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很清楚,茶水裏有毒。


    他也明白,毒藥多半來自辛迪加。


    凱恩之角和辛迪加的關係一直很密切,畢竟兩者都是從晨星分離出來後混得最不如人意的一支分脈。


    在動蕩的年代,這種相互扶持的關係可以理解為惺惺相惜。到了現在,就隻能用沆瀣一氣、一丘之貉等貶義詞來形容。


    最初凱恩之角也不是沒有想過向身為盟友的陰影腳步尋求幫助,但介於他們的委托多半是暗殺、勒索、偷盜等上不得台麵的勾當,陰影腳步又都是一群自詡高貴冷豔的傳統刺客,這個想法未經提出就腹死胎中,而後便都成了辛迪加發展之初汲取的養分。


    可以說兩者能有今天這個局麵是相輔相成的。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什麽配狗,天長地久,大概如此。


    所以他也沒想過能從其他途徑獲取解藥……銀燭會或許是個好去處,但他現在能去麽?


    說來真是報應不爽,幾個月前他還在銀燭會的廳堂裏激揚文字,說得那群年輕學者麵紅耳赤,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現在也算自食苦果。不過洛坎人不講究報應輪回之談,羅伯特也就沒想那麽多,而是將希望完全寄托在了沐言身上。


    他隻能希望對方和自己見一麵。


    隻要見一麵,他就還有一絲生的希望。


    站在商人角度,威廉的決策是無比正確的——用一條人命的代價就能撬開對方的嘴。


    沐言種種避而不見的行為代表他暫時不想談判,這說明他無欲無求。可一旦有人將空頭支票放在他麵前,隻要是人,就無法忍受這種誘惑,忍不住想在上麵填些什麽。於是,一旦寫了東西,無限大的欲望就能收斂成具體條件,任何事圍繞具體條件就都有的談。


    至於凱恩之角是否接受條件,是否遵守一紙契約,以及羅伯特能否喝到明天的茶而不至於暴斃……這就取決於沐言的條件是否苛刻了。


    如果沐言依舊避客,他會死。如果沐言的條件苛刻,他也會死,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條件在威廉的接受範圍內,接著他回去,將一把手的位子再讓還給對方,換得自己活命的機會。


    對威廉而言,這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即使兩人位置互換他也找不出更好的方法。


    但如果真的互換,他或許狠不下這個心去犧牲別人的性命。


    恐怕這也是威廉能坐在那位子上而不是他的原因了。


    ……


    再次來到公寓門口,羅伯特的狀態出奇的好,就像回光返照一般。


    他覺得靈魂好像脫離了肉體,用心眼來看待這一切,無比清晰。


    有些事隻有繞了一圈才能得到答案,就比如現在。


    這一切的開端在哪兒?


    4月伊始,沐言帶著一個驚世駭俗的點子走進凱恩之角的作坊,在那裏他接觸了高文。


    隨後,自己命令高文帶著兩個技師解析頭環,卻不慎引起了爆炸。


    作為補救,他讓銀燭會的學者去洽談。


    接著,伊恩與他秘密會談後就展開了私下交易,甚至不惜與凱恩之角,與銀燭會鬧翻。


    這期間還發生了種種他沒怎麽在意的事,諸如報紙釀成的信任危機、一名微不足道的侍者離職、高文被請辭這幾件事。


    兩個月前,對付伊恩的人憑空蒸發。


    幾天前,對格莉絲出手的人也音信全無。


    四個月後的今天,他從凱恩之角出來,準備踏入這件房門。


    就如當初沐言從這間屋子離開,前往凱恩之角。


    這一切首尾相連。


    那麽總結一下,這個過程裏發生了什麽?


    但凡離開了凱恩之角的人,但凡與凱恩之角為敵的人都加入了他。


    高文,阿曼德,伊恩……


    仿佛這一切都是被計劃、安排好的,從他那天踏入凱恩之角開始,他就料想到會受到那種待遇,緊接著引起雙方衝突、事情接二連三的發生……


    是凱恩之角,或說是自己不知不覺間提供給了對方壯大所需的人手和養分。


    是他親手培養了一個怪物,而現在那頭怪物就要殺死自己……


    想到這兒,羅伯特突然釋然了。


    他輸得不冤。


    商人一直遵循那個道理——沒腦子的被有腦子的玩弄在股掌間,而有腦子敗給更善於動腦子的。


    他屬於有腦子的那個,而對方,不僅擅長動腦子,還有手段。


    他們甚至掌握了一股連陰影腳步都無法發現的力量。


    甚至很可能就是陰影腳步本身。


    一旦將這兩者聯係在了一起……


    不,他不敢這樣想,這涉及更可怕的陰謀,他已經無法再想象下去了。


    他確信,對方之所以沒有動用這股力量毀了自己,是因為他們“遵守規則”。


    就像他這些天調查格莉絲時順帶了解的瓊斯商會一樣,那是一群恪守規則的人。他們深知,簡單粗暴的手段的確能帶來一時的快感,可背後同樣蘊藏著未知的風險,於是他們時刻保持清醒,即使擁有力量,也不會濫用力量。


    現在再回頭看看威廉,他的所作所為,就壓根談不上正確了。


    他已經迷失在了這種力量之中。


    即使這次他死了,威廉也會昂著頭踏入對方布置的圈套,渾然不覺繩索已經勒在自己脖子上。


    他的失敗,是早晚的事。


    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輸了。


    就這麽短短一會兒工夫,羅伯特感覺自己渾身濕透,但是心情卻出奇的平靜。


    麵前這扇門,既是生,也是死。


    羅伯特上前,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果然,那位正在等待自己。


    屋子裏,沐言坐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本厚厚的賬簿,遠看過去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


    桌上放著兩杯茶,一杯在他麵前,另一杯正對著自己。


    羅伯特會意,坐在一旁靜靜等待。


    大概過去十幾分鍾,沐言終於放下手頭的賬簿,然後在羅伯特期待的眼神中……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


    羅伯特一時無語。


    “嗯……該和你談的那個人正在逛街,大概還有幾分鍾才回來,我呢,還有事要先走一步。希望你們能夠談得愉快。”


    說完,他走向門外,走到門口時突然轉身:“哦,對了。你很聰明,羅伯特閣下。”


    我很聰明?


    羅伯特苦澀的笑笑,真正的聰明人不會現在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伸出手,掌心是一團淡淡的漆黑,就像藏在皮膚下麵的墨漬,隨著時間推移正在漸漸暈染開。


    根據時間來推算,當指尖也被染黑時,他就該去了。


    去世的去。


    屋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羅伯特不敢四處走動,乖乖坐在沙發上。


    他的目光轉來轉去,最終落在麵前的賬簿上。


    既然放在了自己麵前,那應該就是允許他看的吧……


    然而翻開後,羅伯特驚呆了。


    他也意識到,對方為什麽說自己很聰明。


    這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凱恩之角在珈藍各地分部近半年來的營收情況,就連其中多少錢用於賄賂、雇傭殺手、封口等灰色手段都沒放過……


    更可怕的是,上麵還有連他都不知道的走私活動……


    珈藍是魔法帝國,數以千萬的傭兵和冒險者聚集在這裏,為法師們服務,因而整個牧馬平原上最好的魔法材料都匯聚在這裏。與之相對應,鑄造武器和鎧甲的金屬、礦石等等就需要從別國進口,因為珈藍人口稀少,缺乏礦工。


    可按照帝國法律規定,商會每年能夠進行的進口以及出口貿易是有額度的,超過額度就要加錢購買,或者提前打點,申請特別許可證。比如凱恩之角就申請了魔晶礦的特殊許可證,但金屬和魔法材料出口方麵向來被嚴格把關,至今都沒有太大突破。


    可眼下威廉·肖克利卻利用職務之便向圖靈走私上等材料,換來大量廉價金屬……這無疑是叛國的行徑!


    對方手裏竟然有這種足以置他們於死地的東西!


    可他為什麽沒有這樣做?


    羅伯特徹底懵了……


    這時門被推開。


    他回頭,果然是格莉絲和她身邊的男人。


    羅伯特隻是被那個男人掃了一眼,就如墜冰窟,仿佛心跳都停止了一瞬。


    這是……警告嗎?


    “喲,你果然來了?”格莉絲似乎有些驚喜,將手裏的東西遞給紮伊克斯,後者接過東西,為她摘下鬥篷和手套,接著打了個響指,不知從哪兒出來兩個氣元素仆人開始整理起東西來,自己則去沏了杯茶。


    格莉絲坐在羅伯特對麵,翹起腿,目光就這麽落在他身上。


    以及他麵前的賬本上。


    “是不是好奇我們為什麽不拿這東西做文章?”


    羅伯特如同沒聽到這句話,他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三秒後,他仿佛下定決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嚴格來講,幾乎是匍匐在地。


    這是高塔的禮節之一,象征對女神的絕對臣服。


    “我懇求您的原諒!格莉絲小姐!希望您能寬恕我犯下的過錯,我願意用生命來贖罪,求您了……”


    格莉絲有些不明所以,但機智如她,還是向紮老師投去了審視的目光。


    隻可惜被後者用後腦勺隔絕了。


    切,又背著我搞事情。


    “嘖嘖嘖,凱恩之角的人還真是演技派。”


    她自顧自拿起賬簿,隨意翻了幾眼,並沒有搭理羅伯特。


    “這東西也就拿來嚇唬嚇唬你而已,你那個上司,威廉·肖克利一個人是不敢幹這種大事的,他之所以敢,是因為背後有人撐腰。”


    羅伯特心中一驚,猛然回過神來。


    似乎……是這麽個道理……


    “至於是誰,不外乎那幾家,克拉克、佩雷斯、圖雷,甚至是勞倫斯二世,總之珈藍這地方沒有至高統治者,大家誰也不信誰,還挺有趣,所以你沒必要擔心這個。但是它也的確有點用,比如你現在這副樣子。你來的時候應該沒想過這一出吧,羅伯特先生?”


    羅伯特咬咬牙,沒有爬起來,繼續用腦袋抵著地板。


    他明白了,眼前這位小姐恐怕不知道幾天前的暗殺。既然有人不願讓她知道,那自己也不該多嘴。


    “嗬……你果然很聰明。”


    格莉絲笑笑,接過紮老師遞來的茶杯。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吧,我會讓你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複,並保住你的這份工作——既然你說要付出生命來贖罪,那你這條命就不能算投資,還需要其他籌碼,所以,你懂我的意思吧?”


    這是要我做內應麽……羅伯特暗忖,眼下似乎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我明白……”


    “很好。別那麽悲觀,羅伯特先生,人生不過是一場投資,你現在已然兩手空空,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賠上一條命而已,但往好了想,你未來能獲得的或許是一場新生。”


    “讚美您的仁慈和慷慨,格莉絲小姐。”


    羅伯特感激地抬起頭,看到那個男人站在自己右手邊,抓起他的胳膊,輕輕一捏,一團黑氣就從掌心被吸了出來。


    “這幫蠢貨,竟然還在用我四年前配的東西……”


    他聽到那個男人咕噥道。


    羅伯特臉色頓時一片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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