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娜仁托婭這般有些酸楚、有些落寞、有些懷念的神情,溫朔忽而心生一絲同情。


    擅於察言觀色忖度人心,不見得就是件好事。


    因為太容易看透一個人的心思,一個人的秉性,很多時候,也會給自己帶來不好的情緒。


    雖然以溫朔的心性和能力,大多數時候可以做到無視,甚至好玩兒,然後拋擲到九霄雲外,不讓不相幹的人、事影響到自己的生活和情緒,可麵對著連日談玄論巫的娜仁托婭,一位前輩這般神情……


    他還是忍不住受到了影響。


    這位老人,何止是受到過中原玄門江湖的中傷?


    她的人生經曆中,必然還受到過冥冥中天譴的劫罰——鰥寡孤獨殘,她如今身邊隻有阿日善一人,還不是自己的親生子女。


    生活中受眾人敬仰,又如何?


    溫朔不禁思忖著,自己以後的生活中,是否也會遭遇到什麽……


    他打了個機靈。


    去他娘!


    娜仁托婭從沉思中回過神兒來,溫和、平靜地說道:“我不記得前世的那個自己,具體經曆過什麽,但想來,也是很慘痛的。但我知道,自己這一世又經曆了什麽。我十八歲那年,去山裏被毒蛇咬傷,那時候醫療條件差,而且山裏人也沒辦法盡快送達醫院,本來都要死了,卻被一位恰好路過的巫師所救,昏迷了整整兩周時間後,才清醒。再之後,我的記憶中,就多出了很多很多的過往、曾經,以及巫術,很快,就有一位阿嬸找到我家裏,說我已經是大巫師了,要帶我去草原上,我的家人不同意,但我卻受到心靈的召喚,堅定地跟隨她走出大山,來到了草原,成為一名真正的巫師……”


    “救你的那位巫師,其實也是你自己?”溫朔敏銳地抓住了這番話裏的重點。


    “是啊。”娜仁托婭微笑著,神情感慨地點了點頭。


    “還好……”溫朔嘟噥了一聲,道:“我以為是真正的奪舍,那樣會很殘忍,但,前世的你,並未奪走這一世你的獨立思想,反而給予了你巫術的知識和巫師的身份。”


    娜仁托婭搖搖頭,道:“最初我也曾這麽想,但隨著修為的提升,思想的融合,我才明白,這隻是無奈之下的結果。本意,我是想要完全占據這一世的思維,不想留存這一世的太多記憶,最好能完全抹去,正如你所說,避免在親情方麵的瓜葛,因為那會影響到我的修行。但前世的我,太過仁慈了,才抹去了個人前世的諸多記憶,留下了這一世的記憶。卻沒有想到,這樣的仁慈,也導致我承受了太多的苦痛。”


    溫朔怔了怔,卻沒有詢問為什麽——他猜到了,是親人之間的生離死別,而且是因為她巫師的身份,導致的生離死別。


    “最初成為巫師之後,一切都很正常,我甚至過上了比以往要好得多的生活,父母也因為我,可以得到別人的尊敬,以及現實的金錢、禮物……”娜仁托婭的眸中,有淚光在閃動,她輕輕地,慢慢地訴說著,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久遠的歌謠:“變故從我嫁人,有了第一個孩子之後,開始不斷地發生著,每隔三年,一位親人會因意外慘死,我的父親酒後滾落山崖,我的母親被山上滾落的碎石砸爛了身軀,我的姐姐被野豬的獠牙戳死在田間,我的哥哥在家中被電死了,我的小女兒,還在繈褓之中時,被受驚了的馬兒踩死,我的丈夫,在一場車禍中去世,我的大女兒,剛剛大學畢業,車禍死亡……”


    這一番話,聽得溫朔心驚肉跳,渾身發麻。


    他下意識地覺得,這些,不可能是命中注定,不可能是冥冥中的天劫懲罰,隻是娜仁托婭的命不好,隻是巧合。


    “也許,你會和很多普通人一樣,認為這是巧合。”娜仁托婭扭過頭來,深邃的眸子盯著溫朔略顯慌亂的眼神兒,道:“因為事不關己,沒有人會關注細節問題,哪怕是……我至親的人們,不僅僅是每個三年死去一個,更可怕的是,他們每個人,都死在了農曆的同一天,都是在初冬,傍晚的酉時。”


    一陣冰寒,順著溫朔的後背脊椎骨,直達頭顱。


    他頭皮乍,汗毛倒豎。


    酉時,歸家之時。


    雖然沒有具體說是農曆的哪一天,但溫朔知道,這是娜仁托婭刻意沒有說。


    溫朔搖搖頭,道:“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


    “所以,我一直都沒有收徒。”娜仁托婭微笑著,眼裏的淚光也都已斂去,似乎這些過往,曾令她肝腸寸斷的親人慘死、離別,都早已在心頭飄散,如一場夢裏的煙雲。


    “那您有沒有想過,我是說……嗯……”溫朔一時間有些躊躇。


    “因為突發的意外死亡,所以斷了傳承,是麽?”娜仁托婭替溫朔問出了這個很難啟齒,卻又實際的問題。


    溫朔點點頭,神情認真而嚴肅。


    “在大草原上,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意外發生的幾率太低了。”娜仁托婭極為自信地微笑著,放佛真的能與這天地融合在一起,她便是這天地,聲音有些飄渺地說道:“當無可避免的死亡最終會來臨時,我至少會提前一年知道,然後開始安排後事。”


    “借屍還魂?”溫朔很直接地問了句廢話。


    “是的。”娜仁托婭說道:“而且我已經決定,隻保留她少許的記憶,斷去親情的牽掛。”


    “很殘忍,也很自私。”溫朔眯著眼說道:“您是在用這種方式,延續自己的生命,求得長生,甚至永生?我敢打賭,如果您真的這麽做的話,一定會遭受到天譴。”


    娜仁托婭搖搖頭,道:“我會把自己塵世的記憶也抹去,隻留巫術的修行,和為人的宗旨,至於修行和日常的生活,有阿日善幫忙教導。”


    溫朔點了點頭,道:“希望是吧。”


    “這次你走了,還會回來嗎?”娜仁托婭微笑問道。


    “不知道。”溫朔緩緩起身,本想要告辭的,卻忽然想到了什麽,認認真真地說道:“將來,我一定會到草原上,找到以後的你,詢問阿日善和你,有沒有什麽需求,也許我能幫一把。”


    “謝謝。”娜仁托婭說道:“能告訴我,你研究借屍還魂,是為誰嗎?”


    “嗯?”溫朔怔住。


    “你不是為了自己,而且,以你的性格,你追求的遠不止是借屍還魂的生存。”娜仁托婭道:“你比我追求的目標,更高,更遠。所以,借屍還魂,你是為了別人。”


    溫朔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


    娜仁托婭沒有再追問,道:“溫朔,希望下輩子能再見到你……”


    “一定!”


    溫朔躬身,撫胸,然後毅然決然地轉身離去。


    他知道,今晚娜仁托婭把許多許多本不該說的話,都告訴了他這樣一個已經熟悉的“陌生人”,說明……娜仁托婭時日無多,也許不久之後,她就會找到傳承者,坦然走向死亡。


    娜仁托婭不在江湖,守著草原。


    溫朔不願意入江湖,守著自我。


    卻是江湖人在江湖見,偶相逢,然後在江湖離別。


    晨光初露。


    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點點露珠泛光,如碎星滿地。晨起的鳥兒啾啾鳴叫著,在低空和草叢間穿梭捉蟲,忽而遠處傳來一聲嘹亮的雕鳴,循聲望去,便看到一隻草原雕如穿雲箭般,扶搖直上。


    嗒嗒的馬蹄聲中,兩匹駿馬從牧區暫居地緩緩走出。


    其木格一家人,還有數十位牧民,在後麵揮手相送。


    騎在馬上的溫朔向大家揮了揮手,心生不舍的酸楚——雖然以他的條件,完全可以常來草原看看,但生活,就是諸多的無奈和諸多的歡樂、諸多的選擇摻雜在一起,他……很忙。


    在草原上半個多月的生活,讓他從驚喜到一絲的厭惡,再到熟悉、平淡、享受。


    牧民們純粹的熱情、友好,讓他感動。


    以他的性格,難免會覺得欠下了這些牧民們許多似的。


    娘的!


    胖子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濕潤,咧開嘴大笑著,揚起馬鞭抖手在空中甩了甩,嘴裏發出“嗚嗚,喲吼吼……”


    一拉韁繩,駿馬掉頭。


    溫朔不再回頭,縱馬疾馳。


    畢其烈見狀,當即掉轉馬頭,大聲地吆喝著縱馬追了上去。他負責把溫朔送到草原邊緣的鎮上,再把馬帶回來。


    天高地闊任馳騁。


    溫朔從未如此感覺到如此得快意,又如此得悵然。


    身後。


    那座有著柵欄小院的帳篷裏,娜仁托婭有些疲累地喝著阿日善剛剛沏好的普洱茶,是溫朔留給她的。


    “阿日善,再過半個月,格倫溫族會有一個小姑娘,被蚊子叮咬後患上瘧疾,我要去用自己的性命,治好她。”娜仁托婭像是在說家常話般,微笑著說道:“我也會提前告訴她的家人,她被長生天選中,是下一位大草原上的巫師,等將我的後事處理完了,你就去把她接來,扶養她長大。”


    “是。”


    阿日善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娜仁托婭的麵前,神色間看不出有任何的悲傷,但當她低下頭時,眼角還是滾落出了幾滴晶瑩的淚珠。


    “溫朔走了。”娜仁托婭忽而說道:“如果將來,你遇到了什麽難處,可以去找溫朔,他會幫你的。”


    阿日善抬頭,眼神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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