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熱流衝上了浪裏豹的鼻子,他感到心裏酸酸的,眼睛中有什麽東西禁不住往下掉。


    論名頭、實力,他與文天祥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但在這一刻,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理解了原來看上去那遙不可及的文天祥,知道了他內心深處的孤獨與迷茫。


    丞相大人就像台上那個荊柯,有的僅僅是一把匕首。


    而敵人卻前仆後繼,數不勝數。


    他因以為援的兄弟,此刻隻能遠遠看著,不知道被嚇破了膽子還是猶豫,居然無法施以援手。


    浪裏豹站了起來,他不想再與眼下這些江湖豪傑浪費時間。


    這些人一個個看上去大義凜然,其實心中不過像夏無且所說那樣,不過是為了一個‘利’字。


    自己是個粗人,實力也不大,卻無論如何要去福建走一遭,要讓世人看看,文丞相不是一個孤獨的前行者,江湖中,有的是人願意與他同往。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文天祥將把國家帶到何處去。


    “我去,既然你們大家都忙得脫不開身,我也不在此廢話,耽誤大夥的行程!”浪裏豹環視四周,不屑地說道。


    “咱,咱們不是沒商量完呢麽?誰,誰又說不應丞相大人招呼了!”被浪裏豹的目光逼得有些心虛,鎮常山的身形看上去更矮了,盯著桌麵,顫抖著聲音應道。


    “等大夥商量出結果來,文大人的英雄大會也開完了吧!”過江龍也笑著站了起來,下巴上的疤痕隨著笑容上下**。


    “我和浪裏豹兩個水上討生活的見識短,得了人家好處,就尋思著給人回報。


    諸位要胸懷大誌,不去參加這大會也罷!”一句話,把大夥心中的那點小心思全抖落了出來。


    幾個實力比較弱小的山大王訕訕地站了起來,抗議道:“過江龍大爺又何必如此逼人,就是文丞相的信裏,也沒要求大夥一定到場。


    你要說去,咱們就去唄,大不了鬧再一臉臊回來,反正咱是占山的,不在乎這點兒場子!”“就是,去了,咱們也未必說得上話。


    那些宰相、尚書,哪個不比咱們有學問。


    擺起道理來一套套的,眨眼就把大夥繞進去!”有人嚷囔著,把去了福建之後,即便大夥都不顧一切為破虜軍張目,但能否對抗得了儒林和行朝的問題擺了出來。


    “文大人不願意動硬,要和朝庭上的反對者講道理,但講道理豈是我輩所長。


    要動槍棒麽,那些書生綁在一塊也不夠兄弟一個人殺的。


    可動軟刀子,掉書包,咱們種地打魚出身,哪弄過那本事!”有人大聲補充道,“要我說,咱不用去,一起拍胸脯說句話,就說文丞相打算幹什麽,無論上刀山下火海咱都不皺眉毛。


    如果其他人想說得算,先問問咱手裏的家夥是否答應!”包廂內的氣氛由冷清瞬間轉為熱鬧,鎮常山、鑽山鷂子等幾個謹慎派也加入了大發豪言行列。


    反正承諾不能當真,大夥發個誓沒壞處。


    將來文丞相真能誓師北伐,大夥也都算遠見卓識,提前鋪了門路。


    如果文丞相未等出師,在內耗中已經敗了,大夥對發過的誓矢口否認便可,反正到時候繼任者為了大局,也不能過分相逼。


    “依我看,隻要這個大會開起來,文丞相就已經贏了。


    大夥不用發什麽誓,也別爭去不去的問題。


    先想想咱們去了,能做些什麽,能給文丞相送個什麽禮才是正經!”聽眾人把話題越扯越遠,一直沒說話的方家老三方馗敲敲桌子,慢條斯理地插了一句。


    話音一落,滿屋子的豪傑們全楞住了,包括已經將腳邁出了門檻的浪裏豹和過江龍。


    他二人彼此對視一眼,若有所思般點點頭,又慢慢地退了回來。


    江湖上混,除了義氣之外要講個實力。


    在坐的任何一家豪傑實力也與方家無法相提並論。


    特別是自從方家貼上了破虜軍之後,幾乎霸占了從蘇州洋到泉州港之間的所有海上島嶼,牢牢坐上了沿海第一大幫派的位置。


    如今方三當家都放出了話來支持文天祥,其他人要好好掂量一下,有沒有說“不”的資格。


    鎮常山何淑明反應最快,見去福建已經成定局,立刻把話題引到如何齊心協力保全自己利益上。


    “方三爺說值得去,當然有值得去的道理,咱們跟著就是了。


    可去了之後,與那幫當官的分說不清楚怎麽辦?我聽人說,最近各地大儒,名士都在想辦法向福建趕。


    冒著被瘟疫感染的危險,也要逼著丞相大人在英雄大會上,承認儒學的千秋正義,把君臣綱常定下來!”方馗理解鎮常山為什麽猶豫,也知道他的想法代表了在座大多數人的心思。


    世人皆於嘴巴上小瞧‘名利‘二字,可真正視名利如糞土的,全天下也找不到幾個。


    江湖中,像浪裏豹、過江龍這種血性漢子,一直是鳳毛麟角,早晚要被人收入囊中的。


    但這並非說文天祥的新政毫無勝算。


    作為體驗過邵武新政,並目睹破虜軍及福建大都督府一步步發展壯大的人,方馗有足夠理由相信,文天祥不是“拗相公”,他這樣做,肯定已經把眾人的反應計算在內。


    眾人皆有私心,而即將召開的英雄大會,反而能以私心做一篇大文章。


    點點頭,方馗笑著說道“這才咱們應該想的事,沒了文丞相,就沒有咱們今天。


    一旦文大人被那群偽君子弄倒了,或被人蒙蔽住,咱們大夥都沒好果子吃。


    所以,福建大會大夥非但要去,而且要去得大張旗鼓。


    至於怎麽保全自我,大夥想想,論口才,咱們辯得過陸大人、鄧大人麽?”“辯不過!”眾人老老實實地答道。


    “論軍功和實力,大夥抵得上半個陳吊眼、張唐麽?”“抵不上!”幾個豪傑歎息著答。


    對於張唐,他們沒有不服氣的資格。


    但對於與大夥出身相同的陳吊眼,眾人每每提起來,佩服之外,多多少少帶上了幾分嫉妒。


    “大夥如果不去,能保證張唐、陳吊眼他們會為咱們說話,想辦法保全咱們的利益,處處替咱們爭好處麽?”方馗繼續問。


    見方馗將話題又向利上轉,浪裏豹扶著桌子欲站起來,被好朋友過江龍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方馗見狀,笑了笑,解釋道:“依方某所猜,文丞相開這個會,不是為了教大夥做聖人,也不是為了教大夥都絕對支持他。


    而是希望建立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不靠力量壓服,而是大夥都把想要的擺到桌麵上來,看看有沒有共同之處!”“那不是分贓大會麽!你怎麽以此心猜度丞相!”浪裏豹不滿地抗議。


    “你說他分贓大會也好,別人試圖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他也罷。


    隻要這個會開起來,今後,國家大事就得按照這個方式辦!至於皇帝說什麽,古聖先賢說過什麽,再也不必去理睬。


    所以,隻要會開起來,丞相大人就贏了。


    至於出什麽決策,我想還靠我們自己!”方馗笑著解釋,仿佛早已看穿了文天祥的整個布局。


    “這?”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擺在前麵的問題一下子清晰起來。


    如果文大人要的隻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模式,事情就簡單了。


    大夥隻要去了福建,就是對他的支持。


    至於會場上說什麽,該爭什麽,堅持什麽,不必顧忌太多。


    管他是皇上他二大爺還是孔夫子的嫡孫子,都得坐下來慢慢說話。


    “去,大張旗鼓地去,並且為天下豪傑喉舌!”翻山鷂子聶雲鵬一改剛才的吞吞吐吐,拍打著桌子喊道。


    “關鍵是怎麽才能讓咱們的話有分量,眼下大會日期還沒定,大會趕快想辦法。


    不然,到了會上,論文說不過那些高官大儒,論武比不過破虜軍,論政績沒那些選出來的裏正,區長來得實在,咱們憑什麽大聲說話!”海沙幫幫主張翠峰站起來鼓動道。


    如果大會的目的真如方馗所說,海沙幫必須趕快想些辦法,做出點聲響來。


    一旦所作所為能在會上讓大夥認可食鹽不再由朝廷專賣,海沙幫就從永遠的反賊,改成了正道商號。


    此後再也不用提著腦袋做生意,也不用看著官吏臉色說話。


    “咱們聚齊了,先在兩浙幹一大票。


    讓天下人都知道,兩浙豪傑為抗元出了大力!”有人站起來呼籲道。


    眾人群起響應。


    範家軍如今已經成了軟腳蟹,兩浙豪傑湊到一處,殺了這隻蟹也許力有不逮,但掰個蟹鉗子蟹腿卻不在話下。


    “打,來不及!咱們沒破虜軍那麽強的攻擊力。


    再說,即使打下半個浙東南,功績也比不上破虜軍!”方馗搖搖頭,否決了大夥的建議。


    “那咱們幹什麽?總得幹點兒什麽不成?”鎮常山急切地叫道,眾人之中原先數他沉穩,如今數他坐不住。


    “錦上添花,沒意義。


    雪中送炭,才讓人感激一輩子!”方馗笑著提醒大夥,“你們說,福建眼下最缺什麽?”“當然是糧食!誰不知道福建去年就開始吃魚度日。


    今年又糟了瘟疫,種地的百姓死了不少,糧食肯定更缺!”有反應快的人大聲回答。


    糧食,包廂裏再次陷入沉默。


    眾人雖然各有地盤,手中也有些從大戶人家劫掠來的存糧。


    可誰手下沒有幾千張嘴,如果把糧食給了福建,大夥拿什麽收攏弟兄?“糧食,我知道誰手裏有!”沉默了片刻,海沙幫主張翠峰低聲說道。


    “誰!”眾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就像一群餓了許久的豹子,突然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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