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文天祥的心情都有些沉悶。


    劉子俊和陳龍複離去前臉上的失望他看在眼裏,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讓二人不失望。


    百丈嶺整軍以來,周圍的人都形成了習慣,有什麽疑難事情找文天祥,憑借傳說中的“天書”和文大人能力,對一切都有答案。


    而此刻,偏偏文天祥自己與周圍的人一樣迷茫,一樣困惑。


    文天祥當然不知道,此刻困擾著他的問題,在另一個時空居然困惑了幾代人。


    文忠和文忠的後輩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要繼續困惑下去。


    並且,這些人的見識和智力都不比他這個大宋狀元差。


    他隻想憑借自己將這些事情一勞永逸的解決,讓新的華夏從開始的時候就建立在相對完善的框架上。


    讓我華夏不再墜入興衰交替的輪回,這是文天祥在承接了文忠記憶的同時,承接的一份責任。


    他當然找不到準確答案。


    確定的說,文忠記憶中的答案,也是支離破碎的,很多地方根本無法自圓其說。


    對當時的中央政府,文忠要求民主。


    而對自己所在的黨派和所堅持的理想,他又要求絕對服從。


    這一點,文天祥做不到。


    他羨慕文忠記憶中那種抓把黃豆也可以進行的,簡單而樸實的選舉。


    但卻無法相信文忠理想中的世界大同。


    他認定那種讓底層百姓掌握選舉權,以下製上的官員選拔方式,卻不得不麵對很多令人失望的現實。


    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落差,讓他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


    但不繼續堅持下去,他又看不出憑借新式武器強大起來的大宋,與原來那個有什麽不同。


    如果官員的任免權力依然掌握在他的上司手中,與百姓無關的話。


    那麽,軍隊越強大,也許官員壓榨起百姓來越肆無忌憚。


    因為任何時候,軍隊都掌握在朝廷手中。


    就如現在的大元,強大到世界上無可匹敵,但生活在其統治下的百姓卻是世界上最困苦,最無保障的。


    紛亂的念頭困擾著他,再次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


    以至於對自身實力認識比較清醒的他,都忘記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那就是,此刻考慮如何治理這個國家的問題為時尚早,大宋能不能在北元的打擊下生存下去,還是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對時局樂觀者大有人在,特別是鄒??泳?タ斯闃鶯螅??拿襇拇笳瘛:芏噯朔追椎截┫喔?撞擼?ㄒ槲奶煜樵僮橐瘓??氖p狽ィ??丫?黃坡簿?嶗砉?淮蔚牧秸隳沒乩矗?飧創笏尉啥己賈蕁;褂腥私ㄒ槲奶煜櫬??煜攏?耪傯煜潞瀾芷鴇?諭酰?謎飧齷?岱6?員痹?淖詈笠徽健t謔だ?瘴y牧?窒攏?恍┏械1n欄=ㄈ撾竦鈉坡簿??煲捕?鈉鵠矗?恿?媳澩蠖級礁??肭蠹?辛α坑氪鐦壕穌健>土??駁攪髑蟮男諧??才陝叫惴蜃u談狹嘶乩矗?胛奶煜檣桃榻?使?ɑ馗=u氖隆?盡管理智中,一個聲音不停地提醒著文天祥,北元不會這麽容易被擊垮。


    但眼前的局勢和民心卻讓他感到勝利也許並不遙遠。


    此刻,科學院又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耗時盡一年的火銃研製工作終於完成,林恩老漢帶著第一批定型的五百杆火銃,正順著閩江向福州趕。


    “老文啊,你最近可愈發瘦嘍!”一見麵,林恩老漢就笑嗬嗬地問候。


    年餘不見,老人的精神越發健旺,一張黑臉不知道是在路上被太陽曬的,還是因為興奮,帶著濃烈的潮紅色。


    “還好,還好,我本來就是這種體格,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子。


    不像您老人家,七十幾歲了還能輪得動大錘,和古時的老黃忠差不多。


    怎麽樣,路上倦不!”文天祥絲毫不以林恩對稱他“老文”為忤,一家人般笑著答應。


    “你們幾個,也不說給丞相大人弄點吃的補補身子。


    難道做人的親隨,就隻管防範刺客麽!”跟文天祥寒暄完了,林恩老漢回過頭來,對著完顏靖遠等人倚老賣老。


    ‘這關我們什麽事情!丞相飯量小,我們又不能硬塞飯到他嘴裏’完顏靖遠鬱悶地想,看看文天祥仙風道骨地瘦弱樣子,心裏隨即湧起幾分內疚。


    裂了裂嘴巴,借著幫親兵抬軍械箱子為由跑遠了。


    “該給丞相大人添個人暖被子了,身邊都是男人,難免照顧不好!”林恩老漢看著完顏靖遠開溜,自言自語般說道。


    自從百丈嶺見到文天祥那天起,他就沒把文天祥當作丞相來看待。


    而這種親切的態度,也讓文天祥覺得很舒服。


    與他交談時如和自家人談話一樣輕鬆隨意。


    於是,在丞相府的屬員當中,林恩老漢成了最特殊的一個,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提,別人不敢幹預的事情,他敢插手。


    當然,林恩老漢很好地把握了這個分寸。


    自己理解不了,無權限幹涉的國事,他從來不亂參與。


    “那個,那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文天祥持續多日的煩躁心情,被林恩老漢幾句親切的問候滌蕩了個幹幹淨淨。


    不知不覺間紅了臉,迫不及待地將話題向其他地方岔。


    他的妻子兒女均在贛南會戰中被李恒擄走。


    妻子和兒子死於押解途中,兩個女兒被忽必烈沒入皇宮當女奴,從此生死不知。


    破虜軍在福建站穩腳跟後,不斷有親信幕僚和好友想給他再娶一房妻子,均被他以國事繁忙為理由拒絕了。


    內心深處,文天祥忘不了妻子的身影。


    同時,因為接受了文忠的記憶,這個時代別人眼中的賢良淑德,品行和美貌俱備的女人,已經很難再入他的眼。


    三年來,唯一讓他動心過一次的,就是那幾句“長幹行”。


    可當時吟唱著此曲的人,偏偏又是他無法娶的那一個。


    兩人的身份、名聲和地位,注定了他們隻能彼此以欣賞的目光相對,而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以後再說,你不過四十多歲,以後的日子很長呢,難道就孤零零的這麽一個人過下去不成。


    再說了,你被照顧得好一點,也能多活幾年。


    把跟我老漢講過那些好事兒啊,挨個給實現了!”林恩老漢如文天祥的長輩般,帶著嗔怪的口吻說道。


    順手自隨從身邊取過一個長條木盒子,遞到了文天祥手裏。


    “拿著,這枝是老漢我親手打造的火銃,試過幾十次了,絕對不會炸膛!”文天祥接過木盒,輕輕打開。


    一杆六尺多長的火銃,和一把鯊魚皮鞘匕首靜靜地躺在紅綢上。


    用綠釩油(濃硫酸,古人用煆燒綠釩(硫酸亞鐵)的方法獲得)侵蝕過的銃筒和匕首柄被太陽一照,散發出淡淡的藍光。


    有股冷冰冰涼嗖嗖的感覺從腦門直衝而下,一瞬間,文天祥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


    慢慢模糊的目光裏,文忠當年在黃崖洞中渡過的歲月,一一浮現在眼前。


    眼前這杆火銃與文忠等人在黃崖洞中製造的“七九”“、八一”式步槍,在技術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包含在製造者內心深處對國家與民族複興的期待,跨越七百餘年,卻無絲毫不同。


    以文忠的家世和背景,他應該投靠當時的中央政府才對,是什麽驅使他站在了自己家族的對立麵?甚至想把自己的家產與周圍人分享?這絕對不謹謹是“車馬輕裘,與朋友共”的俠義思想作怪,而是他當時為了國家而不得不這樣選擇。


    那一刻,文天祥再次分不清哪一世是莊周,哪一世是蝴蝶。


    如果能知道文忠為什麽如此選擇,也許他就能參透數日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矛盾。


    但偏偏那個時代與這個時代相距過於遙遠,文忠的影子猶如隔著一團迷霧,無論如何湊近,都無法看得清晰。


    見文天祥的臉色一刻不停地變幻,林忠老漢楞住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種狀態下的文丞相,仔細看了看盒子裏的火銃,突然醒悟到了什麽,抱歉地拱了拱手,解釋道:“丞相勿怪,這個火銃,的確和最初那個設計有很大差別,長了許多,引火孔也改到了側麵!”說著,林忠老漢從盒子中將火銃取了出來,親自給文天祥示範其用法與改進的原因。


    “這個,引火孔放在側麵,是為了防雨。


    您也知道,咱南方雨水多,容易耽誤事兒。


    上次張弘範就是趁著雨天,火炮不易擊發的時候,打了大夥一個措手不及。


    我們將火孔放到側麵,再於上麵遮個鐵片,雨水就淋不到了”文天祥的思緒被從莊周曉夢中拉了回來,隨著林恩老漢的介紹,回到火銃側麵的孤行防雨蓋上。


    此時,他才注意到這杆火銃與蕭資設想中那杆差別甚大,聯動擊發的打火錘和炮子點都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側麵的燧石輪和一個藥線孔。


    “火繩槍”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雖然文天祥自己對此也懵懵懂懂,但這個詞匯,顯然在文忠記憶裏占據著很特殊的地位。


    “火繩槍,這個名字貼切!”林恩老漢對文天祥的眼光佩服得五體投地。


    利落地從木盒邊角處翻出一個黑色布袋,自裏邊拿出寸餘長的藥撚來,塞進引火孔裏,一邊示範,一邊說道:“紙炮子兒太小,容易掉出來。


    引火孔開在側麵,就不能用炮子兒了。


    大夥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到了用藥撚子的辦法。


    這東西製造起來簡單,引火也方便。


    切成一寸長的火繩,裝填起來比炮子兒還快些。


    燧輪製造,也比打火錘簡單,還不用彈簧回拉!”說著,老漢取出紙包火藥,鉛子兒,按部就班地塞進內膛,合攏外膛,將火銃遞回文天祥手裏。


    文天祥接過火銃,自手掌間傳回的熟悉的感覺讓他心情愈發激蕩。


    平端,瞄準,對著院落中一棵老樹伸展於半空中的枯梢扣動了扳機。


    燧輪回轉,擦出淡藍色的火花。


    藥繩被引燃,火苗瞬間鑽進火銃裏。


    “乒!”清脆的槍聲在丞相府內回蕩,半空中的樹梢應聲而落。


    文天祥取藥,裝彈,添火繩,一槍又一槍打下去,足足打了二十餘槍,直到盒子內的火繩用完了,方才罷手。


    正在丞相府內各部門工作的官吏都被槍聲驚了出來,站在各自的屋簷下,看著文天祥拿著仙術般的神兵指哪打哪,一個個被驚得目瞪口呆。


    “有如此利器,還怕蒙古人不退!”刹那間,文天祥的內心又被自信充得滿滿的,把火銃交回林恩老漢手裏,大聲問道:“老丈,這東西射程多遠,威力與破虜弓比到底如何?”可能是被硝煙熏得太厲害,林恩老漢咳嗽了幾聲,強壓著身體的不適答道:“按丞相教導的標尺,大概八百米。


    不過,打到那個距離,基本上就是瞎貓抓個死耗子,純靠蒙了。


    真正有準頭,有力氣的距離,是二百五十米以內,比鋼弩遠,也比鋼弩狠。


    一百米內,能打透柳葉甲和羅圈甲。


    就是裝填麻煩些,比鋼弩還慢。”


    “比鋼弩還慢!”參謀長曾寰驚詫地問道。


    剛才文天祥演示火銃用法,大夥光顧著驚歎火銃的威力和文天祥用起火銃渾然天成的熟練度。


    卻沒注意到火銃從裝填到發射,整個過程比弓箭慢得多。


    回頭想想,以文天祥所表現的熟練程度,每發射一顆彈丸,敵軍可射三箭,如果對方是個熟練射手的話,可能射出四到五箭不止。


    這樣,即使裝備了火繩槍,軍隊在平原與蒙古軍相遇,麵對蒙古人的漫天箭雨依然沒有優勢。


    “比鋼弩省材料!火銃造起來雖然慢,但彈丸用不值錢的鉛籽兒就行,造起來簡單,小學徒一天也能造個幾百顆。


    鋼弩太費材料,咱邵武的鐵礦,這兩年煉了鋼,大部分都造了弩箭,要求手藝又高,不是熟手幹不了,為了保密,還不能把活轉包給別的作坊幹!”林恩橫了曾寰一眼,搖頭晃腦的解釋。


    火繩槍的誕生,凝聚著科學院所有人的心血。


    為了製造不易炸膛的槍管,先後就有四個工匠被炸瞎了眼睛,毀了相貌。


    有人看到最後成品還亂挑毛病,這種行為讓林恩老漢心裏非常不樂意。


    從文天祥手裏拿回火繩槍,順勢從皮鞘中取出匕首,輕盈地一捋,咯嚓一聲,將匕首裝在了槍管上。


    眾目睽睽下擺了幾個花式,林恩老漢說道:“裝備了火槍,就不需要再配刀。


    韃子靠近了,把匕首裝在槍頭上,就是杆現成的花槍,直接挑翻了他。


    他跑遠了,我卸下刀,借著用鉛籽兒追,看他跑得快,還是我的彈丸飛得快!”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勞累,老漢的腳步有些虛浮,喘了口氣,杵著火槍試圖站穩,卻一不小心跌坐到了地上。


    “老丈!”文天祥見狀,趕緊伸手去扶。


    林恩老漢笑著推開他的手,訕訕道:“人上了年紀,這腿腳就是不靈光了。”


    接連努力幾次試圖憑借自己的力量站立起來,卻覺得腿越來越軟,仿佛已經不在自己的身上。


    林恩老漢大驚,用盡全身力氣向起站,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手一張,直直地栽了下去。


    文天祥趕緊去抱老漢起來,隔著單衣,發覺林恩老漢的身體如火炭般燙。


    再看老漢的額頭,嘴角,都有淡淡的青黑色透了出來。


    “快去請大夫!”曾寰衝著楞在一邊的親兵喊道。


    林恩老漢雖然為人不拘俗禮,也愛管些年青人的閑事,但在破虜軍中的人緣一直不錯。


    很多低級將領都是他的弟子和晚輩,如果林恩老漢因為自己的一語無知冒犯而病倒了,那樣,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不算別人,科學院院長蕭資第一個會衝到福州來找人拚命。


    “憲章,不關你的事,他大概是路上中了暑吧,應該會很快好起來!”文天祥見曾寰著急,低聲安慰道。


    抬眼看看圍攏在自己身側,與與林恩一同送火銃來的隨從,卻發現,很多人臉上都帶著潮紅之色。


    一股不祥的預感快速湧上文天祥心頭。


    被李興從兩浙掠回來的金大夫提著藥箱子匆匆趕來。


    抱起林恩的頭放在腿上看了看,又翻了翻老漢的眼皮,突然伸手將文天祥推到了一旁。


    “怎麽回事?”文天祥被推得一楞,不顧追究金大夫的無禮,低聲問。


    “趕快回去,把衣服用熱水燙了,用白酒漱口!”金大夫抬起頭,對著所有人說道。


    指指林恩老漢,接著命令:“跟他一起超過兩天的所有人都不許離開,文大人,趕快給屬下找個院子。


    要人手,隻要學過醫,不怕死的,統統都要!”“怎麽?”丞相府所有人都發覺試態不妙,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瘟疫,春瘟!不想染上的,趕快去換衣服,漱口。


    五天內別出這個院子,別跟他人往來!”金大夫聲嘶力竭地喊道,卻忘記了病情最嚴重的林老漢,此時正躺在自己的腿上。


    蒙古人的致命一擊悄然來臨。


    四月初,隨著前線頻頻傳回的捷報,連城、寧化、清流陸續傳來大批百姓和士兵病倒的消息。


    其中與達春作戰的陳吊眼部損失最大,四個標人馬幾乎有一半士兵染病,不得不放棄了對上杭的攻勢,撤到漳州的龍岩去修整。


    隨即,永安、沙縣、劍浦陸續出現了大批病人,甚至連許夫人的興宋軍也有人被傳染。


    緊接著,福州、漳州街頭上都發現了病人,很多人頭一天到工廠上工還好好的,第二天就再也爬不起來。


    要好的工友前去探望,卻跟著染病。


    沿著槿江、九龍江和閩江,瘟疫以不可控製的速度繼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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