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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顏坐在床邊,晃著兩條腿細細解釋。


    冥婚即陰婚,為死去之人尋找配偶,舊時男女在訂婚後未等迎娶因故雙亡,人們認為如果不替他們完婚,鬼魂便不得安寧,因此要舉行陰婚儀式,將他們並骨合葬,成為夫妻。


    這一風俗自漢而始,在南宋達到頂峰,一直延續到民國時期,實際上不止有死人嫁娶死人的風俗,有大戶人家甚至不惜耗費重金尋找活人作為配偶,陰宅聚集之地常半夜聞見樂班吹吹打打,新娘穿紅衣,捧牌位,從此終身不出夫門,未婚而守孝。


    陰婚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各不相同,一般與活人婚禮相似,為怕屍身夏日難以儲存,步驟一般合並或從簡,媒人上門問名納吉,雙方換生辰帖,男方下聘禮定冥服,一半是真的綢緞尺頭,一半是紙糊的各種衣飾,錦匣兩對,內裝耳環,鐲子,戒指等首飾,女方陪嫁則皆為紙糊冥器,冥婚當日在女方墳上焚化。


    林言和尹舟麵麵相覷,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先等等……這婚到底怎麽結,跟誰結?”林言尷尬地指著自己的鼻子,“他跟幾百年前的‘我’?”


    阿顏點頭,表情嚴肅:“對,如果他未了的願望真的是‘你’,他錯認你時挑個鬼門關開的日子帶你去了也就罷了,現在他記起,恐怕非那個人回來不可。”


    林言苦笑:“輪回都到我這一代了,哪還有他等的那個人?”


    “人、人不在,屍骨應該還有,算下來他們也算兩情相悅,未婚而亡故,按古禮該並骨完婚。”


    尹舟也覺得不可思議:“這也就能糊弄死這親屬吧?人找不著就是找不著,弄個牌位他就能就認定是他那位嫁他了,這得是多低的智商……”


    阿顏瞪了他一眼,尹舟不情願的咕噥了聲抱歉。


    “鬼、鬼的想法相比人來說其實很單純,有冤報冤有恩報恩,以前、以前我聽師父說過個故事,一對新婚夫婦,丈夫出車禍過世,頭七還魂,妻子許願要丈夫回來,鬼魂聽見後真的每夜回家遊蕩,滿臉是血,妻子嚇病了,連嚷再也不想看見他,他才投胎去了。”


    “要是放到活人身上肯定又是好一番糾結。”阿顏眨了眨眼睛,“這辦法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用,大概能試試。”


    林言沉默了一會:“生同室,死同穴,並骨能讓死者安寧一說我倒是信。”


    “民間傳聞有人喬遷新居,後院有鬼夜夜哀哭不已,合家惶恐,主人挖開後院竟看到兩具合葬棺槨,天長日久地基沉降,上下相隔數米,死者生前感情很好不願忍受分離,因而夜夜鬼哭,主人按風水先生的吩咐將兩具棺材重新安葬,果真再沒聲音了。”林言淡淡道,“可惜並骨不實際,把他的屍骨弄出來咱們也該坐牢了,‘我’的又不知道在哪。”


    “倒也不用、不用他的骸骨,咱們直接帶他的生魂去結陰親的屍骨前拜堂就是了,現在就缺你當年下葬的方位。”


    尹舟沒憋住,撲哧笑了出來,拍了拍林言的肩膀:“你下葬的地方?僵屍小林子,來給哥跳一個。”


    林言白了尹舟一眼,沒空搭理他,思索道:“你是說,咱們要找到我的墳,挖了把骸骨嫁給他?”


    阿顏歎了口氣,幽幽道:“他也不過想見那人一麵,了個心願。”


    林言想了一會,皺起眉頭:“不是我不肯,人和人再好的感情也有個聚散離婚生老病死,我總覺得蕭鬱那人心高,倒不像會為了一個婚約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阿顏把相機取出來,一張張翻看照片,拍得盡是枯骨和棺內隨葬,放大了看觸目驚心。


    “入棺隨葬冥器都是這種玉佩,結發梳,婚服,又都成對,如果不是墓主生前有類似的囑托,家人也不會如此收殮,我覺得有七八分可行性。”


    尹舟聽得無聊,抽了把木椅子跨坐上去,下巴支在椅背上,打了個哈欠:“反正也沒別的辦法,咱們總不能蹲在這天天看棺材吧。”


    “這我做不了主,願不願意得問他。”林言瞥著蕭鬱。


    那鬼不搭腔,林言也跟著猶豫,狐狸吃飽了兔肉,肚皮圓滾滾的來找蕭鬱,嘴巴沾著兔血和絨毛,林言見形式不對,把狐狸半路截住,拎起來教訓:“你髒死了,去一邊等著,給你洗完澡再去蹭他。”


    尹舟一臉奸笑:“這家夥真像你倆養的小兒子。”


    林言臉一紅,順手把狐狸扔了,小家夥落地後打了個滾兒,不滿的用他的褲管擦了擦嘴巴,牛仔褲腳被蹭出暗紅的一團血花。


    滿屋人都被逗笑了。


    尹舟和阿顏兩人回房間了,林言把拉攏窗簾,抱膝坐在床邊發呆,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快,幾乎讓他回不過神,他甚至詫異自己還能一直笑著,然而當無關者一一離開,隻剩他一個人時,悲哀才一陣陣往胸口湧,壓抑到快要窒息。


    無論如何都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在這個陌生的鎮子,陌生的房間,跟他傾慕的愛人討論一場他和別人的婚約,由自己親手打理,像握著匕首,狠狠的朝心窩裏捅了一刀,還要一直微笑,說不在乎。


    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聲,當啷一聲銅鈴響,“磨剪子來——”嘶啞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又遠了,熱鬧的小鎮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你怎麽想?”沉默許久,林言開口道。


    “帶我去見他。”蕭鬱抓著林言的胳膊,啞聲道,“我想見他。”


    林言麻木的噢了一聲,半晌才轉頭看著那鬼的眼睛,苦笑道:“你一定很愛他。”


    “我累了,要睡會。”說著往右側靠了靠,讓出身邊的一大片空位,“休息會吧,明天再想,這裏的床大碰不著,他不會生氣。”


    眼皮一片沉甸甸的暗金,明明隔了窗簾,還是被陽光灼得發疼。


    蕭鬱在床邊不動,站了很久,眼睛裏滿是疼惜和混雜其中的深重失望。


    疼惜是對別人的,失望是對自己的。


    林言突然被激怒了,忍無可忍的把枕頭扔過去:“你能別惹我嗎?我已經做到這份上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難道要扮成別人陪你洞房花燭夜?”


    強撐著不讓別人看出來自己是被拋棄的那一個,驕傲和自尊作怪,不肯暴露心裏的軟弱,不肯痛哭流涕讓他看輕了去,心髒變得理智而強大,像一顆核彈頭,無堅不摧。


    手指緊緊抓著床單。


    吃的暗虧隻有自己知道,不是不希望他回頭看一眼,但他沒空,他很忙,忙著掙紮。


    蕭鬱歎了口氣,坐在床沿把林言抱進懷裏,雙手箍著他的肩膀,寬鬆的擁抱竟像觸電般讓人心驚,林言不肯,使勁推他,他的身子像冷硬的瓷,每次都反抗不得,最後一咬牙,狠狠地捶他的後背。


    一瞬間的軟弱無力:“你上次走時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娶親不要我了……”


    “我娶誰?”蕭鬱詫異。


    “隔壁員外家的大小姐,你說要我給你們燒小孩的衣服。”


    蕭鬱不厚道的笑場了。


    “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怎麽辦,你讓我怎麽辦?”雙手在他身上捶著打著,恨不得把他擠的變了形,鬧了一陣,緊緊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肩上,整個人抽搐著,從背後看去,他簡直像在嘔吐似的。


    蕭鬱由著他胡鬧,不反對也不加以安撫,輕描淡寫的說:“林言,你知道那種滋味麽,睜開眼睛,永遠是夜,昔日劉伶買醉,飲下杜康三杯酒,在棺中醉了三年,我不一樣,每一日都是清醒的,看著眼睜睜看著身體腐爛發臭,你怕看的,我日日都要見,隻記得要等一個人,他從沒回來過。”


    “終於有一日得見故人,滿心歡悅,不想一場大夢醒,世事變了樣子,到處是看不懂的人和物,你知道我叫蕭鬱,但蕭鬱這名字,你叫得別人叫不得,誰準許他們直呼蕭鬱之名?”


    “如今誰還計較是名還是字……你覺得我可怕,我不過是個多餘的人罷了,每日烈陽炙烤,陽氣迫人,拚著一口氣不走,我圖什麽?”那鬼的眼神忽然淩厲起來,“你為何不是他?”


    “你怪我。”林言抬起頭,抽了抽鼻子,委屈道:“你都不要我了還怪我,誰把你教得這麽霸道,我宰了他。”


    蕭鬱曲起一條腿倚著床頭,風流縕藉的公子哥,陽光投射在他臉上,青白的皮膚也有了些生氣,一棵舊時的鬆,或者壓宣紙的玉佩,蒙了光陰的紗帳。


    “我總是想見他一麵,即便成了枯骨,也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故人了。”


    忽聞故人來,似是故人來,最終不是故人來,百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從此各自輪回不知所蹤,再多的緣也該盡了,這比誰從清醒又悲哀的鬼,他不奢望續緣,他在懇求林言帶他去憑吊,百年前就已經死去的愛。


    林言看著他疏長的睫羽,忽然覺得自己是懂他的,他們好似同一類人,在與所有盛大的表演都隔著玻璃牆,他的對麵是人群,蕭鬱的對麵,是整個陌生世界。


    隻需要一點安慰和理解就能夠強撐下去,好不容易遇到,握在手中還沒來得及捂暖又流失了。


    “那我呢?”林言捉著他的衣帶,不甘的說:“你答應我的呢?”


    蕭鬱看著他,看了很久,不發一言。


    林言搖搖頭:“懂了。”


    手忙腳亂的掩飾,笑著說:“沒事,你走了還有下一個,我可沒你那麽好的耐心等個百十年,明天我就不喜歡你了,真的,最多後天,你看著吧。”


    “等睡醒咱們就去裁縫鋪,去紙馬鋪,也算好過一場,我一定替你好好操辦這場婚事。”


    灰塵像敝舊的,金的顆粒,在房間裏沉沉浮浮,隔壁尹舟他們沒動靜,大約是睡熟了,林言在床上翻來覆去,拽了拽蕭鬱的袖口,輕聲說:“你再抱我一回行麽?”


    蕭鬱沒答話,往下移了移,跟林言並排躺著,伸手攬了他的腰,與往常無甚區別。


    深而長的呼吸聲始終沒有響起,蕭鬱用嘴唇碰碰他的臉:“睡不著?”


    林言點頭,轉過臉:“咱們說會話吧。”


    樓下不知哪家孩子在玩撥浪鼓,不愣登,不愣登的,大人訓斥兩句,似乎把撥浪鼓搶了過去,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聲音清澈嘹亮。


    林言忍不住笑,枕著蕭鬱胸口,柔聲道:“這東西我小時候也喜歡,現在老家還留著一個,你們那時也有?”


    “有。”


    “你看,咱們也不算太有代溝。”林言說:“說說你記得的事,什麽都好。”


    蕭鬱微微錯愕,凝視回憶了一會,輕輕說:“我走的那天,一整日都在下雨,送葬的人很少,他扶著棺槨,我一路跟著……”


    “蕭鬱,名鬱,字子青,取自範文正公的‘岸芷汀蘭,鬱鬱青青’,指草木茂盛。”


    “我想到《子衿》,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林言倏地住了口,蕭鬱搖頭,說沒關係。


    “那我們該稱呼字,不能叫名?”


    “嗯。”蕭鬱把下巴擱在林言肩上,語調溫柔:“隨你,以前你也沒守過規矩……”


    林言心裏一涼,蕭鬱也忽然意識到,不說話了。


    “算了。”林言掙開蕭鬱的手,翻了個身,狐狸沒心沒肺,吃飽了在床上睡的正香,一身油光水滑的好皮毛洗完澡沒幹透,肚皮下一條大浴巾,滲的都是水,林言一動把它驚醒了,躍到兩人之間,往蕭鬱身邊拱了拱,又睡了。


    “它年紀小,還不滿兩百歲,是隻小狐妖。”


    林言嚇得差點從床上蹦下去。


    “咱們,咱們還是說說你家那位的事。”林言驚魂未定,心說怎麽最近不是鬼就是妖,一會要遇上仙了,“拜堂也得知道你要娶誰,你、你記得他姓甚名誰,家住哪家,芳齡幾何,我找媒人去。”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小夜明和jerrymi童鞋的大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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