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元大軍南下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福建。


    與吏部侍郎卓可事先所預料不同,消息並沒在民間引發任何慌亂,相反,士林、商人、工匠和販夫走卒,大宋各階層百姓們罕見地向大都督府表達了同一種姿態,願與北元決一死戰!一些中年人至今還記得八年前元軍第一次過江時候的情景。


    那時農民拋棄了土地,商人拋棄了店鋪,工匠拋棄了作坊,士兵拋棄了盔甲,當官的拋棄了大印,除了投降之外,大多數人能想到的事情就是逃。


    蒙古兵天下無敵,宋軍絕對保護不了自己的家鄉,除了逃跑和投降,大夥無路可走。


    可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人們,逃避起不到任何作用。


    北元將士不會因為你放棄抵抗就心生憐憫,他們喜歡殺人,喜歡放火,喜歡看見城市變成瓦礫堆。


    無論他們的皇帝在聖旨裏表達了多少勤政愛民的善意,無論儒林教授和道學先生們怎麽論證北元大軍是仁義之師,指望著征服者保護被征服者的權力,無異於羊群狼牧。


    蒙古人信奉草原法則,狼隻會與狼講公平,不會把公平恩賜到綿羊身上。


    上一次的教訓己經告訴了百姓這個血寫的真理。


    如今,在大都督府的指引下,大夥重建了家園,開墾了土地,作坊越開越大,買賣越來越興隆,蒙古人想把這一切再度毀滅,沒門兒!“拿起武器,保衛我們的國家!”各大報紙的主筆們厲聲疾呼。


    經曆了數年的思想衝突,如今,無論是守舊方還是革新方都認清了一個事實:這個國家不是趙家的,也不是大都督府的,而是生活在其中每個人的。


    蒙古人來了,田園要變成荒野,樓宇要變成廢墟,大夥失去了國家後,除了做四等奴隸的資格外,什麽都剩不下。


    “北元胡虜,竊居權柄,倒行逆施,率獸食人……”向來與大都督府唱反調的保皇派儒生吳宇林,第一次與革新派保持了一致,雖然他的文章依舊從儒家的微言大義等角度出發,卻清晰地表達了保皇派的不屈立場。


    私下裏,他與自己的同僚說道:“權柄歸於朝廷還是歸於大都督府,這事兒可以稍後再說。


    可一旦北虜入了城,大夥就什麽都不用爭了!”“這是我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這裏埋葬著我們的先輩,哺育著我們的後代。


    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凝聚著我們汗水,承載著我們的文明。


    沒有人能把他征服,我們將用生命和熱血保衛自己的財富和做人尊嚴……”官方報紙上,陳龍複大筆如椽,寫下如是文字。


    邵武、泉州、福州、廣州、雷州、流求、南洋等地相繼沸騰起來,各行各業的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向大都督府表達著自己的觀點。


    四月初三,南方最富有的兩大家族,興化陳家和福建許家以兩家的女主人許夫人為代表,在報紙上公開承諾:陳、許兩家的子侄和商號、作坊裏的夥計,如果應募從軍,兩家將保留他們的職位、薪水,直到他們凱旋而歸。


    如果他們陣亡,兩家將負責供養他們的子侄到成年。


    以上承諾以陳、許兩家為國捐軀的先輩為誓,決不反悔。


    初四日,海商最多,也是最富庶的泉州,尤、麻、利、田、賽五家老爺湊集銀幣二十萬塊存入大都督府督辦的錢壓,做為保衛華夏受傷的將士湯藥錢。


    梢息傳出,各家商號紛紛效仿,很快,大都督府收到的各項捐款、捐物就折合銀元一百萬之巨,足夠再武裝起五萬大軍。


    一些不問世事的隱逸名士也把眼光投向了民間。


    四月上,江麵名家顧山的水墨畫《出征》在泉州拍賣,畫麵上沒一絲兵戈之氣,黯淡的油燈下,三十多歲的少婦帶著一兒一女,默默地為丈夫擦去愷甲上的灰塵。


    此畫當日以金幣一千塊成受,顧山將拍賣所得統統捐獻給了大都督府。


    雖然無論名氣、聲望和畫功,顧山都與趙匡胤的十一代孫趙孟兆頁相差甚遠,但此畫麵世後,南顧的名氣遠遠將北趙甩在了後麵,甚至在更遠的後世,顧派子弟羞於趙派子弟齊名。


    在這種氛圍的鼓舞下,各州募兵處很快擠滿了十八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的青壯年。


    大都督府在民間不禁武器,所以報名參軍者對弓弩的操作很嫻熟,這大大加快了各地新兵的培訓速度,幾大新兵訓練營高速運轉。


    “韃子人多有什麽可怕,自從百丈嶺上下來,咱破虜軍哪一次不是以少打多?從頁特密實、索都、張弘範到達春,哪個不是百戰名將,到頭來還不是都敗在大都督手下?”幾個負責訓練的破虜軍士官,高調向新兵傳述著這樣的觀點。


    “咱破虜軍從來沒敗過,這次肯定能頂住忽必烈傾國來攻。


    弄不好還會打過長江去,直搗黃龍府。”


    經曆過戰爭的老兵們對大都督府的軍力有著盲目的信任,“受傷,不怕,隻要你沒缺胳膊少腿,醫館肯定能讓你幾個月後活蹦亂跳的還鄉。


    殘廢,不怕,憑著手中的守土證,官府負責養你一輩子。


    戰死,那更不用怕了,己經死了還有什麽恐懼的,至少子孫後代提起你來會說一句,我爹當初是個男人,不是跪在地上讓蒙古人砍了腦袋的……”“是啊,怕個球!砍他娘的!”大兵們粗野地笑著,目光裏滿是對血與火的憧憬。


    破虜軍的高待遇向來就讓年青人們羨慕,以前若不是大都督府一直不肯降低募兵門檻,非要格守著“獨子不招、兄弟中己有人從軍不招、家中長輩無人奉養不招”這古怪的三不招原則,還有那高得怕人的體力、射術標準,大夥早就披上這身軍裝了。


    這回上陣去即便不能立功受賞混個將軍當,至少退役後能進鄉議會,憑著大都督府頒發的“守土證”,選個裏正、區長是小菜一碟,比去學校苦讀,然後再參加一大堆考試這種出頭路線簡單得多。


    光榮與夢想的鼓舞下,誰也沒在意這期新兵的訓練科目比原來簡化了甚多。


    新兵營的鎧甲、軍械配備標準,也比原來的老兵營差了許多檔次。


    比民軍略高,但僅僅能與各地警備部隊持平。


    “戰爭不僅僅是士兵的事,國家之間的戰爭,所有人都可以為國盡力。


    隻要敵軍在我們的國土上,我們采用任何手段都是正義的。”


    隨著戰爭準備工作的深入,一種國戰觀點悄然在民間流行。


    有些性格偏激的人悄悄向長江北岸的江湖豪傑發布賞格,購買北元地方官吏的人頭。


    轉運使金幣四十枚、倉庫使二十枚、縣尉十枚……。


    厘卡、路橋稅吏根據地區不同,價格不等。


    雖然沒有收到什麽實際效果,消息傳出後,依然嚇得地方官員惶惶不可終日。


    與此同時,各地商人們驚喜地發現,大都督府取消了對北元的貿易禁令。


    除了糧食、鋼鐵和火器外,幾乎所有物資都成了可出口物品。


    有些渠道靈活的商會立刻打起了軍械的主意,略做試探後,居然發現商人的保護者杜規對此持支持態度,而與大都督府關係密切的海沙幫,己經率先開啟了向北方倒賣警備軍中淘汰武器的先河。


    “打仗不止是兵大爺們的事情,咱們經商的,除了捐錢捐物外,還能為國做更多貢獻。


    一時虧點不要緊,隻要破虜軍不敗,早晚大夥都能賺回來!”海沙幫原幫主,現在的華夏鹽業商會老大張翠峰舉著酒杯,向前來探問消息的商人們說道。


    “是啊,是啊,跟大都督府合作,不吃虧!”有求於他的商人們頻頻點頭。


    文天祥與大宋其他官員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懂得等價交換原則,從來不認為商人們為官府做事是理所當然行為。


    而是在每次得到商人們的幫助後,大都督府都會付出與幫助等價的回報。


    眼下的海沙幫就是最好的例子,曆朝曆代,以走私食鹽為主業的海沙幫都是官府的死敵。


    他們與造反者為盟,造反者一旦成了正果,海沙幫立刻變為昔日盟友的重點打擊對象。


    古往今來,唯獨大都督府破了這個先例。


    海沙幫在大都督沒崛起前,雪中送炭般向百丈嶺走私了食鹽、糧食和生鐵。


    而大都督府崛起後,則投桃報李,取消了整個大宋的食鹽專賣製度。


    隻有在大都督府治下,海沙幫可以不通過走私手段,名正言順的販賣食鹽,並且可以像經營罐頭、木器等商行一樣,創立自己的招牌。


    從走私販子一躍變成愛國商人,這個脫胎換骨的變化讓很多知道海沙幫底細的商人羨慕得兩眼血紅。


    而眼下張翠峰經營的項目更令人眼饞,華夏鹽業商會名下的張二麻子刀具行,居然獲得了官府預發的武器輸出文憑!這年頭,隻要長著腦袋的商人都清楚,一把破損的鍋弩,一套破虜軍看不上眼的襯鋼皮甲在北方黑道上能賣到什麽價錢。


    特別是對於行商,路過那些山大王的地界,送一把維修好的鋼弩,十幾隻沒羽弩箭拜山,幾百裏路,絕對不會有人再打這支商隊的主意。


    “張,張大哥,我們也想跟,跟大都督府合作,合作。


    但杜胖子說他隻給信得過的商團發執照,所以,所以……”一個長期跑陝、甘的商隊首領試探著問。


    怎樣才能讓杜規信得過呢?大夥實在弄不清楚。


    跟據他們探聽得來的梢息,如今取得武器輸出文憑的,除了與國有大功的許、陳、方、蘇五家外,隻剩下海沙幫和捐了二十萬銀元的泉州某商會。


    如果能少花些錢辦下武器輸出文憑,大夥寧願白給張家分一份紅利。


    “這個麽,杜胖子大概沒說清楚。


    據我所知,非但淘汰的鋼弩、皮印,先前從元軍身上繳獲的翎根甲、朱漆弓甚至猴子甲都能批發到,如果你能滿足大都督府的條件,甚至可以搞到斷寇刃、雪楓刀(馬刀)和鎖子甲!”張翠峰抿著酒,斷斷續續地吊人胃口。


    “什麽,鎖子甲?”幾個小商人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斷寇刃和鎖子甲是破虜軍的標準裝備,幾年來通過戰爭途徑流落到北方民間一些,最後都成為了世家貴族的珍藏。


    特別是局部加裝的孤型鍛壓鋼板的極品鎖子甲,北方名之為將軍鎧,黑市價格絕對能:賣到一千銀幣以上。


    兵荒馬亂的年月,有這麽一件鎧甲就等於多了條命,問誰不想活著看到太平時代!如果你有本事把鎖子甲倒賣到西域去,在海都手下混個收稅官當都有可能。


    “對,鎖子甲。


    但你得有本事達到大都督府提出的條件!”張翠峰笑了笑,肯定地說。


    “什麽條件?麻煩您給說說,張世兄,咱們打交道過麽多年了,能幫兄弟們一把就幫一把!”。


    商人們聞斷自己有機會入門,迫不及待地祈求。


    “首先,你不能把這些東西賣給大元官兵。


    否則,文憑收回,罰金十萬。


    從老板到夥計,誰都跑不了!咱大都府的兵器上都有編號,哪年出廠,發到哪裏,哪年退役,被誰家商號買走,記錄得清清楚楚!一把鋼弩上麵,幾乎每個零件上都有鋼印,被大都督府在元兵手中發現,經手者想賴也賴不掉!”“那是,那是!”商人們點頭哈腰地回答。


    腦子被驢踢丁的人才會把東西賣給北方官府呢,被人指脊梁骨不說,哪個有本事從北方的官老爺手裏收回錢來?“第二,你得從北方買糧食到南方。


    眼下咱們與韃子開戰,需要大量軍糧儲備。


    武器輸出文憑分為四級,從四到一,級別越高,你能批發到的武器越上檔次,想入這道門兒,先從北方回購糧食。


    先運三千石給出入境的關卜,拿著關片的收糧證明回福州找我,咱自然有辦法給你弄來經營憑證!”“三千石?”商人們倒吸了一口冷氣。


    如果是普通年間,收購三千石糧食不算什麽大問題。


    但眼下北方百姓連吃飽都不容易,糧價一日高過一日,想弄三千石糧食南下,簡直比搶劫忽必烈的輜重隊還難。


    張翠峰看了問話者一眼,鼻孔裏發出了幾聲不屑的冷笑。


    “三幹石隻是入門兒!沒有金剛鑽,大夥別攬這個瓷器活兒。


    三級憑證是一萬石,二級憑證是兩萬石,一級憑證是四萬石外加安撫使以上官員擔保。


    並且你還別打從江南買糧食的主意,大都督府有令,從即日起糧食由官府按市價統購,各地糧鋪都要受官府監管。


    有哄抬糧價和向北方輸出糧食者,按通敵罪論處!”商人們的心如同被人撥了盆冰水,一下子變得瓦涼瓦涼的,從前腳一直冷到後脊背。


    按張翠峰說的標準,有實力拿到最高級武器輸出文憑的,的確隻有陳、許、蘇、方幾家。


    酒桌上,有人小聲嘀咕大都督府這樣做太不公平,也有人悄悄地打起了聯合其他商號共同經營的主意。


    “其實,也沒那麽難。


    如今天下大亂,長江以北,哪州哪縣沒有幾家大綹子。


    大夥都是跑北方買賣的,你們別跟我說自己是良民,與任何一家寨主沒牽連。


    出去找幾家寨子一聯手,敲掉一個官倉,或者給運軍糧的護兵隊伍來一下,多少個三千石都有了。


    寨主們得了兵器,咱們賺了錢,捎帶著還殺了韃子報了仇,三全齊美!”見眾人麵帶沮喪之色,張翠峰“忍不住”出言給大夥指點了一條明路。


    他說得輕鬆,眾商人卻嚇得直吸冷氣。


    北元關卡眾多,稅如牛毛,大夥平索向北方販貨時,賄賂官府,打點厘卡,甚至勾結強盜可關的事情都幹過一些。


    但那都是小打小鬧,至於明目張膽地勾結土匪搶劫的事情,除了海沙幫過些本身就帶著嚴重土匪習性的私鹽販子,誰也沒嚐試的膽量。


    想想武器在黑道上十倍以上的收益,再想想勾結土匪作案失手的風險。


    大部分商家心裏慢慢有了計較。


    有些事情,不需要最終獲益者直接出麵去做。


    北方也有想賺錢的商人,想發展實力的強盜,還有要賄賂不要命的貪官。


    通過他們的手,湊三千石糧食,買個四等輸出文憑似乎沒先前想的那般難。


    反正市麵上最好銷的是鋼弩、皮鎧、朱漆弓這些普通貨,那些高檔貨利潤雖高,真買得起的人也沒幾個。


    幾天後,本年度第一批南方商品通過各種渠道流通到了大元朝的市井中。


    被貿易禁運政策折騰了大半年的北方富豪們如獲至主,紛紛出手搶購。


    久未露麵的漆器、木器、絲綢、農具的價格都賣到了一個好價錢,受此影響,北元各地的糧價也再次向上波動了半成。


    就在糧商們考慮是否從外地收購更多的糧食拋售的時候,他們聽說了一個一壞消息。


    各地春旱,有人以超過市麵兩成的價格收購百姓手中餘糧。


    商人們聞風而動,瞬間把糧價頂上了新高。


    四月底,巨寇黃麻子率眾五千奇襲棗陽,殺死北元縣令,將府庫洗劫一空。


    同時,北元穀城縣令上報中書省,本縣受到盜匪襲擊,眾弓馬手浴血奮戰,擊退盜賊,斬首八百。


    但城牆被毀,官庫存糧丟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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