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宋副都元帥李恒最近的心情一直很惡劣,縱使在百餘名侍衛的簌擁下,威風凜凜從廣州街頭縱馬疾馳的時候,心中的鬱悶也得不到半分緩解。


    私下裏,李恒真的很想找龍虎山那幫牛鼻子們看看,自己是不是無意中衝撞到了什麽神靈,所以一年多來讓衰運長期相伴。


    雖然明知道那幫裝神弄鬼的道士和街頭擺攤算命的騙子是一路貨色,可騙子們至少能給人一整套關於命運的說辭,讓人在重重厄運中看到一線擺脫的希望。


    否則,再於這夏天熱如火爐,冬天寒風似刀的廣州城呆下去,李恒非得瘋掉不可。


    也難怪李恒沮喪,一年多來厄運幾乎與他寸步不離。


    先是在平宋都元帥位置的角逐中輸給了戰績和出身都不如自己遠甚的張弘範,讓他這個西夏國的皇親,蒙古宗王合撒兒的養孫顏麵掃地。


    接著,又在廣南東路之役中毫無建樹,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在疆場上縱橫馳騁,殺人立業,功勞簿和分贓帳本都寫得滿滿。


    好不容易熬到一直刻意壓製他的張弘範揮兵入閩,得到機會坐鎮一方,卻又被許夫人的興宋軍和廣南各地的“毛賊”鬧了個灰頭土臉。


    等到了張弘範北撤,達春接了平宋都元帥之位後,李恒的運道更差,居然鬼使神差,率領新成立不久的艦隊出海,試圖以自己之短擊人之長。


    結果自然可想而知,一代名將在海麵上被名不見經傳的宋將杜滸殺了個大敗,連座艦都沉到了海底下。


    狼狽逃回廣州後,非但李恒自己,所有跟著他的武將,李獾、李猙等人都覺得灰遛遛的抬不起頭來,甚至在達春派來的信使麵前,都不好意思為自家的主帥辯解一句。


    杜滸是誰,是文天祥手下一個無名之輩。


    想當年,文天祥本人都曾被李恒殺得落荒而逃,連老婆孩子都被活捉了。


    事隔不過兩年光景,一切居然顛倒過來,原來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名將,變成了不會打仗,處處受製於人的窩囊廢。


    而原來那個紙上談兵,枉自斷送將士性命的書呆子,居然好整以暇地把十幾萬元軍耍得團團轉。


    從東邊的恩州到西邊的欽州,李恒治下漫長的海岸線成了杜滸來去自如的“客店”。


    並且這個客人還沒有一點兒做為客人的自覺,入了店門,拿了糧草補給,殺官逐吏,將府庫劫掠一空不說,在走之前還喜歡放上一把大火,讓聞訊趕來救援的李部士卒,隔著很遠就知道這次又白跑了一趟,除了給那些地方官員收屍外,別的什麽收獲也得不到。


    李恒不是一個輕易被對手打倒的人,兩姓家奴的生存經曆把他的神經磨礪得非常堅韌。


    在忍受了達春派來的信使百般指責後,他曾暗下苦功,試圖以崖山之役繳獲的戰艦為主體,重整水師,徹底解決掉杜滸這個隱患。


    結果,練兵剛剛開始,那些懂得水戰的新附軍將領就一個個告了病,死活不願意再次將船駛出珠江口。


    李恒知道這些人是被杜滸艦隊中的火炮嚇破了膽子,又是許願封官,又是殺人立威,好不容易讓將士們上了船,沒等沿伶仃洋兜上半個***,走在外圍的二十幾艘戰艦突然脫離了本隊,呼啦一下在消失在外海深處。


    (酒徒注:蒙古人攻西夏,李恒的祖父不屈,戰死。


    他的父親被蒙古宗王收養,後來因告發李檀叛元之功而得到封爵。


    )李恒無奈,隻好把戰艦暫時用鐵索相連,泊在廣州城外。


    一麵督促麾下嫡係努力學習水戰,一麵試圖從沿海漁戶(又名海民,因無固定居所和產業,所以在宋時無百姓資格,但要承受稅務)中招募善於弄船者。


    結果招募告示剛剛貼出去沒幾天,沿海的漁戶居然紛紛搬了家。


    李恒心下覺得奇怪,派人仔細一打聽,才知道老對手文天祥在福建開了什麽魚肉加工廠,那邊錢好賺,海民與農夫地位平等,把臨海的漁戶大多數給吸引了過去。


    加工廠是什麽東西,李恒不知道。


    但他卻從流傳在廣南東、西兩路,屢禁不止報紙上,看到了文天祥率領福建本地官員和儒林人物,臨海賦詩,觀潮品魚的盛況。


    那份來之不易的報紙中,對當時盛況大加讚賞,認為那是福建各地數年來難得的盛事。


    並且順便將盛唐時代曾經風行,但已經失傳甚久的海魚之數十種吃法,一一刊載出來。


    還於每一種吃法下,附上了古人讚美的詩詞,和今人不遺餘力的描述。


    什麽膾、炙、蒸、燒、幹、茸……很多李恒聽都沒聽說過的新詞,接連牽動他的眼球。


    讓他大流口水之餘,心下更是氣惱。


    恨那個打仗不按常理的文瘋子,居然膽敢在他和達春兩路大軍的夾擊下,如此好整以暇。


    “這不是看不起本帥麽?”惱怒之餘,李恒把一身精力都發泄到了下半身上。


    隔著惠州和潮州,福建路他攻不進去。


    但憑著手中十幾萬大軍,他也有把握不讓杜滸在廣南東、西兩路立住腳。


    既然能維持住不輸不贏的現狀,都元帥達春就不能拿他怎麽樣。


    何況眼下大元用兵重點在遼東,南方兵力投入不足,平宋都元帥本人在福建也接連打過幾個敗仗。


    “讓開,讓開,沒長著眼睛麽!”兩百多個新附軍士兵快步跑過,清空東濠畔臨近石橋的街道。


    (酒徒注:東濠是宋代廣州城內的一條大河。


    那時廣州城與現在不同,現在的番禺等地還是海島)一個買混燉的小販躲避不及,攤子被士兵們踢翻在地,盤兒、碗兒四處亂滾。


    小販還不開眼,試圖跑到路當中去揀,幾匹開路的戰馬衝了過來,馬背上的騎兵揮動長槍,將小販的身體遠遠地挑了開去。


    血如雨點般飛濺,周圍百姓被驚得東奔西走。


    實在躲避不及的,皆雙手抱頭,瑟縮在路邊的柳樹下。


    平宋副都元帥大人氣勢洶洶地準備殺奔哪裏,大夥都心知肚明。


    這個兩姓家奴在達春麵前是受氣包,但於廣州城內卻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


    韃子皇帝有一百多個妃子,李大元帥的臨幸過的女人加在一處也超過九十九。


    眼下城內誰家娶新娘子過門,都得先搬到城外鄉村裏躲幾個月才能回來。


    不然,一旦被李恒知道,無論新人是美是醜,肯定逃不掉他的魔爪。


    而那些被他欺負了的人家還必須擺出一幅笑臉,否則,一旦被李恒感覺到招待不周,一家老小都會莫名其妙地“病死!”所以,雖然李恒假惺惺地曾經下過幾道‘不準士卒搶劫百姓,不準蒙古人強占他人產業,掠奪百姓為奴’的禁令。


    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他為了收買人心擺出的樣子。


    作為掌管兩路軍政的大員,他自己都沒把治下的百姓當人看,麾下官兵們的行為自然更加無法無天。


    “造孽啊!”蹲在柳蔭下的順民中,有人搖頭歎息。


    為了保護平宋副都元帥安全,橫跨東壕的石橋被李恒麾下的士兵強行封鎖了,沒有一時半會兒不會解封。


    大夥保持這種委屈的姿勢,至少要等到李恒離開後才能結束。


    “老天不開眼啊,才二月的天氣,就這般熱,地獄都搬到了世間啊!”有人借著議論天氣的由頭,含沙射影地罵。


    “要是狀元公來這裏巡視一圈就好了!我輩也能過幾天舒心日子!”一個好像讀過幾天書的人企盼地說。


    “是啊,是啊!”其他人大聲附和。


    廣州人熟悉的狀元公隻有兩位,一個是降了大元的本地狀元張鎮孫,另一個就是文天祥。


    顯然,大夥企盼能趕來的人不是前者。


    “快了,快了,你們沒聽童謠說麽,河南河北路斷,狀元現!”柳蔭下,一個身材堅實的遊方和尚,笑吟吟搭言。


    邊說,邊高高地托起手中的缽盂。


    紫銅缽盂甑明瓦亮,將背後馬隊通過的影像,一絲不落地映照了下來,反饋到和尚眼裏。


    幾個當地人楞了楞,看了看這個麵相和口音都不似本地人的和尚,警覺地向兩邊挪了挪身體。


    “兀那賊禿,休要胡言!河南河北路斷,除非石橋自己塌了?”背對著眾人,為李恒占街的一個新附軍什長轉過身來,狐假虎威地罵道。


    東濠是橫穿廣州的一條大河,河道上的石橋已經屹立了百餘年。


    百年來,幾次漫過堤壩的大秋汛都未曾將它衝斷過。


    和尚妖言惑眾,看在他手中那個紫銅缽盂價值不菲的份上,當兵的也要管上一管。


    “軍爺,你怎知道石橋不會塌呢,要知道人在世間一舉一動,菩薩都看得清清楚楚。


    冥冥中老天要懲罰你,饒你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雷霆一擊!”外來的和尚顯然不知道李恒麾下士兵的凶惡,笑嘻嘻地應道。


    那什長見用話嚇唬不住和尚,登時火向上壯。


    看看李恒的馬隊已經上了橋,距離自己遠了,提高嗓門大罵道:“你這個賊禿,爺們好心提點你,你倒踩鼻子上臉!你在哪裏出家,拿出你的度碟來,這紫銅缽盂是做甚用的,拿來軍爺驗看!”“貧僧無果,不積善行,不求正果!”和尚一臉慈悲地答道,手向前托,把個缽盂掄得如大錘般,徑直砸在什長的麵門上。


    “碰!”什長被砸得腦漿崩裂,直挺挺倒了下去。


    惡和尚無果抹了把臉上的血跡,伸手抓過什長落下的長槍,手腕一壓,一抖,把衝過來的幾個士兵接二連三挑飛。


    “有刺客!”士兵們扯著嗓子喊道。


    周圍百姓亂做一團,東跑西竄,任士兵們如何阻攔,都阻攔不住。


    有人膽子大,躲在柳樹後偷偷四望,看見石橋另一側,二十幾個被擋在路邊的商販抽出刀,殺向了李恒的衛隊。


    受到突然襲擊,訓練有素的騎兵們圍成了一個***,將平宋副都元帥李恒牢牢地護在石橋中央。


    負責清理街道的新附軍士卒快速聚攏成隊,在低級軍官的驅策下,奮不顧身地擋在石橋兩側,任刺客們個個武功高強,卻無法靠近石橋。


    “放箭,放箭!”李恒高舉著馬刀,聲嘶力竭地喊。


    打了幾十年的仗,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石橋兩側的刺客人數不多,但進退之間組織嚴密,顯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匹夫,而是經曆過戰陣之人所為。


    能驅使如此多江湖人為他效力的賊子隻有一個,那就是文天祥。


    李恒想到這個可能,血就衝上了腦門。


    紅著眼,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重金購來的手弩,扣動扳機,將上麵的弩箭一支支射了出去。


    弩箭破空,飛出八十餘步,力盡,被帶隊的刺客頭,無果和尚用長槍一一挑落。


    李恒楞了楞,將手弩狠狠地擲入了河中。


    伸手,抽刀,試圖衝下石橋,卻被周圍的護衛死死擋住。


    “大帥休急,援兵馬上就到!”親信將領李獾拉著李恒的馬韁繩勸道。


    倉猝遇襲,死守待援是最好的辦法。


    石橋兩側是水麵,刺客不可能從河麵上殺過來。


    隻要守住橋的兩端,就能保護好李恒安全。


    此地距離軍營不遠,時間又是傍晚,縱使有更多的刺客在其他地方埋伏,大軍聞訊趕來後,也能將他們踏成肉醬。


    “殺,殺,一個不留。


    周圍的所有漢人,都是刺客,一個別放跑了!”冷靜下來的李恒毫不猶豫地吩咐。


    不用他的吩咐,周圍的士兵也不會給百姓留情麵。


    橋上空間小,拉不開弓。


    橋兩側的士兵卻很快在李猙的組織下,用弓箭對閑雜人等進行了清理。


    幾輪齊射過後,刺客、商販還有被阻擋在附近,沒來得及逃離的百姓倒了一地。


    無果組織著刺客們緩緩後退,慢慢退出了弓箭手的射程。


    幾個騎兵縱馬追來,無果橫槍,挑開對方勢在必得的一記斜劈,槍花一抖,刺入了騎兵的梗嗓。


    李恒欣賞地點點頭,對無果和尚的武功好生惋惜。


    遠處已經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這個武技甚好的和尚,縱使再善戰,也難逃離生天了。


    突然,他感覺到一絲危險。


    從開始到現在,好像那個和尚一直在石橋外圍與自己的部下周旋,如此好的武功,卻從來沒有試圖搶上石橋過。


    莫非他的目的僅僅是把自己困在石橋中?“河南河北路斷,狀元現!”一句繞嘴的童謠刹那間閃過李恒的腦海。


    緊接著,他感覺到了腳下石橋飛了起來,托著自己高高地飛向雲端。


    “轟!”一聲爆炸在東濠上響起,曆經百年風雨的石橋,隨著爆炸聲消失在濃煙中。


    酒徒注:有客戶不得不應承,剛回到家,發晚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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