上眼睛細細品了品,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


    筷子如風,頃刻間掃蕩了半缽。


    見文天祥笑吟吟地看著他,方覺失態,臉紅了紅,笑著說道:“如果做出來都是這般味道,倒也比得上鬆鶴樓裏的大廚了?不知道蕭資他們用了什麽秘方,怎麽能放得這麽久!”“是蕭資在科學院懸賞,花了重金攻克的難題!”文天祥笑著說道。


    在文忠記憶中,罐頭是西方一個叫法蘭西國家的發明。


    但文忠自己也不知道罐頭的製造方法。


    文天祥把文忠的記憶搜羅個遍,隻搜羅出來一個後世諸強國軍隊多用攜帶罐頭充饑的印象。


    於是,他把這個概念飛鴿傳給了蕭資,讓科學院作為重點來研究。


    蕭資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在邵武貼出了懸賞告示,結果,告示剛出來不到一天,就被一個叫桑大寶的廚子給揭了。


    桑大寶是個山東大漢,身高足足八尺開外,偏偏膽小的要死。


    蒙古軍在山東“平叛”,大開殺戒。


    桑大寶舉家南逃,半路與家人走散,幹糧、銀兩皆失,隻好靠討飯為生。


    可這年月兵荒馬亂,哪裏有那麽多施舍可得。


    與他同路的乞丐紛紛餓死,而他卻一直捱到了邵武,在餐館裏找了個廚子的差事。


    見到科學院的告示,他立刻把儲藏食物的秘訣獻了出來。


    原來桑大寶在路上乞討,一旦有了多餘食物,則不像其他乞丐般,隨便照顧袋子裝了或拚命吃掉,而是放在陶罐裏加火燒上一個時辰,然後用盡可能的方法密封起來,這種方法可以保證殘羹冷炙數日不壞,幾度成了他的救命糧。


    蕭資得到秘方,經人一試,果真合用。


    第一批魚肉罐頭儲存了兩個月,依然新鮮可口,作為樣品,給文天祥送到了劍浦。


    剛好文天祥有事到泉州,就一並帶了過來。


    “人說百業中,處處皆學問,果不其然!”一個戶部官吏聽完文天祥的介紹,揚著油乎乎的嘴巴驚歎道。


    陳龍複在泉州府號召節糧,他們這些低級官吏已經很久沒放開肚子吃飯,突然見到美食,吃相沒一個雅觀的。


    文天祥笑了笑,知道大夥日子過得清苦。


    在沒有完善製度的製約下,底層官吏是否用心,是否清廉,完全看上級主事官員個人素質。


    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個貪官手下,絕對不會帶出什麽好鳥來。


    而在陳龍複這種清廉、能幹的官吏麾下,則難有人會耍滑偷懶。


    但治理一地,一國,光憑官員的自覺是不行的,必須建立一個合適的機製。


    這一點上,大宋原來的理學和文忠記憶中的世界大同都未必走得通。


    雖然睡夢中,他經常被文忠記憶中那個美好的理想激動得心潮澎湃。


    但作為目睹了大宋走向衰亡的理學大家,他知道朱子所謂的聖人之世和文忠說追求的世界大同相差不大,要求的都是個人品質。


    而個人品質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


    現在效力北朝的留夢炎、葉李等人,學問、人品都曾堪稱一時典範。


    可在關鍵時刻的個人氣節,卻連彭震龍這種因貪墨被撤職的小吏都不如。


    正思考間,聽見杜規問道:“敢問丞相大人,做此一罐魚,所耗幾何?一日可做多少?”“我正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做魚罐頭的材料,無論陶罐子還是魚,都是你泉州特產之物。


    逃難而來的百姓當中,又不乏壯勞力。


    蕭資他們設計了個生產線,圖紙等詳細資料我都帶來了,你立刻可以安排商家合作。


    出了產品,一部分供應軍需,一部分賑濟百姓,你看看,有沒有機會做大……”文天祥拿出一疊圖紙,詳細的解釋道。


    很多事情需要一步步來,將來用什麽辦法保證華夏永生,那是將來的事。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


    文忠記憶中的祥興二年馬上過了,在大夥的努力下,崖山的悲劇終於沒有重演。


    今後的曆史走向,與文忠的記憶已經完全不同。


    可以說,從幼帝被苗春救離崖山那一刻起,曆史已經翻開的全新的一頁。


    華夏文明和草原文明,重新開始了一次賽跑。


    華夏即將走到哪裏,途中還有什麽變化,文忠不會知道,對文天祥、杜規、陳龍複,對所有人來說,也都是未知。


    酒徒注:1、關於蒙古皇帝殺大臣不公布真實罪行的記載,見於史書。


    元初三大巨貪阿合馬、盧世榮和桑哥,死後的罪名都是不忠,而不是貪髒枉法。


    2、原始罐頭的發明者無處考證,據傳為拿破侖。


    上世紀中國的一些老字號的醬肉,也用陶罐臘封法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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