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天空也變得陰沉沉的。


    乾清宮外的廣場上,早已經被覆上了一層雪白。


    王翱和俞士悅被懷恩領著出了大殿,看著眼前銀裝素裹的紫禁城,眼中的憂慮之色,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


    雖然說,天子的態度溫和,並沒有像想象當中一樣雷霆大怒,但是,這種隱而不發的狀態,卻更加令人擔心。


    尤其是俞士悅,他的臉色尤其不好看。


    他和於謙的關係親近一些,所以,在這件事情上也更加上心,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看過這道奏疏之後,天子對待於謙的態度,隱隱有所變化。


    往日裏,於謙不是沒有過冒犯天顏的舉動,但是,天子一直都是該罵就罵,該砸就砸。


    】


    但是這回,他依稀覺得,天子不僅僅是動了怒意這麽簡單,雖然說殿中天子的話更多是在抱怨。


    可往往越是如此,才越應該警惕起來,歎了口氣,俞士悅緊皺眉頭,步履不停,已經開始思索著,是不是該寫封信勸勸於謙了……


    “二位閣老稟奏完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聲音響起,喚回了俞士悅的神智,抬頭一瞧,一個肥碩的身子,裹著一襲厚厚的朱紅色蟒袍,滿帶笑意的站在他們麵前。


    於是,二人連忙拱手,行禮道。


    “見過岷王爺!”


    麵前之人自然就是如今的大宗正,岷王朱徽煣!


    見到他的身影,俞士悅的心中,不由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剛剛在殿中,天子便曾經提到,諸王已經通過朱徽煣多次表達了不滿,現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他們這前腳剛出宮門,後腳這位岷王爺就到了。


    就算是巧合,也可見諸王如今的怨氣之深重。


    “二位閣老不必多禮,這寒冬大雪的,你們還如此勤政,當真是辛苦了。”


    朱徽煣倒是一如既往的熱情,笑嗬嗬的掏了掏袖子,拿出兩枚金錁子,不由分說塞到了二人的手裏。


    這般動作,倒是讓二人一陣無奈,這位岷王爺,什麽都好,就是有些時候,過分熱情了些。


    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按理來說,以這位的身份,無需對他們有討好的舉動,但是事實卻是,每每見到他們,這位岷王爺大大小小,都要送些東西。


    而且,就隻是送,也不讓他們辦事,也不打聽朝廷政務,他們要是推拒,還要得罪人。


    時間久了,就連天子都知道了,時不時的還調侃他們,所以,看著這位胖王爺強行塞過來的金錁子,二人對視一眼,也隻得苦笑著拱了拱手,道。


    “謝王爺賞賜。”


    停了片刻,王翱道。


    “為國效命,豈敢言辛苦,倒是我們耽擱了王爺進宮,如此天氣,讓王爺在偏殿等候,屬實是心中不安。”


    聞言,胖王爺笑眯眯的擺了擺手,道。


    “二位閣老這是說的什麽話,朝廷大事為重,這一點,本王還是曉得的,再說了,本王也沒等多久,剛好從宮外過來,一身的風雪,在偏殿去去寒氣,待會見了陛下,也好不失了禮節。”


    三人寒暄了幾句,王翱便打算告辭。


    但是,就在這個時候,一旁的俞士悅卻似是想到了什麽,忽然開口問道。


    “王爺,近些日子以來,宗學狀況可還好?年關將近,諸王的賀表,也快該送上來了吧?”


    聞聽此言,朱徽煣倒是愣了愣。


    這段時間以來,他在京中廣結善緣,倒是和一些官員有了點真金白銀的交情,但是,他畢竟是藩王,哪怕如今是在京師當中,而且受到皇帝的信重,可這個身份不會改變,這一點,他一直認知的很清醒。


    所以,他哪怕會拿出一些小恩小惠交好這些大臣,但是,分寸卻一直掌握著。


    簡單的說,就是維持兩個原則。


    第一,光明正大不避人,尤其是不避著皇帝。


    他結這些善緣,隻是為了在京中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時,能夠順順利利的,又不是為了密謀什麽,真要是偷偷摸摸的,那才真的會鬧出麻煩事。


    第二,就是守好本分,具體的說,隻談交情,但是不摻和不該摻和的事。


    對於朝政上的事情,除非是涉及到宗務,否則一概不提不問不摻和,真要是有人提起,就打個哈哈湖弄過去,這般手段,他早已經玩的溜熟了。


    出手大方,又毫無所求,更關鍵的是,還不是私相授受。


    這幾點原因綜合起來,才讓朱徽煣成了朝中各路大臣,都願意笑臉相迎的人物。


    正因如此,朱徽煣才會對俞士悅剛剛的話感到疑問。


    要知道,剛剛的那條原則,不止適用於他,也適用於這些朝中的重臣。


    他們比自己更清楚,分寸在什麽地方。


    因此,在跟朱徽煣這個藩王交往時,輕易不會談起政務,宗務自然也不例外。


    俞士悅是內閣次輔,兼著太子府詹事,這兩個差事,可都跟宗務沒什麽關係。


    尤其是在這個場合,他這麽問,著實是有些不尋常。


    不過,這倒也不是什麽秘密,俞士悅本身就在內閣,真的想要知道這些消息,並不困難,所以,也沒什麽隱瞞的必要。


    稍一猶豫,朱徽煣便道。


    “宗學的狀況倒是還好,就是這些孩子頭一回外出求學,要在京城裏頭過年,有些想家。”


    “這段時間,有不少宗室都來信詢問本王,想看看能不能特許這些孩子回鄉過年,要麽,跟前年一樣,陛下下一道旨意,讓他們自己過來也成。”


    “因著這個緣故,諸王的賀表倒是還沒上,次輔大人這話,倒是提醒本王了,年關將近,這樁事倒是不能再拖延了。”


    “原來如此……”


    聽了這番話,俞士悅輕輕點了點頭,眉頭微微有些鬱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片刻之後,他開口道。


    “宗學新設,的確有許多事務,都無成例可循,需要摸著石頭過河,不過,宗室進京,鬧騰的動靜怕是不小,真要是這樣,禮部怕是又要頭疼了,再加上時間又緊,還是不折騰的好。”


    如果說剛剛隻是隨便問問,那麽,這句話就顯得更讓朱徽煣意外了。


    不管是宗室進京,還是現如今的宗學學子歸鄉,在他看來,其實問題都不大。


    但是關鍵是,這件事情又沒有往內閣遞,俞士悅一個內閣次輔,如此輕率的表達自己的看法,這可不符合這幫文臣的一貫作風啊……


    難不成,他們對此事有什麽自己的想法?


    朱徽煣腦子裏一邊想著,臉上卻依舊笑眯眯的,隻不過,言辭之間,卻已然多了幾分謹慎,道。


    “次輔大人所言有理,宗學新設,無成例可循,所以,大小事務都得陛下拿主意,這不,本王也隻能多往宮裏跑幾趟了。”


    這話算是一個軟釘子,看似是在讚同俞士悅,但是實際上,說的卻是另一個意思。


    俞士悅是何等樣人,一聽他就知道,這位岷王爺是起疑了,不過,以他們的關係和現在的場景,倒是也不便解釋,苦笑一聲,他隻得道。


    “王爺說得對,一切需得陛下定奪。”


    略停了停,俞士悅又道。


    “這大雪寒天的,宮裏的爐火燒的旺,難免有些氣悶,這不,剛在殿裏待了這麽一會,我都覺得喘不上氣來,看來,確實是上了年歲了,時候也不早了,我等就不耽擱王爺了,告辭。”


    說罷,二人拱了拱手,便離開了乾清宮。


    朱徽煣望著他們離開的身影,胖胖的臉上卻閃過一絲疑惑。


    他很確定,剛剛俞士悅說的話暗含深意。


    宮裏他也來了不少回了,可從沒有覺得有什麽氣悶不氣悶的。


    畢竟,這是在京城,真正最該結交的,那是皇帝和皇後,太後,這一點,朱徽煣門清的很。


    他剛剛跟俞士悅說的可不是謊話,宗學裏頭的大小事務,他自己有很多都能處理,但是,有點機會,他還是會往宮裏勤跑一跑,至於他府裏的王妃,更是沒事就往太後宮裏去,變著花樣的找些新奇玩意跟太後逗悶子。


    別說是天子所居的乾清宮了,就算是後宮當中,也不會關窗閉戶的讓人氣悶,真要是這般讓貴人們覺得不舒服,底下的那幫宮女內侍,早就該被打殺了。


    不過,如果不是說的爐火的話,那麽……


    朱徽煣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往一旁的懷恩身旁湊了湊,道。


    “懷恩公公,這剛剛,兩位閣老跟陛下在裏頭談什麽呢?陛下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說著話,兩枚金錁子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了懷恩的袖子裏。


    見此狀況,懷恩也是一陣無奈,這位岷王爺,還真是……


    歎了口氣,他看了一眼遠去的俞士悅,壓低聲音,道。


    “剛剛二位老大人過來,是來送於少保的奏疏的,於少保的性情,王爺應當也知道,言辭有些……總之,王爺一會入殿,還是謹慎些。”


    聞聽此言,朱徽煣心中立刻警醒起來,對於剛剛俞士悅的舉動,也大約明白了過來。


    “多謝公公。”


    “王爺客氣了……”


    殿中依舊溫暖如春,朱徽煣跟著懷恩來到殿中,恭敬行禮,同時偷偷的打量著天子的神色,卻見天子一如往常麵帶笑意。


    平身賜座之後,看著略顯有些拘謹的朱徽煣,朱祁玉道。


    “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了,之前叔祖說的,關於宗學學生是否能夠歸家探親之事,朕想了想,覺得怎麽做都不妥。”


    “若是讓這些學生歸家,一則來去奔波,少則一月,多則數月,如此來回,學業難免耽擱。”


    “而且,近些日子各地出了諸般事端,這些孩子在京中拘了大半年,就這麽送回去,他們的年是過好了,這年後開印,朕的桉頭怕是又要堆成山了。”


    “何況,路途安全難以保證,所以,還是讓他們安心在京中過年吧。”


    朱徽煣是聰明人,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宗學裏頭,固然有不少潛心向學的,可紈絝子弟也不少,在京城裏頭,他們沒有靠山,又在天子腳下,自然不敢太過放肆,但是回了封地,可就不一定了。


    而且,宗學的設立,一定程度上來說,也存著要鉗製各地宗室的原因。


    不出意外的話,天子除了擔心這些孩子回去鬧出什麽事端,隻怕也在擔心,沒有這些人在京城,地方的宗室們沒了忌憚,自己也鬧出什麽事來。


    點了點頭,朱徽煣道。


    “陛下聖明,既然如此,臣回去之後,便和禮部商議,安排這些學生在京城年節期間的一應事務。”


    事實上,對於朱徽煣自己來說,這些學生走還是留,都問題不大,反正他自己走不了的。


    相反的,他倒是希望天子可以允準各地藩王進京拜賀,如此一來,自家大兒子就可以回來跟他一塊過年了。


    但是,這件事,他一個人說了也不算,藩王進京幹係重大,雖然說,如今已經不是洪武時代,藩王手握重權,一旦進京,有各種各樣的風險。


    可說到底,讓各地宗室進京,無論是對地方還是對朝廷來說,都是一樁大事。


    尤其是對於禮部來說,各種各樣的儀注,迎來送往的,頭疼的很。


    所以這樁事,一直就卡在這,禮部明裏暗裏的,都是推脫之詞,朱徽煣自己,雖然想讓朱音埑回來,但是,倒也不至於因此跟禮部鬧起來,所以一來二去的,就拖到現在了。


    這些朱祁玉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考慮的和朱徽煣有所不同,召諸王進京,首先當然是動靜太大。


    更重要的原因是,現在正值整飭軍屯之時,諸王本就對朝廷有所不滿,有些藩王,隻怕也不願在這個時候進京。


    而且,有尹王的先例在前,這個時候召他們進京,很容易被視為朝廷要對他們動手。


    還是那句話,諸王雖然不複當年的聲勢,但是在地方上的影響力,仍舊不可小覷,又是尊長宗親,一旦他們鬧將起來,丟了顏麵事小,真的鬧出什麽亂子,可是大事。


    因此,考慮良久,朱祁玉到最後還是決定選一個折中的法子。


    “不過,話雖如此,親親之道也不可輕忽,朕也知道,這些日子有不少長輩給叔祖寫信,想要進京朝拜,既是如此,朕也不好太不近人情。”


    “朕回頭會給禮部下一道旨意,各地藩王宗室,如有想入京朝拜者,如若已經遞過奏疏,或者寫了家信給叔祖的,準其入京,由禮部安排。”


    “自明歲起,除朝廷依照典製召入京師朝拜者,年節之時,各宗室若需入京朝拜,提前半年呈遞奏疏,待朝廷奏準後,允其入京後,便可自十月起,陸續啟程赴京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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