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他當做宋瑞?”陸秀夫驚詫的問,仿佛剛剛被人當頭棒喝過,了悟的目光中夾雜著幾分迷茫。


    現在的文天祥之表現與他所熟知的那個文天祥的確大相徑庭,隨著破虜軍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壯大和發展,每見到文天祥一次,陸秀夫心內陌生的感覺就增加幾分。


    奉行“不語怪力亂神”古訓的陸秀夫甚至不止一次懷疑過,空坑之戰後,文天祥已經死了,是另外一個人借屍還魂,占據了好朋友的軀殼。


    但前後兩個文天祥身上表現出來的那股子百折不撓的倔強勁,又讓他堅信,現在的文天祥就是當年那個文天祥。


    雖然現在的文天祥處事手法和原則與當年那個宋瑞相差甚遠。


    但他們在言談舉止中,對國家還有百姓那分誠摯的感情,陸秀夫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一種濃烈而深沉的愛,盡管前後的表達方式不同,卻依舊令人欽佩,令人感動。


    也正是因為感受到了文天祥內心深處對於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感情,陸秀夫才一再地出頭為文天祥說話,為破虜軍搖旗呐喊。


    雖然更多的時候,文天祥的所作所為讓他憤懣,但這種憤懣更多的成分是失望之後的“怒其不爭”而不是恨之入骨。


    “你可以把他當瘋子,或者當一個聖人,但就是不能把他當原來那個宋瑞!”鄧光薦撫摩著一本本印裝精美的圖書,低低地說道。


    “這是第一步,過了這一步,你才能心平氣和地考慮他所作所為的本意,鄧某所領悟的道理,才能派上用場!”“謹受教!”陸秀夫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給鄧光薦施了一個大禮。


    憤懣的心情漸漸平複。


    紛亂複雜的思緒中,也隨著鄧光薦的幾句點撥,透出了幾分亮光來。


    “其實,讓鄧某想起到福州參閱書籍的,還是那個苗春!”鄧光薦笑著受了陸秀夫一揖,繼續說道:“大人可曾記得,當日在海船上,苗春罵幾位內臣和言官之語!”“當然記得,否則,我等也下不了讓朝廷暫去流求駐蹕的決心。”


    陸秀夫人思考著回答。


    往事如煙,從現在的角度看來,當初去選擇去流求的決定是大錯而特錯的。


    本以為,到了流求,行朝可以很快建立起一支可以掌控的力量來,製約破虜軍。


    誰想到,流求的蘇家不是那麽好相處的主兒,他們對朝廷表麵恭敬,涉及到根本權力的爭執,卻是一步不讓。


    使得幾位事先對形勢估計過於樂觀的重臣如坐囚籠般,度日如年。


    而當日,使得陸秀夫等人做出前往流求選擇的,不過是苗春的一句重話。


    事情的起因出在那個羅倫撒人斯地文猻身上。


    當海上風浪平靜下來時,那個化外蠻夷將領航工作交給了助手,自己到甲板上休息。


    剛好少帝趙?m也在甲板上散步,雙方對彼此的身份都很好奇,忍不住攀談起來。


    談話中,斯帝文猻對自己的祖先“大吹特吹”,認為那個羅馬帝國,是不遜於華夏任何一朝的偉大國家。


    其富庶程度和政治清明,在某一麵,還遠在中原王朝之上。


    本來這種以祖先成就向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就像出嫁的女兒總是在外人誇自己娘家好一樣,不值得大夥跟他們一般見識。


    哪個出門在外的人,不會在陌生人麵前吹一吹自己的故鄉。


    但船上的幾個言官,和後宮的老太監們不這麽認為。


    他們覺得,連國家名字都叫成什麽‘騾子、馬兒’國家,肯定是一個化外蠻夷。


    沒見過天朝繁華,才躲在不知名的角落裏夜郎自大。


    結果,聊了一會,談話就變成了抬杠。


    幾個太監和言官不斷拿中原的繁華、物產、甚至平素不大看得起的奇技**巧與斯帝文猻吹出來的“騾馬”比較。


    而斯帝文猻也不甘示弱,引經據典地認為文人們所說的上古之盛世和萬國來朝不過都是瞎掰。


    禹遊九州的故事,多半是杜撰的。


    那個大禹,估計連大海邊緣都沒涉足過。


    最後論戰升級到對天地的認識,書生們認為天圓地方,大宋是世界的中心。


    而斯帝文猻卻憑借多年航海經驗,說大地是渾圓的,天包地就像蛋清包著蛋黃。


    還說這在很多國家都是常識,隻有大宋這些足不出戶的言官,還抱著天圓地方之說不放。


    (酒徒注:天覆地若卵黃,是元朝時已經被總結出來的地理推論。


    元史上有專門記載。


    )幾位言官惱羞成怒,紛紛斥責斯帝文猻以下犯上,褻瀆古聖。


    要求苗春拿出“夫子誅少正卯”把氣魄來,把斯帝文猻扔下船去。


    苗春怎麽肯扔這個活海圖下船,置諸人的要求不理。


    幾個膽大的言官和太監又開始彈劾苗春,並且把矛頭漸漸對準了破虜軍和文天祥。


    氣得苗春忍無可忍,當著諸位大臣和少帝的麵罵道:“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家夥,一個個總以為什麽都懂,天下無人比自己高明。


    不過是坐在井口下的爛蛤蟆罷了,呱呱的聲勢挺大,卻沒有爬到井口看一看的勇氣!”當時在一邊冷眼看熱鬧的人中,就有帝師鄧光薦。


    與眾人事後義憤填膺的表現不同,他冷靜地分析了苗春的觀點。


    認為罵得雖然重,卻的確擊中了幾個自以為是的言官的痛處。


    過後,又仔細觀察苗春的作為,發現這個看似粗豪的武夫,實際上在默默地通過各種機會,影響著少帝對外界的看法。


    “那日苗春罵人的話雖然粗糙,仔細想想卻並非無可取之處!我大宋立國兩百多年來,外界的敵手和內在的形勢都在變。


    而士大夫們卻依然死抱著半本論語不放,所以難免有今日蒙古人亂華之禍!”鄧光薦歎息著總結,“其實,興國之路不止一條。


    既然文大人執意要走一條與以往不同的路,我們不妨靜下心來看一看他的理由和打算。


    即使不同意,至少也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麽。


    知己知彼,才能把他拉回到正途上來。


    若一言不和,就要分道揚鑣甚至刀劍相向,那隻會讓蒙古人在旁偷著樂。


    況且,眼下行朝也沒有何文大人分道揚鑣或動刀子的本錢!”“陸某願聞其詳!”陸秀夫頻頻點頭,鄭重地答道。


    與破虜軍徹底決裂,或出其不意殺文天祥奪其軍權,這種念頭在行朝裏不是沒人動過。


    但鄧光薦最後一句話說得對,眼下行朝沒有和破虜軍決裂的本錢。


    真的把文天祥除掉了或者逼反了,恐怕非但破虜軍,流求蘇家、海上方家、福建陳家和賣私鹽的張家都會立刻與朝廷翻臉。


    沒有強大的陸上力量,也沒有海上支持,更沒有來自福建眾商家的資金和走私商人的資助,行朝在蒙古人麵前,恐怕一個月都支撐不了。


    “鄧某在圖書館中,除了古代典籍的手抄本外,共搬回了各色圖書二十六種。


    其中有翻譯自大食人的,也有大都督府請人,為了辦學而臨時編纂的。


    雖然很多書做得粗糙不堪,無法與古聖先賢的著述相比,但從中可以窺探新政,卻可窺得管中一斑!”鄧光薦拿起剛剛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本《商學》,翻開數頁,指著上麵的文字說道:“這本書不過是各家商號經驗的總結,夾雜了些新式的記帳方法,沒什麽太多花樣門道。


    但其中有幾句話卻總結得非常經典,陸相請看…….”陸秀夫順著鄧光薦得指點看去,隻見在一篇論述賺錢多寡與利益分配的篇章裏,有人用炭筆加重了幾句粗鄙無文的話,“有賺不為賠,利益相左者,取其交!”陸秀夫雖然素來瞧不起商家,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把幾句話翻來覆去了念了念,聯係到今日文天祥給乃顏使者的折扣,若有所悟。


    “今日文相給乃顏使者高額折扣,在你我不通商道的人眼裏,自然是虧了本。


    若換以此書之語來看,隻要乃顏一日不敗,福建和遼東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利潤雖然薄了,卻可以細水長流,好過了看著他們被忽必烈擊敗,大夥再沒生意做。


    乃顏要求降價,這點上,遼東諸部的利益與我相左,但……”“但讓乃顏堅持下去,卻是雙方的共同利益。


    北方一日不平,元軍就沒有力量再度南下!”陸秀夫打斷了鄧光薦的話,大聲道。


    換個角度看問題,眼前豁然開朗。


    從大宋的長遠利益上看,此刻不但給乃顏的折扣有道理,即使白送鎧甲和武器給乃顏,對大宋都是有好處的事。


    “陸相再看此頁,關於契約的論述。


    訂立合同的雙方必須視對方地位平等,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間,在訂立契約的時候,沒有尊卑關係。


    隻有這樣,契約才會被雙方自願接受,才能維係的長久”鄧光薦翻開另一頁,指著上麵的文字說道。


    “這句話乍聽起來大逆不道,但市井中所定合同時,原則就是如此。


    這裏,關鍵圖的是個長久。


    如果有一方拿著身份壓著另一方強簽合同,被壓服的一方隻要有機會,就想毀約。


    結果雙方結局都未必妙…….”鄧光薦侃侃而談,把近日來翻書的領悟傾囊相授。


    《商學》、《虞學》、《兵法》、《格物》……二十幾本書,還有一大摞兩年來福建路公開發行的報紙,從第一次到最近一次,被他一一翻過。


    不拘泥其中細節和對錯,隻是把其中包含的新觀念一一條件出來,對照福建的新政各種表現加以評判。


    不知不覺,就到了掌燈十分。


    鄧光薦將最後一疊報紙放下,總結道:“依鄧某所看,文大人所行新政,總結起來不過是平等、契約、權利、義務八個字,並非要標新立異,而是期望以此為根基,來驅逐韃虜,重建華夏。


    觀點上雖然與聖人之道格格不入,最終目標卻與我等所謀並無不同,都是為了讓國家強大,百姓富足。


    況且,在除了那八個字外,新政中商學意味甚重,而一本商學,卻處處以互利和妥協為最高原則!”“互利和妥協?”陸秀夫反複咀嚼著鄧光薦的話。


    以平等和契約為基礎,重構華夏。


    尊重契約,而不是等級和綱常。


    國家有保護每個百姓正當權利不被侵犯的義務……這些根本性原則,根本與聖人之道找不到融合之處。


    但眼下把蒙古人趕出江南,卻是朝廷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共同目標,符合互利原則,所以雙方有機會互相妥協。


    是這樣麽?他感到自己的心裏非常迷茫。


    皇帝和大臣之間不再是絕對的從屬與支配關係,而是像掌櫃的和小夥計般,簽訂的是雇傭契約。


    而國家和百姓之間,也是因為契約存在,福禍與共。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另一麵,還同樣存在著‘匹夫福禍,國家有責’的訴求與約束,這些東西,他無法接受。


    但寫長篇大論來駁斥它沒有絲毫意義,如今主動權掌握在文天祥之手,隻要他認定了要做,朝廷即使下旨阻撓,也不會有效果。


    眼下自己能做的,隻能想辦法讓文天祥看在破虜軍和朝廷的共同利益上,把革新的步伐不要邁得太遠。


    看清楚了隱藏在新政後邊的本質,也明白了文天祥所圖。


    陸秀夫驀然發現,自己手中能和文天祥交換的籌碼實在不多。


    換句話說,自己可以**文天祥妥協的價錢不夠。


    默許文天祥成為一代權臣,這是朝廷能給出的最高底線。


    但在廣南戰役後,文天祥實際上已經是大宋的權相,朝廷認可不認可,都與事無補。


    此刻即便前丞相陳宜中從安南返回來,這位擅長權謀的前丞相也控製不了破虜軍,也沒法讓福建各部門俯首聽命。


    “陸相可是自覺手中底牌不夠?”鄧光薦看到陸秀夫的神色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愁苦,試探著問道。


    “豈是不夠,陸某好生後悔沒早日看到今天!”陸秀夫懊惱地答。


    若知道文天祥內心早已背離了大道,自己真不該在行朝為其說那麽多好話。


    “其實,陸大人昔日所為,沒有半分差錯。


    朝中幾位大臣忠則忠矣,他們的做法,卻隻能讓朝廷與大都督府的隔閡加深。


    而大人昔日處處維護破虜軍,正好是此刻雙方妥協的依仗!”鄧光薦笑著說道,“大人可曾聽聞,兩年前福建選舉,百姓和士林中揖讓成風,比古之許由、務光誌向遠大者甚有人在?”“那是因為破虜軍當時隻掌握了小半個福建,前途未明,所以沒人願意出頭當這個官。”


    想想當年被陳龍複強行征召出來的士子們如喪考妣的模樣,陸秀夫苦笑著搖頭,“現在不行了,眼下福建雖然受瘟疫之苦,但根基已成,前途一片大好。


    想做中興名臣的大有人在,這些日子報紙上揭露的暗中活動,賄選等惡行,就有十餘起!”“著啊,對大都督府走到今天沒有出過半分力氣的人尚想從中撈個官職,那些破虜軍將士,那些跟著文大人一路苦過來的大都督府從吏們會不想爭麽?利益不夠分時該如何呢,結局還是妥協?大人隻要屈身做一做惡人,跟文相討價還價,屆時為天下聖人門徒分一杯羹出來就好了。


    隻要大都督府門下中有了士人足夠的位置,將來新政到底怎麽發展,還有的爭,有的妥協呢!”鄧光薦撫掌大笑道。


    這是他博覽群書,最終參出來的一個良策。


    憑陸秀夫幾個人的力量,阻止不了文天祥在岔路上越行越遠。


    但憑借眾人的力量呢?信奉什麽道理是一回事,最終做出來的結果卻是另一回事。


    曆史上,講堯舜之言,做桀紂之行者大有人在。


    將來,把文天祥所主張的平等、契約放在嘴邊,卻處處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自覺維護長幼尊卑的人,也不會少。


    隻要大夥別動刀子,一步步來,最終複興之後的大宋是什麽樣子,著實值得期待呢!“鄧大人好卑鄙!”陸秀夫向地上啐了一口,笑道。


    鄧光薦的招數他完全明白了,就是讓他還如往常一樣與文天祥據理力爭,阻止新政的關鍵,選舉的進一步實施。


    實際上,在內心準備好妥協的方案,無論如何不把臉麵撕破了。


    新政的原則是從眾,是各種利益的妥協。


    到最後,由於破虜軍內部、大都督府內部和朝廷這邊以自己為代表諸人的大力反對,作為一個能帶領破虜軍走到這一步的梟雄,文天祥自然懂得做出適度退讓。


    退讓的結果就是,文天祥的一部分主張得到執行,而大宋的傳統、朝廷的利益和大都府眾人的利益,也會得到顧及。


    至於這個像分贓方案的妥協結果更符合傳統,還是更符合文天祥所堅持的平等與契約理念,隻有天知道了。


    想到這一層,陸秀夫覺得心頭煩惱盡散,外邊的天空跟著也藍了幾分。


    窗外的天很晴,幾朵雨雲在海麵上翻滾著。


    瞬息萬變的天氣,變化的速度趕不上人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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