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大廳,沒有人。


    緊張地盯著敞開的氣密艙內閥門的陸安,覺得自己好像一拳揮在了空氣中,有一種虛驚一場的情緒落差。


    那個女人呢?


    穿著太空服的陸安略一掃視,便確定了大廳中確實沒有蘇如玉。


    無論是醉醺醺的蘇如玉,還是揮舞著解剖刀的蘇如玉,都沒有。


    陸安心中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但是心中的疑惑隨之升起。


    “這個蘇如玉去哪裏了?”


    之前的十三次,陸安每次進門都見到蘇如玉在椅子上躺著,或是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在呼呼大睡,或是正在喝得醉醺醺準備呼呼大睡。


    這一次他已經充分預估了蘇如玉在椅子上的各種反應,卻唯獨沒有料到,她根本就不在這裏。


    這在往常的情況中,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呀!


    出了氣密艙,進了大廳,陸安摘下頭盔抱在懷裏,隨即便聞到了那熟悉的刺鼻氣味。


    還是這熟悉的味道呀!倒是這女人怎麽不見了?


    穿著太空服的陸安往前走了一步,鼻子嗅了嗅,感覺好像氣味淡了許多的話還未說出口,眼前的景象便嚇了他一跳。


    一個人,披頭散發,麵朝下,躺在地上,散落的頭發幾乎覆蓋了大半身子。


    是她!陸安又嚇了一跳。


    可是這樣一動不動的情景,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身體習慣性地就往前躥了出去,不過幾步就來到了趴在地上的蘇如玉身邊。


    此刻的陸安放佛進入了待命狀態,就好像聽到了號令正準備奔赴戰場的士兵一般,腦子中不再有其他雜念,隻有千錘百煉後所形成的條件反射。


    那個整日裏醉醺醺的女軍醫是誰?那個全息影像中冷漠美麗的女屠夫是誰?自己會不會被那刺鼻的氣味熏死?自己會不會被大卸八塊?這些已經統統不是陸安所關心的了。


    他半跪在這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麵前,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並指伸向她的腮下下頜。


    糟糕!已經沒有了心跳脈搏!


    此時麵前披散著的黑發,放佛變成了記憶中的金發,就在陸安眼中重合起來。


    他將左手腕上的智腦在膝蓋上蹭了蹭,又蹭了蹭,然後才反應過來,這裏是遠離地球億萬公裏的小行星帶,是在一顆編號265的小行星上,而不是地球十三區的九域滬杭聯合市北區,這裏甚至都沒有星際同步網絡,更沒有什麽急救通訊連接。


    不過,就在陸安習慣性地去蹭智腦想要接通急救通訊連接時,右手也習慣性地將躺在地上的蘇如玉翻轉過來。


    然後反應過來的陸安左手撐開她的眼皮擠壓瞳孔,右手就推開她的下顎伸進嘴裏去掏。


    “還好!瞳孔變形還能恢複,喉嚨裏也沒有異物堵塞,口腔中的溫度也沒有下降得太厲害。還有救,不算麻煩……”


    陸安心中咯噔一下鬆了一口氣,腦海中一閃念而過。


    以他的經驗判斷,蘇如玉陷入這種休克假死的狀態,應該不會超過十分鍾。


    也就是說,就在他抵達主基地的氣密艙大門外時,蘇如玉應該還在掙紮著往大廳中爬過來,從她趴在地上的姿勢就可以看出來。如果不是他繞著主基地轉了兩三圈,說不定在他進來時,還能看到清醒狀態的蘇如玉。


    陸安心中忽然有了愧疚之感,本不必如此麻煩的。或許正是自己在外麵的拖拖拉拉,才會讓她陷入如此境地的。


    不過這種感覺如同陸安此時腦海中的其他念頭一樣,都是一閃而過,人在專注的時候並非心無旁騖,而是再多的雜念都是一閃而過,就好像底部漏了大洞後還要用來裝水的木桶一樣。


    有些人越是緊張的時候,就越會超水平發揮,就是因為能夠專注的緣故。而陸安則並非是天生專注的人,他也是在無數次的生死時速中訓練出來的。


    其實,當然不會是真正意義上的無數次“生死時速”,否則陸安的妹妹安娜也不會能夠安然等到可以被治愈的今天。那種真正意義上的“生死時速”,從安娜第一次發病算起,到陸安去往月球前的最後一次發病為止,七八年間累計也不過二十次。


    這二十次的每一次,都是真正的生死時速。


    而對陸安來說,他當然不會真的等到“臨戰”才去“磨槍”,未經實戰的士兵依然可以訓練有素,所以陸安確實經曆過無數次的“生死時速”。


    這一切都緣起安娜第三次發病時,那次真正意義上的生死時速。


    從那以後,陸安便開始“訓練有素”的生涯,他如今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包括如今麵對趴在地上的蘇如玉的習慣性行為,都是從那一次開始的。


    那時已經是陸安離家出走的第二年了,那一年的安娜已經發病過一次了。眼看著那一年就要過去了,陸安本以為下一次發病可能就等到明年某個時刻了,可惜那個時候的他,還不知道什麽叫做逐漸加速的發病頻率。


    於是,當安娜第三次發病時,生生就被多耽擱了五六分鍾,差點兒真的就醒不過來了,而那次她也足足在急救室裏搶救了一個多小時,這便是陸安曾在第三軍校附屬醫療中心曾對馮婷婷說過的。


    那一次,也是安娜至今最危險的一次假死病發作,如果再多耽擱十幾秒,不,甚至再多耽擱幾秒,她都有可能再也睜不開那雙湖藍色的大眼睛了。


    而那次安娜之所以能僥幸存活下來,卻是因為安娜第二次發病時,滬江總醫院那位善良的醫生的傳授。


    安娜第二次發病,恰恰是陸安離家出走後她的首次發病,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經濟上自然十分窘迫了,那位好心的醫生不僅及時搶救了安娜,還先行墊付了陸安延遲了好久的繳款。


    就是這位善良的醫生,在安娜出院前,還特意將陸安叫到了醫護室內,給他培訓心肺複蘇術搶救方法。


    “以你妹妹的情況,你學會這個,就能在以後某個時刻救她的命。”


    這位經驗豐富的醫生的告誡,果然很快就應驗了。


    陸安至今對那位醫生心存敬感激和敬意,在那次最危險的搶救過後,陸安特意去感謝那位醫生,他卻搖著頭說道:


    “不用感謝我,這是很久以前就流傳下來的古老方法,真的說起來,還是應該感謝那些先輩們。”


    “古老的方法?”


    “是啊,據說星河曆前就流傳開來了,好像五六百年前就已經存在了。所以啊,我隻是教會了你而已,這是我應該做的,你不用感謝我。”


    盡管後來陸安才知道,大約半數以上的人類,其實都知道這種方法。在全世界進入大學前的入學考試中,這都屬於非常基礎的人類文化常識。


    然而,陸安依然很感謝他,沒有他的傳授,陸安會知道提前知道這種六百年前流傳的古老方法呢?


    畢竟如果沒有這位善良的醫生,或許陸安在知道這個常識的時候,會後悔得立即去死。恰恰就是這位醫生,讓安娜可以安然等到如今被治愈,讓陸安可以熟練地解開蘇如玉的外衣。


    也就是在陸安解開蘇如玉的外衣時,不知為何,腦海中忽然閃過了那位善良的醫生。


    “自己好像很久都沒有見過這位醫生了!”


    自從陸安賣了父親留下的小別墅,從滬杭市的鬧市區辦到了西邊大湖區的第三軍校附近,就再也沒有去過滬江總醫院,也沒有機會去拜訪這位醫生。


    所以說,少年人總是健忘的,甚至比老年人還要健忘。新鮮的事物層層疊疊的覆蓋,與衰老的遺忘卻是不同的。


    “或許,以後有機會了,該帶著痊愈的安娜再去見見那位醫生,當麵謝謝他了。”


    陸安解開蘇如玉累贅的外衣後,完全忽略了那高聳的胸部,按照那位醫生當初的教授,使勁按壓著蘇如玉的心胸部位,然後又打開她的下頜做人工呼吸,如此不斷地循環往複。


    正如同那位醫生說的,這種古老的技術其實十分簡單粗暴,就是用力擠壓人的心胸,然後間或向胸腔內吹氣,不停地做,堅持做,一直做到休克的人恢複或是真的無法恢複為止。這個過程,最起碼要持續十五分鍾以上,甚至堅持半個小時也不過分。


    生死時速,有些時候並非一定是瞬間決出勝負的,也是會有這種漫長的拉鋸戰,從死神手中拯救生命,就是要這樣不擇手段、不問原則、不問方法的。


    二十分鍾後,陸安已經滿頭大汗,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流到脖頸中,浸濕了他身上沉重的太空服。這個時候的陸安完全沒有想要脫掉累贅的想法,與死神爭分奪秒的賽跑,就如同字麵意義上的那樣,就連一秒鍾多餘的浪費都要有。


    盡管雙手已經酸痛,可是陸安還是用盡最大的力氣按壓著,間或低頭吹氣。


    此時,陸安不知道的是,這樣居高臨下的他,像極了他之前見過的居高臨下的她。


    鬆開壓在蘇如玉的胸脯上已經酸得厲害的雙手,趁著左手捏住她鼻子的幾秒鍾,陸安輕輕甩了乏力的右手讓其放鬆。然後,正低頭準備往她嘴中吹氣的陸安,便瞧見她的嘴微微一張,眼睛猛然睜開。


    四目相對,她的眼神依然木然呆滯。


    陸安伸出手指在她的下頜試了試,又側耳俯在她的胸脯上聽了聽,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心中一鬆,猛然墜地。


    呼——!終於救過來了!


    這個時候他的頭頂,微弱地傳來聲音。


    “我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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