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第一區,伊甸大平原,葡萄園。


    此時正是火星北半球的初春季節,葡萄園內經冬的葡萄虯藤上,四處招展的是幼嫩的觸須,隨著微風蕩漾,如同舒展的發絲一般。


    就在葡萄園內的一片空地上,四周的葡萄架繞成了一處庭院。


    庭院之中,一張小圓木桌,兩把藤椅,兩位正值盛年之人當庭對坐。


    “這是去年經霜的冰葡萄釀製的,如今剛好能喝了,你來得還真是時候。”


    圓木桌上蹲著一樽隻有二三十公分高的低矮橡木桶,桶身上微微帶著露珠,在朝陽的映射下熠熠生輝。


    克魯格曼·傑斯洛特坐在藤椅上,前傾著身子,熟練地擰開木塞,在龍頭孔裝上龍頭,然後血色的酒漿就汩汩地流到了水晶杯中。


    克魯格曼將水晶杯放到了劉袁麵前,杯中新鮮欲滴的葡萄酒,在朝陽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劉袁端起酒杯隨意喝了一口,才開口道:“你知道的,這些東西我是喝不慣的,大約隻有這樣的顏色我才喜歡。”


    克魯格曼·傑斯洛特此時已經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他輕輕嗅了一口,遺憾地搖了搖頭道:“還是有些早了!不過,招待朋友的話,卻剛剛好。”


    “朋友?哦?”


    克魯格曼放下酒杯,然後肯定地點頭道:“難道不是嗎?”


    “嗬嗬。”劉袁失笑道,轉頭看向葡萄園中的風景,初春的朝陽初升,這裏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氣息,空氣中彌漫著幼嫩的氣息。


    “你這裏倒確實是個好地方。”


    克魯格曼順著劉袁的目光望去,目光中流露著慈祥,口中附和道:“是啊,所以我這些年才喜歡待在這裏,才能好好活到了現在。”


    劉袁微笑著點點頭。


    “說真的,如果不是你當年打斷了我的肋骨,以那個時候我那麽叛逆的性格發展下去,說不定上次戰爭就像林正煜那樣赤膊上陣了,……”


    克魯格曼·傑斯洛特說著,揚起了自己的左手,摸了摸自己的肋骨,嗬嗬一笑。


    “如今想想,那個時候年輕氣盛,卻是有些過分了。”劉袁忽然感慨地說道。


    “是啊——!”


    隨即,克魯格曼·傑斯洛特隨即又說道:“不過,有些時候回憶起來,年輕氣盛卻也並非一無是處,不是嗎?”


    自從四十多年的那次“血腥之路”事件後,克魯格曼·傑斯洛特便一直隱居在伊甸大平原的葡萄園內,像曆代傑斯洛特家族的家主一樣,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耕耘生活。


    如此恬淡平靜的生活,時間久了,自然能夠令人修身養性;而一切雄心壯誌時間久了都會被消磨平了,一旦雄心壯誌淡了就能看破了;看破了就能放得下,放得下就不會貪得無厭了,貪婪很多時候與利令智昏幾乎就是同義詞了。


    所以,克魯格曼·傑斯洛特未嚐沒有感慨過,如果自己當年沒有遭遇那樣的磨難,或許自己的人生會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自己如今會身處何方呢?會是什麽樣的人,懷著何種心思麵對這個世界呢?


    隻不過,曆史不能假設,人生也不能假設,這一切追問都不過是永遠沒有答案的自我呐喊而已。


    即便如此,如今風輕雲淡的克魯格曼卻也未必真的就心甘情願,沒有半絲遺憾。


    曾經年輕氣盛的他,也是有過叱吒風雲的宏圖大誌的,而且身為傑斯洛特家族的繼承人,那個時候的他也曾有過疑惑,一個低調到放佛不存在的家族,即使掌握再多的權力和資源,又能如何呢?就如同那個林正煜嘲笑的那樣,不過是錦衣夜行罷了。


    雖然如今的林正煜早已隨風飄散,隨著那場戰爭的結束而作古,甚至很多火星人都不願意提起這個名字,視其為上次戰爭失敗的罪魁禍首之一。


    可是,遙想當年,他卻是整個火星上獨領風騷的人物。


    身為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龐大的太空艦隊的指揮官,發起了人類曆史上規模空前的第一次太空艦隊大決戰——“拉格朗日點決戰”,這注定是載入史冊的重大事件,僅此一點,林正煜就遠遠勝過了無數同輩人物。


    那個時候的林正煜身先士卒,率領著浩浩蕩蕩的外行星聯合保衛艦隊殺向地球時,想必是躊躇滿誌的吧!


    那個時候的他必然是意氣風發的,當整個人類世界都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當整個人類曆史的天平都掌握在他手裏,他的每一個念頭、每一次判斷、每一道命令,都決定著太陽係內所有人類的未來。


    然而七天之後,人類曆史的天平從他手中滑落,一個當時還籍籍無名的人接過了命運賜予的權杖,將整個人類世界的未來之弦掌握在手中,開始了盡情的彈奏。


    後來,那個人成為了聯合太空艦隊的司令,再後來他的兒子結束了戰爭,他也一舉登上了總司令的寶座,成為了司令中的司令、元帥中的元帥。


    那個男人在七天之中,將人類命運的權杖從林正煜手中奪了過去,至今依然緊緊攥著整個人類世界的命運權杖。


    而那個當年令克魯格曼·傑斯洛特隻能夠仰視的林正煜,想必在“拉格朗日大決戰”後依然是意氣風發的,可是卻不曾料到命運已經棄他而去,更不曾料到幾年之後他黯然自戕的結局。


    命運就是這樣無情地嘲弄了所有人。


    年輕氣盛啊,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當年獨領風騷的人物不計其數,一場戰爭過後都凋零殆盡。剩下的呢,卻幾乎沒有當初那些風騷人物了。


    四十年前,有誰知道陸勇是誰呢?有誰知道弗蘭克·杜蘭是誰呢?就好像如今,又有誰知道克魯格曼·傑斯洛特是誰呢?


    可是,如果命運真的將選擇擺在自己麵前,自己會是要一輩子默默無聞的安安穩穩,還是要那樣獨領風騷一時而不得善終呢?如果有,哪怕七天也好呀!


    可是,命運從來不會給人真正的選擇,人們往往選擇的都是在迫於無奈、更加迫於無奈、更加更加迫於無奈之間,選擇了迫於無奈而已。


    當年渾身骨頭幾乎被全部打斷的克魯格曼·傑斯洛特,哪裏有過真正的選擇機會呢?活下來尚且不易,何談什麽雄心壯誌呢?


    等到真正能夠挺起腰來時,已經錯過了叱吒風雲的機緣,隻好在伊甸大平原的葡萄園內坐觀成敗,默默盯著那些獨領風騷的人們攪動著整個人類世界風雲變幻,然後來去匆匆變幻莫測,最終物是人非。


    感激自然是談不上的,恨也是恨不起來的。


    麵前這張容顏幾乎未曾改變過,與當年那噩夢中幾乎還是一模一樣,他的身上也不負當年那淹沒一切的煞氣,好像真的改去了淩人的盛氣。


    可是,卻比當年更令人畏懼了。


    當年血海中走出來的他隻是一個人,****固然令人畏懼,卻不會讓人畏服;如今他後麵卻站著另外一個男人,那個至今還讓許多人不敢直視的男人,所以無論如何,火星人所有人都要對這個當年的****客客氣氣,克魯格曼·傑斯洛特也隻好平靜地在自己的天地中,招待他喝自己親手釀造的冰葡萄酒。


    站在一起的這兩個男人,越發淡漠,也越發令人膽寒。


    所以,本就恨意淡然的克魯格曼·傑斯洛特,便也能夠坦然地麵對著當年的噩夢,若無其事地稱呼他為“朋友”。


    “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


    劉袁把玩著手中的水晶杯,輕輕晃著酒紅色的液體,說道:“人總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嗎?”


    克魯格曼嗬嗬笑出聲,點頭道:“是啊,大概是人上年紀了,忍不住就會回憶往事了。”


    “嗯。”


    劉袁將杯中的酒漿一飲而盡後,輕輕放好水晶杯,“這次順道過來,隻是因為司令有些話想說,所以希望我來見見你。畢竟做出承諾了,還是信守諾言比較好,你說呢?”


    “當然,言必信、行必果、己諾必果,這些上古人說的話,我深以為然。”


    “那就好。”


    劉袁站起身來,微微點頭致意道:“謝謝你的招待,雖然時間短了些,略微有點兒苦澀,卻也正合我的胃口。”


    當年那個目空一切、橫行無忌的****,如今卻已經懂得酒的味道如何了,不像當年那樣隻喜歡同樣顏色的液體了。


    “唔,對了,我剛剛收到了一條消息,雖然不知道你是否感興趣,不過……”


    “嗯?”


    劉袁停下了腳步。


    “你來火星追查月球李家的那位可憐孩子,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小行星帶好像也有他的消息傳來,緝私隊那邊好像還在緝捕……”


    劉袁的左手食指微微一顫,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了,謝謝你的好意。至於你關心的安娜小姐的事情,你放心,司令是不會阻攔的,反而樂見其成,隻不過……”


    “嗯,我會盡量勸她的,不會強求的。”


    “那就好。”


    劉袁說完,這才轉身離開,步伐不急不緩,就如同來時一樣,隻是在葡萄園的土壤中留下的那一串淺淺的腳印,似乎比來時稍稍深了一些。


    克魯格曼輕輕瞥了一眼離去的劉袁,轉頭望向綠色海洋盡頭升起的朝陽。


    火紅的太陽、嫩黃的新芽、深紫的虯藤,清涼的微風中透著微甜的氣息。


    強求?必然是要強求的!不然年輕氣盛的少年們如何會產生逆反心理呢?


    總司令樂見其成,我也是樂見其成啊!


    如果總司令陸勇的孫子和傑斯洛特家的女兒……


    嗬嗬,怎麽會不強求呢?


    “可惜了,時間太短了……”


    收回目光的克魯格曼,望著蹲在小圓木桌上的橡木樽,有些遺憾地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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