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一放亮,王秀實就被外邊的嚷嚷聲給吵醒了。


    最近他的睡眠不太安穩,老擔心部下趁他一不提防就把建康城獻給了陳賊吊眼,讓他無端擔上一個亂臣賊子的罵名。


    在王秀實眼裏,建康城在破虜軍傾力攻擊下能守多久,能不能堅持到援軍到來,甚至能不能守得住,那些都不算大事。


    甚至有朝一日縱使城破被殺,也無損他王某人的名節。


    但如果被底下士兵協裹著不戰而降,稀裏糊塗當了俘虜,就大大有違忠義之道了,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他也沒麵目去見那些傳說中的古聖先賢。


    至於古聖先賢們所倡導的忠義,究竟和他的師門所教導的理學忠義,是不是一回事,以王秀實的頭腦和能力,他分辯不清楚,也不想去分辯。


    聖人的說法本來就很含糊,王秀實如果真能弄明白聖人微言大義,估計著也早給忽必烈砍了,也沒機會出任一方大員。


    當然了,在有希望的情況下,王秀實也期待呂師夔能及時趕來。


    畢竟攻城的南方逆賊隻有兩小股,呂師夔如果能趕來的話,裏應外合未必解不了建康之困。


    “來人,看看何人大聲喧嘩!”王秀實一邊在愛妾的服侍下穿衣服,一邊大聲地問。


    有人匆匆地跑上前,隔著門簾給出了及時回應,“票大人,水西門外發現大股賊軍,協裹著百姓正在割蘆葦,挖河道。


    弟兄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因此前來請示!”“挖河?”王秀實嚇得一哆嗦,一把推開小妾,跳了起來,“誰的旗號,多少人?”“據弟兄們說,是菜油李的旗號,估計有上萬人,大多是附近百姓!”外邊的部將頭腦還算清楚,幾句話將敵情描迷了個大概。


    王秀實向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他之所以對守城抱有希望,就是因為玄武湖與秦淮水兩大水道都淤積多年,行不得大船。


    而隻要破虜軍水師戰艦無法逼近建康城,那開開山裂石的艦炮就無法對城牆構成威脅。


    光憑手中有限的火炮和兵力,陳吊眼短時間內不能破城而入。


    但現在陳吊眼居然動員百姓挖河,這種雖然笨,卻直逼卞題的做法的確有些出人意料。


    “大人,大人,如何應對,請大人明示!”門外的武將許久聽不見屋子內的反應,有些著急了,不顧禮節地催促。


    聽到屬下的聲音,王秀實多少從震驚中回過一點神,聲色俱厲地命令道:“傳本帥令,讓崔老將軍帶五千人馬殺出城門,把李菜油趕走。


    有協助亂軍的百姓,殺無赦!”“是!”來人答應一聲,領命欲走。


    剛剛轉過身,又聽見王秀實在屋子內吩咐:“等等,先在城牆上看清楚了,敵軍有沒有埋伏!”“是,謝大人提醒!”部將道了聲謝,轉身去了。


    王秀實對著鏡子,揉了揉蒼白的臉,強打著精神走向前堂,人還沒等跨出二門,又聽見通往前堂的磚道上一陣腳步聲響。


    “大人,東門外有人向裏發射弩箭,寫了許多低毀大人的謠言!”有親兵跑進來,雙手呈上一卷白布。


    隻有逆賊才這麽奢侈,把如此細的白布當紙張用。


    “這幫暴珍天物的敗家子,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


    王秀實氣得罵了幾句,接過白布,抖開細看,隻見上麵用細細的蠅頭小楷,寫滿了造謠煽動之詞。


    執筆的肯定是個本地人,為了吸引市井小民的注意,故意在字裏行間夾雜了許多建康方言。


    其中一些市井理語王秀實弄不太懂,但他大概能分辯出,這是破虜軍射給城內軍民看的文告,告訴大夥破虜軍軍紀嚴明,目的隻是驅逐北元,救萬民於水火。


    不會像元軍破城那樣亂殺亂搶,請大家不要害怕,也不要給守軍任何支持。


    這太過分了,有種不要逞口舌之利,王秀實忘記了是誰造謠在先,握著白布的手指捏得蒼白,咬牙切齒地追問:“射進多少來,你們看見都有誰揀了?“屬下不清楚,屬下這條是從一隊巡邏兵那兒拿來的!”親兵非常老實的回答,末了,又迫不及待地追加了一句,“屬下隻聽人說上麵寫滿了謠言,自己沒打開過,也不認識字!王秀實應急能力和口才都不太好,能混上這麽高的職位,全憑的是其師門在朝堂上的毛氣。


    上任後,他也遇到過一些自負文采出眾,處處與許門理學作對的書生。


    對於這些亂講泥的人,王秀實的處理辦法是一概參照,’il夫子誅殺少正卯”的先例,把對方從肉體到文字一同消滅掉。


    底下親兵知道大人有如此習慣,因而以不認字,沒頭腦就成為他們護身保命的不二法門。


    大概是覺得此刻殺人也起不到作用了吧,破天荒地,王秀實這次沒有下令將所有接觸過布條,或收藏傳播布條的人都抓起來斬首,歎了口氣,吩咐道:“命令東門嚴加戒備,以防中了敵軍奸計!”“是!”親兵擦了把腦門上的汗,快步跑去傳令了。


    王秀實把今天早晨突發的兩件事情結合在一道想了想,又在心中計算了一下守城兵力,招呼過幾個親信,命令道:“你們隨著本督去西門走走,菜油李敢明目張膽地在咱們眼皮底下挖河,怕是在玩什麽陰謀!”“是,大人英明!”親信們答應一聲,下去各馬了。


    片刻後,王秀實帶著城中的所有高級武將,還有一些文職幕僚登上了西城牆。


    扒著城垛口向下望去,隻見河道上煙柱東一股,西一股地竄起老高,奉命出擊的千戶崔延年和傳說中的敵軍都不見了蹤影。


    “人呢,怎麽都不見了!”王秀實點手叫過一個守城的牌子頭,問道。


    “票大人,承大人的洪福。


    崔將軍采用火攻,大敗敵軍。


    方才崔將軍沿岸去追擊了,還沒有返回來!”牌子頭很會說話,大聲回答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爆豆子般的鞭炮聲。


    接著,號角聲,喊殺聲,響成了一片,還沒等城頭上的人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就看見崔延年帶著千餘殘卒,沿著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將回來。


    在他們身後,五十多名破虜軍士兵,擎著雪亮的樸刀,趕鴨子般緊追不舍。


    “混帳東西,你也好意思回來。


    來人,給本督擂鼓!”王秀實氣憤地罵道。


    如果敵軍有自家士兵的一半多,也有人敢上前替崔延年討情。


    但此刻敵我比例分明是一對三十,甚至四十,站在城牆上的其他將領也覺得窩火,七嘴八舌地指責起崔延年的不是來。


    打了敗仗的崔延年聽到戰鼓,知道輕易回不了城,萬般無奈下,收攏殘卒排了個陣勢,轉身迎上了敵軍。


    那五十幾個破虜軍樸刀手見元兵回身迎戰,不慌不忙把隊伍排成了三角形,以一名大漢為尖刀,其他人做刀刃和刀身,喊著號子向元軍本陣踏去。


    “左翼,全體衝!”崔延年大聲命令。


    站在左翼的六百多名北元士兵見自家人多,膽氣一壯,叫喊著衝向破虜軍的“刀尖”,第一波攻擊隊伍瞬間與破虜軍的刀陣接觸,一陣喊殺聲過後,形勢慢慢分明。


    破虜軍的刀陣“瘦”了一分,幾百人的元軍隊伍卻被捅出了無數個窟窿,殘兵哭喊著,四散逃開去。


    “擂鼓,用力擂鼓!”王秀實氣急敗壞,他實在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也無法相信幾千人的隊伍,淹不沒一小隊破虜軍。


    崔延年聽到鼓聲,帶著手中所有殘兵殺了上去。


    大夥都指望殺完了這幾十個破虜軍,保住了王大人的顏麵,或許在大隊敵軍趕來前有機會退回城裏。


    因此,己經降到極點的士氣多少提高了些,雖然有人腳下連連絆蒜,越跑越靠隊伍尾端,但至少沒人轉身逃命。


    眼看著那一小隊破虜軍士卒就要被人浪吞沒,這時候,河岸邊轉出另一夥人來。


    三千多持著各色兵器的民軍,和兩隊衣甲鮮明的破虜軍戰士趕到了城下。


    當先的破虜軍士卒見同伴有難,迅速把隊形拉成條斜線,與河畔成楔形,然後一排下蹲,兩排站立。


    “乒l”沒等元軍隊形作出調整,破虜軍火槍手同時扣動了槍機,隧輪轉動,引z火藥,一排白亮亮的子彈撥了出去。


    兩翼的元軍士卒就像被雹子打了的水稻般,轉眼倒下了一片。


    剩下的見勢不妙,掉頭就跑兩側威脅解除,突前的破虜軍樸刀手立刻變陣,隊伍從尖刀型變為半弧型,盡量多地把與自己對陣的元軍圈在了裏麵。


    兵刃相交,被王秀實強征而來,沒有經過多少訓練的士兵們成了肉靶子,被幾十把鋼刀盡情蹂0。


    作為領兵大將,崔延年不敢相救,帶著幾個親信拚命地跑向城門。


    “給我射!”王秀實喪心病狂地命令。


    城牆上跳出幾百名弓箭手,不分敵我地將羽箭射下去。


    逃命的北元士兵悴不及方,又倒下一大片,其餘的回過頭,迎向破虜軍。


    李菜油指揮著自己的部下靠攏過來,接應下那隊破虜軍樸刀手退回本陣。


    墜在後排的破虜軍弩箭手,火槍手相互配合,很快將撲過來拚命的北元士卒盡數放翻在泥地上。


    城門外,巴掌大的河灘成了修羅地獄。


    六神無主的元軍被雙方的羽箭驅趕著,一會兒衝向破虜軍,一會兒逃向城市,幾度徘徊後,能站立的人己經沒有了,隻有一杆被射了無數窟窿的破旗,孤靈靈地插在河岸邊,向鮮紅的血河控訴著人生的不幸。


    “傳我的命令,敵軍若靠近城牆,不,無論什麽人,隻要靠近城牆,一概用羽箭射退。


    無論什麽人,若亂傳播謠言,一概就地誅殺!”王秀實蒼白著臉,獰笑著命令。


    “是,大人!”城牆上,憤w的士兵們不得不回應。


    “我也是為了他們好!”王秀實目光四下掃了幾圈,指點著城牆下冤死的軀體說道。


    將士們敢怒不敢言,紛紛把頭向兩邊側去。


    王秀實知道犯了眾怒,也不再多解釋。


    叫過幾個摘係,命令他們輪番督戰,不得怠慢,然後帶著心腹們向東城門趕去。


    “大人,西門外敵軍怎麽辦?”有將領強壓著內心的怒火提醒道。


    “讓他們燒去,挖去。


    半個月內,河道疏通不了。


    陳賊吊眼這是給本督玩聲東擊西,不,聲西擊東。


    西門外那麽點賊軍,成不了氣候。


    咱們重點還得防禦東邊,那才是陳賊的主力!”王秀實故作虛玄地說道,“兵者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實虛實,虛虛實實……”好像還真給王大才子蒙對了,東城門外的破虜軍明顯比西城外多,雖然目前的攻擊舉動隻是向城內發射布條,但有細心的守軍己經發現,大隊的百姓在數名破虜軍小校的指揮下,正在羽箭的射程外挑擔,堆土。


    而陳吊眼本人就在剛剛冒出頭來的土堆旁,指手畫腳地動員著什麽。


    “怎麽不射,來人,給本帥射殺他!”王秀實站立於城頭,指著陳吊眼喊道。


    方才在西城失去了威信,現在,他要從東城找回來。


    “稟大人,東南風急,敵將在二裏之外,非床弩能中!”負責守東側城牆的將領趕緊衝過來,迫不及待地解釋道。


    理論上,床弩的射程能達到陳吊眼站立的位置,但飛過如此遠的距離後,弩箭己經穿不透一匹白布。


    對於陳吊眼這種身手的武將來說,己是末勢的強弩根本構不成威脅。


    那為什麽不射他們,他們這些妖言惑眾者!”王秀實楞了楞,覺得麵子受損,指著城下幾隊正在驅動床弩,向城內發送檄文的破虜軍士兵問道。


    “大人,他們身邊有盾車保護,射了白費力氣!”守將指著城牆下不遠處那門板高的巨盾說道。


    這種用來保護攻城士兵的巨盾用硬木打造,表麵上包著鐵皮,下邊鑲著車輪。


    有它們在,城牆上的弩車很難給遠方的士兵製浩威脅。


    還有一點,守將不敢說的是,庫存的弩箭所剩無幾,如果在沒有意義的床弩互射過程中浪費幹淨,一旦敵軍攻城,守軍就得不到任何遠程武器支援了。


    “難道你就不會想個辦法,否則,本督養你何用l”王秀實連碰了兩個軟釘子,氣憤不過,大聲斥責。


    “大人,請恕屬下無能!”守城的小校後退幾步,躬身道。


    “廢物!”王秀實大罵,罵了幾句,自覺沒什麽意思。


    停住口,與左右幕僚談論起破虜軍遠處正搭造的建築來。


    因為有很多百姓前來幫忙,那邊施工的速度很快,土丘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長高。


    “這是什麽東西,你們誰見過?”王秀實指著土丘問。


    “我等不知!”幾名武將齊聲回答。


    今天的事情,從裏到外透著古怪。


    按常理,陳吊眼舍了兩浙無人防禦的地盤不去占,放著安穩功勞不立而長途奔襲建康的舉動,本身就有點瘋狂。


    在明知道建康附近幾支援軍隨時有可能趕到,呂師夔大帥還可能抄了破虜軍後路的情況下,陳吊眼卻不速戰速決,反而玩起了挖水道,修土丘的勾當,豈不是被太陽曬傻了。


    作為武將,誰都知道陳吊眼這麽做有點犯傻。


    可作為對手,王秀實摩下的武將們又拒絕相信,自己的對手是個不通兵法的傻子。


    “你們呢,知道麽?”王秀實把目光轉向幾個平素詩詞唱和的文職。


    太陽有些高了,緊張情緒緩解後的他感覺有些肚子餓。


    既然陳吊眼要慢慢磨蹭,王秀實心裏也覺得踏實了些,起碼不用擔心敵軍今天就殺進城裏來。


    “依屬下之見,陳賊在起祭壇!”一個平素對陰陽五行等學說有所涉獵的幕僚拱了拱手,說道。


    剛才在西門,目睹了破虜軍強悍的戰鬥力後,他們這些文職都感覺到有些怕。


    有人甚至打起了勸王秀實先棄城而走,避避陳吊眼鋒櫻的注意。


    但這會兒看見陳吊眼忙著指揮人堆土包,又促使他們放棄了先前的念頭。


    大多數幕僚以為,憑借城外大獲全勝的勢頭,陳吊眼全力攻城,守軍未必能抵擋得住。


    但此時陳吊眼不務正業,東起一個土丘,西挖半條河道,實在不像個有經驗的將軍所為。


    所以,對守城的信心,無端多了幾分。


    也有人聰明,猜測著陳吊眼的古怪做法,對王秀實說道:“依卑職之見,陳吊眼知我建康城高池厚,軍民眾誌成城,所以想以旁門左道來取勝。


    市井傳言,文賊崛起於敗亂之間,憑的就是幾本妖法之書。


    方才在水西門外……”“著啊l”很多人恍然大悟。


    方才在西門外,幾百個破虜軍士兵拿出根鐵筒子,然後青煙亂冒,守軍就隨著“乒乒”聲成片地倒下。


    這種怪異的東西,不見於古聖先賢之典,不是妖術,還能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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