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達春與元繼祖等人分頭逃命之時,大江之北,也有兩支隊伍展開了一場追逐戰。


    與江南西路所不同的是,追擊者與逃亡者的角色掉了個,擔任追殺角色的是蒙古軍,亡命奔逃的是陳吊眼。


    戰馬飛快地跑過原野,帶起的煙塵筆直升向半空,把純淨的藍天分割成顏色截然不同的兩半。


    一半碧藍,一般暗黃,襯托著天地間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喝高低起伏的丘陵,顯得分外詭異。


    如果這是在福建,那些山坡上肯定會分割成平平的小塊,被種滿莊稼,油菜,果樹什麽的。


    福建山多,平地少,百姓們知道土地金貴,能澆到水的地方哪怕是巴掌大小,都想種上些作物。


    可腳下這片土地是淮南東路,擁有大片平地和大片湖泊的淮南東路。


    百姓們早被連年的戰爭折騰稀落了,一片片上好的水田都長滿了草,至於山地,更是荒涼,雜草,矮樹,四處瘋長。


    風吹過來,那些半人多高的稗草就翻出一層層巨浪,像極了鮮卑詩文中所吟唱的救勒川。


    這裏不是陰山腳下,這裏是淮南,漢人世世代代生長的土地,是蒙古大汗的馬刀硬把它從田園變成了荒野。


    數千匹戰馬奔騰起來,聲音像雷鳴般,隨著風傳出老遠。


    起伏的稗草在馬蹄落下的一瞬間倒了下去,被踏進了爛泥裏。


    綠色的土地上頃刻間被踏出一條黑色的泥線,從西北向東南,看得到盡頭,卻看不到起點。


    馬背上的破虜軍戰士們看上去一個個疲憊不堪,但眉目之間,卻帶著幾分歡喜和調皮。


    過江十天了,他們與蒙古軍打了四次小仗,每一仗都是占了傅宜就走。


    五萬元軍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圍追堵截,卻始終未能將大軍纏住。


    雖然那些元軍個個刀法精湛,騎術優良,但陳吊眼這種突然開打,打了就跑的戰術還是占盡了便宜。


    元軍中的輕騎擋不住破虜軍鋒櫻,重騎又因為盔甲太厚,太笨,影響了馬匹的耐力,而追不上破虜軍。


    五萬大軍每天隻好氣急敗壞地跟在破虜軍身後兜***。


    一個***兜下來,周圍二百餘裏豪門大宅皆毀。


    凡於北元有勾結的,家主肯定被破虜軍堅決地鎮壓了。


    與北元沒勾結的,家產也被蒙古軍瘋狂地搶幹淨了。


    那些平素連糙米都吃不上平頭百姓反倒不受什麽影響,或者說因禍得福。


    破虜軍鎮壓完豪門,留出自己的給養,剩下的財物,從銀兩、糧食到地契,立刻分給了附近百姓。


    蒙古軍趕到後,有心為那些“官員”、“太平士紳”們撐腰,苦主卻不敢出來告狀。


    破虜軍臨走時留下了話,說隨時會回來看有沒有人再忘了自己的祖宗。


    僥幸不死的豪門子弟膽子再大,也不敢在戰局未明朗的情況下,公然借助蒙古人的勢力。


    陳吊眼對這個結果很滿意,打豪門、吃大戶那是他當年的拿手好戲。


    當年做山大王時,這麽幹還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而今天打了豪門,四下裏卻是一片喝彩之聲。


    況且通過往來奔襲,他也達到了鍛煉騎兵的目的。


    平心而論,如果不依賴優質的鎖子甲和騎兵馬刀,破虜軍騎兵在個人戰鬥力、騎術、射術還有忍耐力方麵與蒙古軍精銳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的。


    如果放在兩浙,在守土之責的重壓下,破虜軍絕對不敢這麽大範圍迂回,也無法依靠奔襲作戰鍛煉騎兵。


    但在淮南,目前屬於大元領土的淮南,軍隊卻沒有那麽多顧忌。


    即使抵擋不住蒙古軍攻擊而被迫轉移陣地,也不用擔心再發生屠城,屠村的慘劇。


    名義上,這片土地上老百姓都是忽必烈的子民,雖然等級不同,但由於不是敵對勢力,即便蒙古軍也不能輕易屠戮。


    縱使把蒙古軍真給打急了,真的不擇手段動粗,陳吊眼也不怕。


    臨行前,參謀曾琴給他出了一條妙計。


    如今每到一個村子停留,破虜軍找些口齒伶俐的士兵,四處宣講福建、兩廣等地的繁華與富饒。


    讓那些不堪忍受北元暴政的百姓去揚州、真州等地集結。


    並告訴他們說,每天長江南岸都有大船過來,在兩地接百姓去南方過活。


    當地目前雖然還屬於大元治下,但麵對破虜軍水師咄咄逼人的攻勢,地方官員根本不敢阻攔民船在兩岸之間往來。


    遠處天際間隱隱傳來的風雷聲,通過望雲鏡,陳吊眼看到了幾個蒙古千人隊墜著自己在田野間留下的馬蹄痕跡追了過來。


    更遠的地方還陸續有煙塵升起,那是其他數支蒙古騎兵。


    從煙柱之間的距離上判斷,每支蒙古騎兵彼此之間的距離有五裏左右。


    對於數萬大軍交戰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間隔距離。


    第一波騎兵把敵軍纏住,其他幾支隊伍剛好交替殺上,或直接衝入戰場,或遷回到敵軍側後,憑借人數的優勢合圍,將敵軍一口吞下。


    “對麵那個家夥胃口不小!”陳吊眼笑著搖了搖頭。


    戰術方麵,敵手選擇得很正確,對付以騷擾為目標的陳吊眼部,的確應該采取巨石壓卵之勢,一舉將其擊潰。


    但敵將顯然不熟悉火器的作戰特點。


    火槍、手雷這些東西的破壞力和短時間內製造的殺傷效果,絕不是弓箭和馬刀所能比擬的。


    敵將已經吃了幾次虧,依然執拗地認為,可以采用傳統戰法消滅破虜軍。


    這種死板的用兵方式,正中陳吊眼下懷。


    揮了揮手,他讓馬隊在一個小荒坡上停了下來。


    訓練有素的騎兵們迅速以他為中心展開,排成了一個便於攻擊的長陣。


    陳吊眼放下望遠鏡,高聲命令道:“斥候,分散打探附近敵軍動向,一團、二團下馬各戰,三團退後做預各隊,火槍營向前一百步,挖戰壕,準備攻擊。”


    士兵們大聲答應著,跳下了戰馬。


    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駒通靈性,知道大戰將臨,在主人的安撫下緩緩地調整著呼吸。


    有的騎兵抽出細長的馬刀,在隨身攜帶的細磨石上輕輕地把刀刃打勻,有的騎兵拔來嫩草芽,笑著捧到戰馬的嘴邊。


    這一刻火槍手和擲彈兵最為忙碌,他們從馬鞍橋的特製掛架上取下短柄精鋼鐵鍬,以最快的速度在斜坡中央挖掘出一道半人深,兩尺寬的戰壕來,挖出的泥土被仔細地在戰壕前壘成一個斜坡,遮擋住士兵的整個身體。


    “都督,有一個萬人隊從北麵繞過來了,前方這五個千人隊是疑乓。


    真正的敵軍在正北方,大概三裏左右!”斥候營營正拍馬趕了過來,急切地匯報道。


    “我覺得韃子也不會那麽笨麽,吃多少次生豆子都不嫌腥!”陳吊眼笑著罵了一句,輕鬆的態度贏得了一片笑聲。


    舉起望遠鏡,他向正北方看去,之間層層的湖邊池塘背後,有一朵雲在緩慢的向前飄動。


    敵軍為了隱藏行蹤,刻意放慢了前進速度,如果不借助望遠鏡的幫助,根本分辯不出那個方向有大隊騎兵在靠近。


    “張博,帶三團過去阻擊。


    在那幾個池塘中間灑拒馬釘,在靠近咱們近處一千步到五百步之間的樹從裏拉鐵線,剩下的,自己掌握,正麵戰鬥結束後,立刻與敵軍脫離接觸!”陳吊眼放下望遠鏡,沉著做出相應安排。


    “韃子想吞了咱們,咱們就狠狠咬他一大口。


    讓他一邊流口水一邊流眼淚!”所有將士轟然答應,鼓樂手在參謀的示意下,把戰鼓敲得震天般響,仿佛唯恐敵軍不知道他們的具體方位般。


    擔任正麵糾纏幾個蒙古千人隊很快發現了破虜軍的異常舉動,帶隊的上千戶孟和小心翼翼地勒住戰馬,不知道是否該繼續前進。


    雙方此時的距離還有千餘步,如果發動攻擊,必須在行進間讓戰馬緩力,待敵我接近到兩百至三百步距離之間再發起衝擊。


    但此刻破虜軍占據了有利地形,雙方騎兵人數也差不多,貿然攻上去,肯定要吃大虧。


    時間在雙方對峙中慢慢流失,破虜軍士兵牽著戰馬,仿佛看大戲般,等著山坡下那五千蒙古軍作出反應。


    山坡下的五千蒙古軍也不敢輕舉妄動,靜靜地仰視著對麵,那些從精神到體質都為他們所不熟悉的漢人。


    正北方傳來了零星的爆炸聲,擔任阻擊任務的破虜軍與擔任包抄任務的蒙古軍交上手了。


    手雷爆炸後濺出的火星很快點燃的稗草,在火與煙的雙重作用下,奔襲的蒙古軍不知道遭遇了多少人馬的伏擊,慌亂地吹響了號角,向不遠處的與陳吊眼對峙的同伴詢問戰況。


    上千戶孟和有些迷茫了,北麵擔任迂回任務的蒙古軍人數是他所部的一倍。


    如果陳吊眼的主力放在正北,山坡上和他對峙的人馬怎麽會這麽多?“嗚一嗚一嗚-一”正北方的號角響個不停,夾雜著濃密的手雷爆炸聲讓人心焦。


    上千戶孟和有些沉不住氣了,跟在他身後的萬人隊距離不足五裏,即便第一次攻擊失敗,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為了給北麵擔任主攻的萬人隊創造機會,他緩緩地揮動了令旗。


    五個千人隊分做五層,每層相距二十步,緩緩地向山坡上逼近。


    八百步、七百步、五百步,“哄”破虜軍攜帶的虎蹲小炮響了,突如起來的爆炸把第一攻擊梯隊打得一團糟。


    雖然在南下前,蒙古騎兵和戰馬都受過專門的爆炸聲訓練,但鞭炮模擬的爆炸聲顯然無法與真正的火炮比。


    幾十騎當即被炸上了天,幾十匹戰馬把主人掀翻,徑自跑下了山梁。


    剩下的蒙古武士在火海中掙紮,哀嚎,翻滾,把死亡的恐慌遠遠地傳開去。


    “吹號角,加速前進!”上千戶孟和眼前的慘烈景象所動,大聲命令道。


    在涿州校場,跟著阿裏海牙從福建退回來的老兵曾經親口告訴過他們,破虜軍的火炮不可連射,兩發之間間隙很大,是騎兵取勝的唯一機會。


    第二梯隊蒙古武士從火海中衝出來,踏過同伴的屍體,衝上山坡。


    五百步不是最佳加速距離,但為了避免遭受火炮多次攔截,第三梯隊、第四、第五梯隊同時加速,縱馬越過了火海。


    “殺上去,殺上去,敵軍就那麽幾個人,用馬蹄踩死他們!”蒙古騎兵們狂喊著,穿過硝煙。


    瘋狂的叫喊聲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兩個方向的壓力驟然增大。


    很快,虎蹲小炮無法再承擔阻擊任務了,大隊的蒙古騎兵潮水般衝上山坡。


    正北方,擔任主攻的蒙古萬人隊再度發力,一隊隊騎兵輪番在馬背上彎弓搭箭,將半邊天都用羽箭遮蓋起來,茂密的羽箭打擊下,擔任阻擊的破虜軍承受不住了。


    有人從樹林、草叢中跳出來,竄上戰馬,拚命逃回陳吊眼的本隊。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越來越多的潰兵衝動了整個阻擊陣地。


    負責指揮阻擊的破虜軍將領試圖攔截逃兵,卻被士兵們推到了泥塘中。


    無奈之下,他自己也加入了逃命隊伍。


    也許是由於過於驚恐,逃命的隊形都變得鬆散,馬匹跑出的路線也不再是筆直,而是不停地變換著前進的方向,在稀疏的樹林間折出一個個之字。


    “吹號角,追上去,堵住陳吊眼的退路!”老將軍塔賴狂笑著命令道。


    什麽精銳之師,伯顏大人真糊塗,居然派了這麽多人馬來對付一個破虜軍萬人隊,今天自己就結束這場戰鬥,看那個薛良格部小子格根還憑什麽在伯顏丞相麵前胡說八道。


    萬餘蒙古軍轟然加速,海浪般,撲向陳吊眼的側後。


    陳吊眼站立的小山上,四個蒙古攻擊梯隊快速靠近,從五百步到三百步,馬上就要接近了火槍兵藏身的戰壕。


    五千破虜軍戰士站在坐騎旁,靜靜地看著麵前的敵軍,靜靜地聽著側翼的馬蹄轟鳴,如磐石般,巍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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