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老柳巷,再橫穿過一條略有些冷清的街道,便是熱鬧的主街了。


    走上大街,撲麵而來的熱鬧立時將方才的沉悶氣氛衝淡了許多。夜已很深,然而離夜市散去卻還早。燈影下,樓鋪大開,鑼聲裏,街頭賣藝的還在孜孜不倦地表演,四周不時響起陣陣喝彩聲。


    四人緩步而行,李遊也一反常態沒有說話。


    楊念晴忍不住回頭望了望,有些擔心:“我們就這麽走了,柳煙煙一個人會不會有事?凶手會不會回去……”


    何璧冷冷道:“不會,她既已將知道的事全都說出來了,殺她已不必,何況她也並不記得那人的模樣與聲音。”


    南宮雪點頭,輕輕歎道:“看來他一直跟著我們,隻因怕泄露秘密才殺人滅口,卻沒想到將趙姑娘當作了柳姑娘,殺錯了人,但……無論如何,她總算說出了一條線索。”


    楊念晴搖頭:“她那天晚上根本沒見到凶手的長相,也不記得他的聲音,我們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知道得多了,總能發現線索,”李遊終於開口,“你又如何確定那人就是凶手,說不定他隻是凶手找來傳信的,或者真是張明楚的朋友,也可能隻是個不相幹的人,凡事想得太絕對,反容易出錯。”


    楊念晴呆了呆,不再說話。


    哪知這一瞬間,李遊卻似乎想起了什麽,變了神色:“不好!”


    三人皆愣住。


    “忘了一件事,”李遊忽然轉過身,臉色有些發白,“既是派他來,柳煙煙沒有死,他如何會回去!”


    何璧驚道:“不好!”


    話音方落,身形縱起,人已沒入黑暗之中。


    南宮雪也變了色。


    有一種人辦事絕對可靠,隻要發現殺錯了人,他就會繼續等待機會,直到將任務完成為止,哪怕對於主顧來說,那人已不必殺。


    他們的眼裏隻有任務,從來不會思考太多。


    。


    小院靜極了,頭上,重重的梧桐葉互相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方才道別的那些人已沒有一個是活人。


    披著冷風,楊念晴覺得後背涼透了,有些發抖。誰也想不到,轉眼間,那個潑辣機靈的美麗女子竟也和她的姐姐一樣,變成了一具毫無生氣的屍體!


    在這具美麗的屍體旁邊,還站著一個人,活人。


    黑色的人影。


    他既完成了任務,為何沒有走?


    楊念晴一眼便認出了他,不由擔心地看向李遊。


    李遊並不言語,隻靜靜地看著那個人影,昏黃的燈光下,俊逸的臉上,麵色似白似青。


    半日。


    何璧拍拍他的肩膀,看著那黑衣人冷冷道:“你該早些走。”


    “我不必。”說完,那人轉過身來。


    一雙陰冷發亮、銳利如劍的眼睛,不自然地帶著幾分殺手所特有的狠毒殘酷之色,卻又略略多了些邪氣。


    他看著何璧,咧嘴笑了,笑容也透著邪惡:“縱然我走,你們也已知道是我。”


    何璧沉著臉不再言語。


    。


    許久。


    李遊終於緩緩開口道:“記得這三年來,你縱然接了生意,也沒有殺過一個無辜的人。”


    黑四郎看著他:“那隻因最近複仇的人比殺人的多。”


    “你欠他的?”


    “不錯。”


    李遊拽緊了拳頭:“倘若他再叫你殺?”


    黑四郎不再看他,卻垂下了頭:“我就殺。”


    “你到底欠他什麽?”李遊忍不住火了,“定要殺人才能償還?你難道不知道,凡事有可為與不可為?”


    沉默片刻。


    他忽然抬頭道:“也可以不殺。”


    李遊愣住。


    還沒等他回過神,黑四郎竟已迅速抬起右手,頓時,那柄秋水般的長劍一閃,劍鋒竟已掉轉,反手朝他自己胸口刺去!


    “叮”地一聲,一柄寒光閃閃的刀護在他麵前,劍尖,正刺在刀身上。


    沒有人比何璧的刀更快。


    李遊麵色更白:“你……”


    “我欠他一條命。”


    黑四郎扔下手中的劍,緩緩走了幾步,淡淡道:“五年前,我殺了‘金翅雙刀’梁金鵬,卻不慎落入了梁家人手裏,想必人人都在奇怪,為何我能活著逃了出來。”


    半晌。


    “他救了你。”


    “不錯,若要還他,隻有用命來還,”黑四郎看了看他,忽然笑了,“我知道你當我是朋友,必不願動手拿我歸案,對不住。”


    說完,他竟然不再理會地上那把劍,轉過身就朝院門外走去。


    楊念晴隻是不解,其餘三人卻同時又變了臉色。


    。


    劍,是殺手的命,有劍才有命。


    黑四郎的手上如果沒有了劍,便不再可怕,他平生殺人無數,要找他尋仇的人不知多少,隻怕他走出這門還不到一天,屍體已被人拿去喂狗了。


    但如今,他還是將這把跟隨他多年、視同性命般的寶劍輕易拋棄了。


    看著那寂寞的背影,何璧麵色更加陰沉,李遊的臉卻已鐵青,他略略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話,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個字。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誰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好朋友走出去送死。


    然而,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許多時候,感情與道義,它們看起來、談起來都是很容易取舍的,隻不過到了你真正麵對它們的時候,才能體會到這個過程中的那些痛苦與無奈。


    終於——


    南宮雪輕輕歎了口氣:“黑兄且慢!”


    。


    黑四郎站住,卻並不轉身。


    南宮雪看著李遊搖搖頭,走過去俯身將那柄劍拾了起來。


    他靜靜看了它半晌,忽然掏出一塊潔白的絲巾,仔細地擦拭了幾遍劍身,隨即拿著劍緩步走到了黑四郎身旁:“這些人命還他該也夠了,眾生平等,黑兄的命還不至如此值錢,怎地做起虧本生意來?”


    說著,兩根修長的手指拈著劍尖將劍遞了過去,俊美的臉上又露出溫和動人的微笑:“他縱然不叫你來,也會叫別人來。如此好劍扔了實在可惜,這些命既是別人要取的,它還算幹淨,黑兄又何必嫌棄?”


    許久。


    黑四郎緩緩轉過身,看著眾人。


    “南宮兄說的不錯,它還算幹淨,”何璧看著他,忽然冷冷道,“縱是不幹淨,總可以擦幹淨。”


    風吹過。


    一片樹葉的“沙沙”聲響起,頭上,幾片梧桐葉翩翩飛下,隨即又在地麵摩擦、滾動,發出更大的響聲。


    整個小院寂靜無比,簷上的燈光卻仿佛更加明亮起來。


    燈光裏,那雙陰冷銳利的雙眸也變得更加閃爍——能交到這樣一群朋友,你是不是也該為此慶幸與感動?


    終於,他伸手接過劍:“多謝。”


    南宮雪隻微微一笑。


    黑四郎低頭看了看劍,又看了李遊與何璧半晌,忽然轉過身:“縱然如此,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再查了。”


    說完,他走了出去。


    。


    幽幽的風又吹過,四周仿佛響起了無數歎息聲。


    人,已離開。


    從此,江湖中將不再有黑四郎這個人,也不再有那個鼎鼎大名、從不做虧本生意的“半斤殺手”,他那劍尖舐血的一生,隻有在人們的閑聊中,才會偶爾出現。


    “他從來都沒有一個朋友。”


    幾乎所有人談到他的時候都會這麽說。他這一生隻知道殺人,隻要你願意出足夠的錢,他就可以替你殺人。


    殺手,是不需要朋友的。


    後來怎麽樣了呢?


    有人說,他殺人太多,所以他的仇人們想了個巧妙的法子,暗中將他殺了,屍體都被卸成了幾大塊,拿去喂了野狗;有的人說,他是被“天下第一神捕”何璧與他的朋友李遊捉拿歸案,正法了;也有人說,他終於厭倦了殺人生涯,已經易名換姓退出江湖,還娶了個老婆生了一堆孩子;還有人說,他為了躲避仇人的追殺,隻身逃到塞外荒僻之地去了……


    總之,他的生死去向成了一個謎。


    。


    李遊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鬆開拳頭:“多謝。”


    “他可以逃,但他沒有,”何璧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這樣的朋友的確難得。”


    “至少以後他不必再做這些事,”南宮雪也轉過身,微笑,“誰能交上李兄與何兄這樣的朋友,真是運氣,無論如何,他這一生想必也不會遺憾了。”


    何璧故意瞪著眼:“你難道不是?”


    南宮雪笑了。


    李遊也笑了。


    看著這幾個親密的好朋友,楊念晴心中也泛起暖意,幾乎已忘記身邊還發生了這一連串的凶險之事……


    半晌,她眼神一黯,默默垂下頭。


    。


    “……不要再查了。”想不到黑四郎留下這最後一句話,竟還是想保護那個凶手,究竟是什麽人叫他如此為難?莫非也是他的朋友?或許,有一種朋友永遠值得你去保護。


    隻不過,人世間除了感情,還有道義。


    黑四郎雖然走了,但倘若四人繼續追查下去,必定還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因此喪命。莫非,果真應該放棄追查?


    幾個人同時想到了這個問題。


    南宮雪有些黯然,緩緩看向何璧與李遊,俊美的臉上,那雙高貴溫和的鳳目中泛起許多猶豫與悲哀之色。


    李遊皺起長眉。


    何璧卻目光一閃,握在刀柄上的手更緊了些。


    。


    世上善良之人很多,卻也總有那麽一些鐵石心腸的人,他們或許太守原則太不可愛,但他們知道,因為善良和不忍而向邪惡妥協,那麽,這個世上將永遠沒有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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