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經深了,大都督府門前的街道卻依舊熱鬧。


    三三兩兩穿著長衫的讀書人,坐在大都督對麵不遠處酒樓內靠窗子的矮幾旁,一邊喝著淡酒,一邊交流著道聽途說來的“最新消息”。


    他們都是各家報紙請來的“執筆”,將天南地北的新鮮事綜合成文,就是他們謀生的根本。


    但是這年月,無論什麽消息都沒有從大都督府流傳出來的消息受百姓歡迎。


    幾年來,什麽勝利了、討伐南洋了、邵武那邊推出新興產品了,丞相府即將頒發最新商貿條例了,種種涉及到國計民生的大新聞,最先都是從大都督府裏流傳出來的。


    誰能搶先一步把最詳細,最準確的消息刊發出去,誰家的報紙就能多銷幾成。


    您可別小看了這一個銅板一份的報紙,雖然表麵上沒什麽利潤,可集腋成裘啊。


    拜官府開辦的各種學校之福,如今福建各地識字的人多,關心家國大事,民間買賣行情的人也多。


    幾個人合著買一份走,那就是一份不小的利潤。


    況且報紙銷量到達一定數量後,就可以向福建安撫使陳龍複申請“教化”補貼,那可是一筆大數目,無論報紙的主要內容側重點在哪方麵,隻要報上去的銷量經得起查證,辦報紙的本錢就全回來了。


    況且隨著報紙銷量的增長,還可以多招攬一些婚喪嫁娶的聲明了、商品打折的通知了。


    加上一些道家增高水、佛門大力丸什麽的告示。


    雖然仗些東西眼下在報紙上還成不了大氣候,但總歸能給東家帶回些外快來。


    各位“執筆”們的腰包,也會跟著鼓上幾分。


    所以,平素裏,各家報館都派有專門的“執筆”,緊盯在大都督府門前。


    無論什麽時候,隻要門前那幾塊告示牌貼上了新的邸報,或者府門裏有負責發布消息的小吏出來,立刻把消息傳回報館。


    經討卞筆、執筆們的推理、演繹,然後以最快速度印成文字,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分發到報童手中。


    眼下是在戰時,出於安全考慮,閑雜人等非經允許不得靠近大都督府門前三十步內。


    但這些保安措施難不住頭腦聰明的生意人,他們就在大都督對麵的街上租了院落,開了各種檔次的茶館、酒樓。


    有錢的“執筆”們等消息等累了,自然可以到樓上去小酌,甚至可以叫幾個賣唱的女子前來助興。


    沒錢的閑漢,下了夜班不想睡覺的工人,也可以聚集在底層,在臨街的鋪麵租條板凳,沽上兩碗粗酒,點上幾碟子鹽水田螺,邊糊弄肚子,邊等一些前線傳來的好消息,鼓舞勞累了一天,疲憊到了極點的身體和精神。


    此刻心情最為矛盾的是那些上夜班的堂棺,他們總是一邊期盼著對麵那個戒備森嚴的地方不要鬧出什麽動靜,讓賴在店裏這些夜貓子們全百無聊賴的散去,以便讓他們自己也能早些回家歇息。


    一邊期盼著對麵那個令人充滿希望的地方趕快弄出一點動靜來,以安慰大夥都盼得有些饑渴心靈。


    “唉,陳吊眼攻建康去了,不知道攻下來沒有。


    這千裏轉戰,兵法有雲,必蹶上將軍啊!”有人不開眼,看不出酒樓熱鬧的氛圍下掩蓋著欲燃的煩躁,打著哈欠說道。


    “呸,賈老六你個烏鴉嘴,喝多了還是沒睡醒,連臨安都光複了,還奈何不了個建康?回家去,回家去,別沒事給大夥填堵!”立刻,周圍響起了一片嗬斥之聲。


    樓上、樓下,無論穿長衫的還是穿短褐的,紛紛站起來唾罵說話者缺乏頭腦。


    破虜軍是什麽,那是保護著福建和兩廣百姓的一把劍啊,如果這把劍折了,叫劍後的百姓如何生活?咱福建百姓雖然不好戰,但幾年來,軍隊的戰績和百姓的生活緊密聯係在了一起。


    對商家來說,一場大的勝利,就意味著他們的商路又暢通了幾分,不受色目人盤剝的銷售地點又增添了數處。


    對於功名在身的文人來說,那意味著他們在福建各職能部門的“實習”時間又縮短了幾分,又有數個變成後方的府、縣,空出官員的位置來需要補缺。


    對於平頭百姓、市井小民而言,則意味著打工機會更多,自家出征的兒郎們,平安歸來的希望更大。


    所以,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不會期望破虜軍戰敗。


    雖然等消息的時間非常難握,但幾乎所有人都堅定的相信,大夥一定能等來好消息。


    “各位爺,各位爺,我說錯了,我給大家陪罪了,還不行麽!”賈老六見犯了眾怒,趕緊站起來,四下作揖。


    一邊說著討饒的話,一邊衝店小二喊道:“小二哥,給樓上各桌子換壺新茶,水錢算我帳上!”“嗯,這還算句人話!”樓上的讀書人得了好處,笑罵著坐了下去。


    樓下跟著起哄的人也不稀罕那壺免費茶,罵了幾句過後,把話題即轉到了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國家大事上。


    有人認為臨安打下後,大宋國土己經光複了大半,朝廷必然會擇日遷回臨安,戰事也將告一段落。


    也有人認為北元必然不會善罷甘休,雙方在長江一線,還會有一番爭奪。


    還有人認為,既然長江以南的元軍都不是破虜軍的對手,長江以北的元軍也必然不堪一擊。


    文大都督接下來必將帶領大軍北伐,直搗黃龍府,完成當年嶽飛大元帥沒能完成的遺願。


    “那可不成,他們北方人不願意讓蒙古人騎在脖子上,得自己去打。


    憑什麽讓咱福建人為他們流血!”底層角落裏,有個聲音醉醺醺地說道。


    無數雙憤怒的眼光向那個角落望去,入眼的,是一個穿著打補丁的長衫,卻連條板凳都不曾租的醉漢。


    看樣子是個讀書人,但落魄太久了,以至於混到沒錢上樓的份上。


    偏偏此人還不覺寒酸,擺著一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一文錢兩大碗的粗焙,不住地說些冷言冷語。


    “我說你這個人眼界咋這麽短呐,還讀過書呢,就沒學學人家文大人那樣胸懷天下。


    文大人說過,咱要為了不當奴隸而戰!”距離讀書人不遠的另一個聲音大聲反駁道。


    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了不做奴隸而戰,破虜軍新兵訓練時喊的一句口號。


    五年來,這句話隨著破虜軍的捷報,傳播了福建和兩廣。


    “就是,就是,不把韃子打狠了,他今天退過了長江,明天又殺了回來。


    況且北方人不是咱們大宋百姓麽,咱能幫拉他們一把時,為什麽不拉他們一把!”人們跟著議論,都覺得角落裏那個落魄書生說話太刺耳。


    樓上喝酒的人聽到熱鬧,順著樓梯向下探了探頭。


    有人立刻認出了讀書人的身份,低聲向周圍的人打聽道:“那不是被《閩江》報館掃地出門的陳德光麽,怎麽混到如此境地?”“他是自找的,如今,誰還敢用他做執筆。


    大都督府無論做什麽事,出什麽文告,他總是要給挑毛病出來。


    總之,全大都督府的人,都是瞎子,每一個人有他看得清楚時勢。


    本以為靠罵街,能博一個清流的名聲出來。


    誰知道大都督府對這種人根本不理睬,他揚不了名,性子又古怪,沒個報館敢用他。


    去做各部衙門,按規定做小吏慢慢熬出身,他又自覺屈才。


    所以就終日賴皮膏藥一樣在樓下混著,等著有人慧眼識英雄!”有些笑罵著向眾人介紹樓下那個書生的來曆。


    約法大會召開後,大宋舉士製度隨即進行了改革。


    推舉和科舉並行,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都需要先到邵武學院培訓,然後再去大都督府下屬各部門做小吏實習,當熟悉了政務運作方式,才能補缺為官。


    大多數讀書人接受了這種安排,雖然如此一來,大夥要熬很長時間才能出頭。


    但比起當年虛職泛濫,不鑽營就補不上實缺兒的情形,並不見得有什麽損失。


    但總有一部分人認為這樣做觸犯了他們的利益,抱著各種心思和快速發跡的幻想,成為新政的堅決反對派。


    他們不去接受培訓,也不去做做小吏實習,終日以指責新政為樂。


    讓他們想些具體錯失,他們又一條想不出來。


    這些人在福建混得人人都嫌,偏偏新政規定,不能因言論而罪人,所以官府雖然覺得這夥人討厭,卻著實拿他們無可奈何。


    民間的各種新興勢力,對這些無聊的讀書人也很看不上眼。


    通常采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但總有一些見不到光的力量,在背後偷偷地給這些人以支持。


    讓他們在千夫所指的境況下,找到堅持錯誤的理由。


    “哼!什麽玩意兒!”樓上有人罵了句粗話,把半壺茶水順著樓梯角潑了出去。


    星星點點的水花濺到了陳德光頭上,他抹了把早已麻木的臉,對這無數雙包含著鄙夷和憤怒的目光,大義凜然地說道:“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錢的。


    即便勝了,也撈不到什麽好處。


    隻成就某些人的虛名。


    所以當年咱高宗爺就不貪圖這些,隻打到兩淮就停了下來。


    這才有後來咱一百四十多年平安日子!”“呸,虧你還讀過聖賢書。


    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一個瘸了條腿的退役老兵蹣跚著走上前,指著讀書人的鼻子罵道。


    “還讀過書呢,肚子裏邊除了用來噴人的糞汁,什麽都沒裝。


    要死人怎麽了,那看死得值不值。


    文大都督說過,為了咱百姓不給韃子當奴隸而戰。


    聽清楚沒有,是所有百姓。


    包括你,也包括別人。


    當年老子要和你現在一個念頭,你他***早給人祭刀了!”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不當奴隸而戰,這話在五年前,聽起來雄壯,其時卻沒太多的人能理解。


    但眼下,在享受了最初的自由,有了最粗陋的物權後,己經有很多人明白了受奴役和自由之間的差別。


    除非腦袋被驢踢過,否則,享受過一天自由的人,都不願意再去做奴隸。


    穿補丁長衫的讀書人,顯然屬於被踢過那一類。


    把身體向角落躲了躲,避開退役老兵的手指,喃喃地說道:“你,你,辱沒斯文。


    什麽奴隸,聖人雲,若使天下安定,必使貴役賤,上役下,賢役不肖……”“我看你就是最賤!”老兵拎起陳德光德脖領子,大聲罵道。


    雖然同是在樓下喝最便宜德粗酒,但他的心思,與陳德光的心思顯然格格不入。


    “揍他,揍這個沒良知的!”同樣是孔門子弟,樓上喝酒的人也不支持陳德光,扶著樓梯,大聲為退役老兵鼓勁兒。


    “算了,算了,好鞋不踩臭狗屎!”眼見要在自家酒館發生鬥毆事件,掌櫃地趕緊衝出來,抱住退伍老兵勸架。


    “您這是幹什麽呢。


    他們這種人,你越理他,他越覺得精神。


    像躲狗屎般別理睬他,他早就消停了!”“你們,無知,淺薄,根本,根本不懂……”陳德光從老兵手裏掙脫出來,一邊向外走,一邊搖著頭嘟囔道。


    仿佛整個酒樓的人都是白癡,唯獨他領悟了大道般。


    “喂,您還沒給錢呢。


    兩碗粗酒,一碟田螺!還有昨天欠倆的,一共四個銅板!”小夥計追上來,拎了塊簽了名字的黑木板說道。


    “明天,明兒一塊給,行麽?”陳德光終於紅了臉,在衣袋裏摸索著,說道。


    見小夥計眼神裏帶著鄙夷,終於知道賴不掉帳,脫下長衫來,放到夥計手中,“先押著,明天,明天等大都督府給的讀書補貼下來,我再來贖!”“您可是讀書人!”小夥計沒有辦法,把打了補丁的長衫丟回去,氣哼哼地敲打著黑板說道。


    顯然,陳德光這類讀書人的信譽,在他們眼中早己破了產。


    “的,的,的”,就在此時,街道盡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眾人的心思立刻從陳德光的長衫上收回來,滿懷期待地向馬蹄傳來的方向看去。


    幾個信使打扮的士兵,騎著千裏挑一的良駒,快速衝進眾人視野。


    大都督門前立刻湧出兩隊衛士,迎了上去。


    有人上前拉住馬韁繩,有人核對相關文憑,並將累得幾乎虛脫的信使攙扶下馬背。


    “來了!”各家酒樓的窗戶同時被推開,一雙雙熱切的眼睛盯向大都督府門口,唯恐眨眼間,錯過了今夜最激動人心的那一刻。


    信使被攙扶進府衙後就沒了音信,大都督府門口的燈亮著,把等待的時間襯托得如此漫長。


    終於,有幾個小吏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把數張告示貼在警戒線外的邸報欄內。


    片刻前還熱鬧的酒樓裏再不見客人的蹤影,兩三個新來幫忙的短工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去追討欠帳。


    這種場景,掌櫃見得多了,反而不著急。


    撥拉拔拉算盤,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多備些酒來,各種檔次都要。


    看樣子,今晚有重大消息!”說完,衝著街道對麵喊了一嗓子:“各位,什麽事情啊,哪位讀書的給念念,讓老漢我也長長見識!”“破虜軍攻破建康!”有人興奮地喊道。


    “噢!”掌櫃地聳聳肩膀,臉上帶出了幾分失望。


    按他的預計,破虜軍肯定能把建康拿下來,打不下建康才是新聞。


    今看來晚多預各的酒菜是賣光的沒指望了。


    “王師,王師北渡,北伐了!”另一個聲音激動地喊。


    “啪啦!”掌櫃的手一哆嗦,算盤掉到了櫃台上。


    幾個正準各去後院搬酒的店小二楞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數年來,大夥被韃子從兩淮趕到兩浙,從兩浙趕到兩江,從兩江又趕到了福建,又從福建差點被趕下大海。


    今天,終於有人告訴他們,大宋的旗幟渡過了長江,插到了當年的最前線。


    “楞著千什麽,取酒,取酒,把狀元紅,陳釀,粗焙,還有新釀的綠稠,全搬出來。


    不論檔次,全搬!”掌櫃的第一個反應過來,大聲喊道。


    夥計們飛也似的跑了下去,片刻過後,一板車酒直接從後院推到了大堂。


    大堂上,此時己經擠滿了各色人,讀書的,做生意的,打短工的,趕馬車的,還有打更的,巡夜的,唱曲子的,男男女女擠在一處。


    有人穿著襦衫,顯然剛剛從家中聽見外邊的熱鬧,跑出來賣醉。


    還有人從遠處走來,見到酒館就向裏邊鑽。


    “王師北渡!”有未忘記自己職責的報館主筆,悄悄地把這句話記下來,用墨寫在自己的衣袖上。


    他知道,就憑這四個字,明天自家的報紙銷量肯定比平時多出三成。


    “王師北渡!”距離大都督府不遠處一座三層高的小樓裏,幾個趙姓泉族的年青人歎了口氣,輕輕地關上了木窗。


    文天祥偏師北伐選擇得正是時機,這一招走出後,又能贏得許多官員的心。


    對於皇家來說,則意味著收回權柄的難度和付出的代價又要大上一層。


    “王師北渡,丞相啊,真正成脅大宋生存的,豈止是北方!”更遠處一個隱暗的院落,諜報司總監陳子敬憂心忡忡地吹滅了燈。


    時節己是盛夏,月亮周圍籠著層淡淡的暈,一場風暴正在天際間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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