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夫婦”理發店剛換上了新招牌,一個月前,它還叫“加勒比海盜”。


    現在是二零零六年七月十七日,天氣熱到飆汗。下午兩點左右的街麵上沒有什麽人,老板娘把腦袋探出來瞄了一圈,吐口痰,又縮了回去。


    老板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潮人,皮褲皮鞋,正癱在那裏聽耳機。擴音喇叭裏的“兩隻蝴蝶”繚繚繞繞,似乎不是他的最愛。身後的牆上糊著一係列明星海報,一條裂縫在它們下麵潛行暗刻,像樹枝般開叉,從布拉德皮特又指回強尼德普。


    店鋪不大,統共兩間屋子。外麵敞亮一點兒,有三四張轉椅,幾麵鏡子。裏屋黑咕隆咚,洗頭的躺椅放在中間,搞得像個祭壇,邊上排著一兩張按摩椅,除此之外,不知道在哪裏還熏著香氛。標準的夫妻老婆店,小本經營,價格實惠。


    老板娘長得不怎麽好看,眉毛畫得太深,唇彩太紅,身材也不如人意。她拿出手機看了看,轉身踢踢她男人的腿肚子,催促道:“哎,今天也該做一單了,否則明天師弟來了,看到我們一單沒做,回去師父那裏可得打小報告。”


    老板聽到“師父”二字,沒好氣地挺了挺塌在沙發上的腰,說道:“師父那邊也逼得太緊了!我一直講,不是哪個客人來都能‘懟’的,你得摸清楚人家的底細。那些過路的,可以,住附近的,實在不得已真不要去‘懟’,惹上警察,又得換個地方。”


    老板娘呸了一口,說:“有本事你跟師父論理去!我不管了,下一個來的我肯定‘懟’了,反正今天人少,事情不會難辦,怕個啥?”


    這時候有人推門。一個中年大叔戴了副金絲邊眼鏡,穿一件polo的t恤,夾著個皮包進來,麵生得很。


    老板娘衝她男人使了個眼色,兩人客客氣氣地鞍前馬後起來。


    老板娘讓客人坐定,試探道:“您要怎麽弄啊?是洗剪還是給您燙一個?”


    金絲邊大叔一副害怕上當的樣子,說道:“我就想剪一剪。”


    “您不是本地人吧?”老板娘站到客人身後,嘮起家常。


    金絲邊大叔應道:“啊,才來兩天……哎?你們這店名兒挺有意思,時髦。”


    老板娘道:“時髦啥呀?之前一個客人還拿咱開涮,管我老公叫史密夫,而我呢……”


    金絲邊一點眼力介兒也沒地搶道:“這個我知道,《史密夫大戰史密妻》嘛,老板叫史密夫,那你,自然叫史密妻了!”


    “嗬嗬。”老板娘冷冷地笑笑,很顯然她並不喜歡這個外號。隻見她目露凶光,叫金絲邊摘下眼鏡,到裏屋去洗頭。


    史密夫立在原地,裝模做樣地準備圍布和工具,暗地裏卻在靜候佳音。他知道通常某個客人被確定為“懟象”,進入裏屋之後,一時半會兒就不會出來了。


    當然這一次他失算了。


    史密妻和客人一起出來了。史密夫看到自己的女人麵色鐵青,而金絲邊神態自若像換了個人似的,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金絲邊很有禮貌地請兩位把《兩隻蝴蝶》給關了,叫他們靠邊坐下,自己呢,找了一張吧台椅,把它升到最高。他高高在上地蹬著,像一隻仙鶴。


    他把眼鏡拿在手裏,找出塊布擦了擦,說:“都是同道,你們大概猜出我是誰了。你們有這能耐去發點財不行嗎?竟然淪落到開黑店懟小老百姓?就為了收割那一點微弱的能量?實在是辱沒祖宗。”


    史密妻雖然敗了,卻仍很爆裂,罵道:“別扯淡!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你還不是一樣?”


    “說得好!”金絲邊挑起大拇哥,“看在你前麵下手還有點良心的份兒上,等一下給你個痛快的。”


    史密夫忽然笑了起來:“你也是前輩了,難道不懂什麽叫‘陰陽之限’?”


    這時他女人也睜大眼睛附和道:“是啊,你一個人怎麽懟我們兩個?”


    “哦?怎麽講?”金絲邊把眼鏡戴上。


    史密夫搖搖頭說:“你是真不懂假不懂?所謂‘辭有上下,勢分陰陽’,你沒聽過?我們練這個的,有陰陽兩態,‘陽態’為攻,‘陰態’為守。你隻有在‘陽態’的時候才能攻擊,攻擊一次後無論勝負你都會變成‘陰態’,必須等到別人再攻擊你一次才會再轉回‘陽態’。而我們有兩個人,你無論如何頂多也隻能幹掉一個,之後你就變成‘陰態’了,還怎麽弄剩下的一個?到時候……嗬嗬,看你年紀大了,拳腳未必行吧?”


    史密妻也在一邊連連應和,似乎對於打架,她還頗有信心。好像要不是金絲邊還未確定對誰出手,她早就薅上去了似的。


    金絲邊笑道:“嗯,你說得不錯,打架我可打不過你們。唉,我們堂堂‘懟術’一脈竟然有人滿腦子想的都是拳打腳踢,實在是叫人情何以堪呐!可見我們要衰落了。”


    史密夫道:“少廢話!我勸你乖乖離開,別傷了和氣。咱們曆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不是那個誰,充什麽俠義道?否則等下我師父來了,你確定能懟得過?”


    金絲邊哦哦了兩聲,翻身下了椅子,走到門前,打開了店門。


    史密斯夫婦本以為警報解除,誰知道金絲邊出去了一下又回來了。而且前後不同的是,他是直著腰出去,彎著腰回來的。一個少年被他恭恭敬敬地請入屋內,啪嗒一下,門還給順手鎖了。


    夫妻二人看這個少年大概十七八歲的年紀,眼睛裏帶點兒邪氣,新剃的板寸,肩膀上有個海盜骷髏紋身,因為穿著背心正好露了出來。腰間圍著一條粗粗的黑色織物,看上去像是一件t恤衫擰成的,沙灘褲,匡威鞋,膝蓋上還結了個蓋兒。


    史密妻大笑道:“這誰啊?你搬來的救兵嗎?”她或許是想在氣勢上壓一壓去而複返的金絲邊,卻誰知不等正主開口,那少年斜起眼來疾言厲色地回了句:“大膽!”這一下可不得了,隻見這女人瞬間癱軟在地,沒動靜了。


    史密夫嚇得站了起來,不用想就已經知道他女人被懟了,而且不是小懟,是直接懟走了!


    此時紋身少年表麵上也頗為意外,不過在史密夫看來,他這表情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是嘲弄,好像在講:“你怎麽這麽弱啊?”


    金絲邊連忙上前請少年在沙發上坐下,少年把手放在腚下扭了扭,一副好不舒服的樣子。隻聽金絲邊朝著史密夫歎了口氣道:“你老婆真是著急,得,這下剩你和我一對一了。”


    可不是麽?少年把史密妻給懟了,按理講由陽轉陰,是不能再攻擊了。那麽現在,就剩下史密夫和金絲邊各有一次攻擊機會。


    “不過你應該慶幸你老婆幫你拚掉了我們掌門,”金絲邊朝紋身少年方向抱了抱拳,對著史密夫挑釁地抬了抬頭,“我覺得你抓緊懟我一下還有點勝算。你說呢?”


    史密夫覺得不錯,不容分說,催動咒語,把金絲邊拉入了一個臨時開啟的次元。


    懟戰。


    這是一場奇術之戰,迅猛、隱秘。隱秘到它隻存在於兩人之間,對於局外人來講,無異於匆匆一瞬,沒法察覺,無從觀測。


    和其他形形色色的戰鬥不同,懟術之戰與其說是鬥力,不如說是博弈。先出手者,擁有祭出絕招的優勢,但需要事先為這一擊押上或多或少的籌碼。感知力,“懟術家”力量的源泉,也是懟術戰鬥的賭注,古書上叫做“日月”。日月為明,明見萬裏。懟戰,拚的就是明見。


    史密夫作為進攻方,需要押上一部分日月,無論他押多少,金絲邊必須跟進,一擊結算,贏者通吃。一個人“日月”越多,感覺和記憶就越強大,於懟術修行大有裨益,還可以在生活中獲得各種好處,然而一旦輸光,他就會像史密妻一樣陷入昏迷,幾個小時後爬起來變成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傻子。


    所以你願意為這一戰賭多少日月?史密夫問自己。


    他的優勢,在於殺招在手,多年來醞釀的招數,大概有取勝的把握。而劣勢是,金絲邊那裏擁有更多的籌碼,這一點他可以肯定。但究竟比他多多少,卻無從了解。懟術家有一項本事,可以念動口訣,讓感知範圍內的每一個人都暴露自己的日月。但不好辦的是,如果對方的日月在你之上,那麽他隻會顯示得跟普通人無異,看上去隻有那麽一丁點兒能量。史密斯夫婦正是出於這個原因,才著了道兒,錯把金絲邊當做普通人,引狼入室。


    所以史密夫最大的希望,就是金絲邊的日月不會比自己的三倍還多。否則他就算全注押入,也不可能在這一戰中扭轉籌碼上的劣勢。此戰過後,陰陽倒轉,他將不能再次攻擊,金絲邊勢必全力出懟。到時候如果自己沒有足夠的籌碼,很可能就會像老婆一樣,被一懟帶走,連拉鋸的餘地都沒有。


    為今之計,隻有一搏。all-in!賭一把金絲邊接不住自己的殺招——


    “日生明月星空曌!”


    ……


    “yes!”史密夫興奮地宣布勝利,金絲邊果然連招架的動作都沒做。此戰結算,日月翻翻!


    他又懷著希望念動咒語,觀測對手。遺憾的是,金絲邊剩下的籌碼,依舊多到和邊上的紋身少年掌門一樣,隻顯示為一。


    史密夫心想說不得,隻能硬接一招試試看,卻聽金絲邊歎氣道:“你也太差了。我原以為你有什麽壓箱底的招數,結果……唉唉……”


    史密夫一臉不屑,說道:“嘴硬有什麽意思?你還不是接不住我的殺招?”


    金絲邊搖搖手指,壞笑道:“那是要留你看一出好戲。”


    “好戲?”


    金絲邊點點頭,走到紋身少年的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從褲袋裏掏出看來早已準備好的五百塊錢,一張一張塞在他的手裏說:“小兄弟沒你事兒了,回家吧,接下來就交給我了。”


    少年如流氓般嚴肅的臉一下子嬉皮了起來,一副沒看夠的樣子。他似乎非常明白這個時候應該配合金主開一下嘲諷讓他爽一下,故意道:“我演技不錯吧?”


    金絲邊果然受用,笑道:“還可以,值回票價。”


    少年臉上微露好奇的神色,但轉瞬即逝,啥也不問,乖乖地開門走了。臨出門前,他隻是很可惡地朝史密夫打了個飛眼,說:“代我好好問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謝啦!”


    這時候史密夫呆在原地,眼皮直跳,他明白自己被騙了。


    金絲邊鎖了門,又蹬回吧椅上,誌得意滿地說:“事情很明白,我現在是‘陽態’了。”


    史密夫沉默。


    金絲邊沒有打住的意思,像個小孩兒似的繼續說道:“可我還是忍不住要跟你再分析一遍。不錯,這小子是我在另一個理發店裏臨時雇來的,按理說他這個形象氣質怎麽看也不像我們這一路,可你們就偏偏上當了。你之前說得很對,我最大的弱點,就在於雖然我實力強大,卻也隻能懟你們一個人。‘陰陽之限’實在是老天用來平衡我們的,改也改不掉,除非我拿到你們師父的那個。嘿嘿,所以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辦法製造出兩次進攻的機會。於是我雇了一個人。”


    金絲邊看到史密夫連連搖頭,露出了享受的神色,接著道:“你應該猜到了,你老婆被懟走的那下,其實跟那小混子沒關係,是我出手的。兩人懟戰,旁人都沒辦法觀測,記得麽?我讓那小子頂在前麵,是做給你看的,我讓你以為你老婆是和他在懟戰,其實呢,我在這個時候就已經用掉了我的陽態。所以如果接下來你不出手,我就沒有辦法懟你,也許真的就隻能如你所說,要靠打一架來解決問題。說實在的,我這一老一少可未必是你的對手,況且,要真打起架來,以那小子的德性,還不一定會幫我。”


    史密夫歎了口氣,說:“可是我還是出手了,現在你又回複‘陽態’了。”


    金絲邊說:“不錯。而且雖然你得到了一些能量,卻仍舊差我很遠,還是會被我一懟帶走。”


    史密夫眯起眼睛:“這麽說你存心不接我的絕招,就是為了好讓我活著,當麵羞辱我?”


    金絲邊環抱雙手向後微微仰靠,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史密夫強忍憤怒,說:“我知道你的目的是想找我師父。”


    金絲邊在吧椅上扭扭腚部,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說:“他的戒指,可是個寶貝。有了它,就可以無限懟人了。”


    史密夫鄙夷地笑笑:“如果我告訴你他在哪兒,你能放過我們夫妻麽?”


    “行。”金絲邊攤攤手,“告訴我他在哪兒,我就放過你們。”


    “我憑什麽相信你?”。


    金絲邊說:“就憑我還想省著這個‘陽態’向你師父出手。我相信你也讚同如果讓你師父先出手我可能完蛋。”


    史密夫笑了,報了一個地址給金絲邊。


    然後金絲邊就把他給懟了。


    毫不猶豫,毫無聲息。


    這暴發戶一般的中年男人心滿意足,像美美地飽餐了一頓。他把地上兩個昏迷不醒的同命鴛鴦拖到裏屋放在按摩椅上,出到門外伸了個懶腰,一手夾包,一手掏出手機撥通電話。


    電話講到一半,忽然看見那個紋身小子穿馬路過來,一副屁顛屁顛兒的樣子。


    紋身小子上前說:“對不起對不起!掉了點兒東西在裏麵。”他不住拿手在耳朵邊上比劃,看意思是手機掉了。


    金絲邊挪了挪電話,凶巴巴地說:“滾開!不要妨礙辦案。”


    紋身小子點頭哈腰,沒等金絲邊把住門,跐溜一下就貓進了店內。金絲邊正要去抓他,卻看見他真的從沙發坐墊中間摸出個手機來,還摁了摁檢驗下好壞。紋身小子如獲至寶似的朝著金絲邊搖了搖手機,也不東張西望,徑直就出了門來。他示意金絲邊電話那頭還有人在等你講話就不打擾了,然後抱拳彎腰敬禮,一溜煙兒地沒了。


    金絲邊搖搖頭繼續講電話,然而沒說兩句,忽然眼睛出神,停了下來。他放眼紋身小子消失的方向,神經兮兮地笑了,眼角的褶子裏一半是欣賞,另一半,是惋惜。


    紋身小子一路飛奔,終於來到自認為安全的地方,長出了一口氣。


    他放開掌中捏著的手機,好奇地打開了回放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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