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殿中張輗和朱儀二人一唱一和,矛頭直指軍府。


    在場的一眾重臣,都不由皺起了眉頭。


    朝堂之上,意外永遠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未知。


    兵法講究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這一點,運用在政治領域當中,也是始終不變的真理。


    張輗就不說了,英國公府雖然一直在暗中做些小動作,但是,很少直接站到台麵上來,但是朱儀,他可是如今朝堂上最鐵杆的太上皇一黨。


    這個時候,兩個人一塊跳出來,是否意味著,英國公府已經打算親自下場了?


    拋開這個不提,單純看他們所上奏的內容,這個時候整頓軍府,母庸置疑,是想要阻止天子動兵。


    但是,原因何在呢?


    要說大公無私,為國著想,老大人們是不信的,就憑這幫勳貴的性格,他們會為了國家利益犧牲自己在朝中提升地位的機會,別開玩笑了,換了於少保還差不多。


    那麽,是為了和天子作對?


    這個可能性比較大,畢竟,雖然明麵上如今天家和睦,但是暗地裏,太上皇和天子一直在較勁兒。


    可是,如果僅僅隻是為了和天子作對,陳懋,朱儀,乃至是焦敬等人都可以勝任,為何張輗要親自出麵呢?


    老大人們皺眉思索著,眼中不時閃過一抹疑惑之色。


    不過,張輗和朱儀二人站在原處,麵對所有人的打量,卻並無半分不自在,也並沒有繼續開口。


    就在這個時候,上首天子也終於看完了張輗呈遞的奏疏,然而,更讓一眾大臣意外的是,看完之後,一向果決的天子,眉頭也深深皺了起來。


    將奏疏放下,天子的臉上閃過一抹猶豫之色,但是到了最後,他老人家也隻是道。


    “此事緩議,今日早朝便到此吧,退朝!”


    啊這……


    話音落下,在場的諸多大臣,不由目露震驚之色。


    要知道,早朝本來就是討論政務的地方,所以,正常的事務,就算是像張輗這樣臨時呈遞的,一般情況下,如果事情不大,那麽當廷便處理了,就算是事情牽涉夠大,那麽,也該將奏疏抄發,然後待下次朝會廷議。


    可是,如今張輗已經在早朝上呈遞了奏疏,但是,天子不僅沒有任何表示,甚至連具體的內容,也沒有公布。


    這說明什麽?


    相互對視了一眼,老大人們皆皺起了眉頭,望著張輗二人的目光,更加多了幾分慎重。


    看來,張輗這次稟奏的事情,果然不簡單。


    天子有這樣的表現,隻能說明,這奏疏的內容幹係重大,而且,是那種一旦公布出來,就會掀起軒然大波的事情,正因如此,天子才會猶豫不定,到底該不該公布。


    眾人循例行禮,待天子離去之後,殿中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文臣武臣都議論紛紛,尤其是武臣這邊,不少人都朝著張輗和朱儀二人聚了過去。


    與之相對的,則是文臣這邊,一幹重臣雖然同樣低聲在議論著什麽,但是,卻默契的都站在原地未動,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於是,片刻之後,懷恩從後頭走了出來,一甩手中的拂塵,讓殿中迅速安靜下來,然後他便開口道。


    “陛下口諭,宣成國公朱儀,豐國公李賢,寧陽侯陳懋,靖遠伯範廣,猩城伯趙榮,吏部尚書王文,左都禦史陳鎰,華蓋殿大學士王翱,謹身殿大學士俞士悅,兵部侍郎李實,項文曜,都督同知武興,張輗,王欽等人,武英殿見駕。”


    見此狀況,在場還未離開的大臣,均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


    張輗在早朝上將這份奏疏遞上去,有兩個用意,其一,自然就是避過通政司,內閣等衙門,直達禦前,如此一來,便可以對奏疏的具體內容保密,其二,就是讓群臣都知道,有這份奏疏的存在,如此一來,天子可以短暫的壓下來,但是卻無法一直壓著,至少,其中的內容,早晚是會被大臣們知道的。


    所以,這件事情必須要盡快處理,哪怕隻是簡單的定下方向,到底是按下不提,還是公開廷議,總歸是得有個決斷。


    當廷不方便說,那麽自然,召集重臣合議,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不過,這次召見的這份名單,也著實是耐人尋味,幾乎是文武各半,甚至於,武臣的數量要更多……


    天子口諭既下,那麽,眾人自然不敢耽擱,立刻便動身往武英殿去。


    不多時,所有人到了武英殿,分文武而立,隨後,天子便從後殿走了出來,在禦座上坐下。


    “參見陛下!”


    “平身吧。”


    這次召見的人數不多,但是也不算少,所以,也就免了賜座的環節,天子一擺手令眾人起身,隨後便拿出了剛剛的奏疏,讓人遞了下去,道。


    “諸卿應該也猜到了,朕之所以召你們前來,就是因為剛剛早朝時,都督同知張輗的這份奏疏,此奏幹係重大,所以,朕覺得需要提前商議一番,諸卿如今都在,便都瞧瞧吧。”


    於是,有內侍把奏疏遞了下來,這些大臣們挨個傳閱著。


    看完之後,很多大臣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隨後,他們的目光便紛紛投向了一旁老神在在的張輗。


    這位張二爺,這是瘋了吧?


    奏疏的內容,和張輗在殿上所說的相差無幾,但是,問題就在於,這份奏疏當中,列出了很多武臣的不法行徑。


    貪汙瀆職,吃空餉,欺壓百姓官軍,欺上瞞下,徇私舞弊,一件件罪狀寫的清楚。


    更重要的是,這上頭的名單人數甚多,主要集中在軍府當中,也有部分集中在京營當中,官職從正二品的都督僉事,到普通的京營將領,人數足足有數十位。


    怪不得天子當時在朝堂上的臉色如此難看。


    這麽龐大的一批人,如果真的在朝堂上引爆,那麽母庸置疑,將引起的必然是軒然大波。


    待得眾人傳閱過後,奏疏重新回到了禦桉上,天子的目光,也落在了一臉平靜的張輗身上,問道。


    “張同知,你這份奏疏當中,彈劾之人牽連甚廣,如若屬實,那麽軍府上下,必將為之一空,如今朝中和兵事相關的重臣勳貴皆在,朕隻問一句,你所奏的這些事情,可有實證?”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張輗的身上。


    要知道,在這份奏疏當中,張輗雖然列出了名單和罪名,但是,對於具體的情況,卻一筆帶過。


    不過,既然張輗敢遞上來,那麽,他必然是有把握的。


    英國公府執掌軍府多年,所積澱下的底蘊,無人可以小覷。


    而這些,就是張輗的底氣!


    上前躬身一禮,張輗開口道。


    “陛下明鑒,軍府積弊已久,上下風氣不正,就臣轉調軍府這段日子來看,已經少有能出淤泥而不染之輩,臣在奏疏當中所列之人,多數已有證據,隻不過,尚非鐵證。”


    “然則事關重大,如若繼續察查,勢必會引起此輩警惕之人,所以,臣隻能先行上奏,待陛下決斷之後,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這話說的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言下之意,證據當然是有,但是,能不能定罪,就不一定了。


    果不其然,聞聽此言,天子也皺了眉頭,不悅道。


    “所以,張同知你的意思是,你參劾的這些人,並無切實證據可以證明其罪行,也就是說,其中有可能存在冤枉?”


    這番話口氣當中,隱隱帶著質問。


    但是,張輗卻並沒有因天子撲麵而來的壓迫感而有緊張的神色,隻是再次躬身道。


    “陛下聖明,的確是有這個可能,但是,臣身為軍府大臣,明知軍府當中上下勾連,雖無實證,可也不敢隱瞞不報。”


    “臣自知此舉有些冒失,有可能冤枉大臣,但是臣又想,以陛下之聖明燭照,斷不會因為臣一家之言,便妄加怪罪,必會令人詳加察查。”


    “如若察查之後證明臣所奏有誤,那麽至少證明,軍府當中上下澄清,陛下可放心將兵事交托軍府上下,此臣縱使因所奏不實而受朝廷責罰,卻得心安。”


    “如若倘有不幸,朝廷察查之後,證明臣所奏不虛,則亦可亡羊補牢,整頓軍府上下,以免之後釀出大禍。”


    “所以,說了這麽多,張同知也僅僅隻是懷疑,對嗎?”


    天子仍舊皺著眉頭,問道。


    “因你的區區懷疑,便讓朕大動幹戈,徹查軍府上下,張同知不覺得,有些荒謬嗎?”


    這話明顯已經有幾分斥責的意味了。


    見此狀況,一旁的朱儀緊跟著上前道。


    “陛下明鑒,張同知也是一片為國之心,臣倒是覺得,空穴不能來風,張同知方才也曾有言,並非沒有證據,而是並無鐵證,臣相信,隻要細究之下,定能查問明白。”


    “如若察查之後,確認是張同知杞人憂天,那麽再行怪罪不遲,軍府畢竟幹係重大,既然有疑,便當察查,否則,臣也擔心,長此以往,是否會生出什麽禍端。”


    如果說,剛剛張輗的話還有幾分收斂的話,那麽,朱儀的話,隱含的意思,就十分明顯了。


    他一再強調,長此以往,會有禍端發生,看似隻是擔憂,但是實際上,往深層次一想,這其實更像是一種威脅。


    軍府畢竟是勳貴的地盤,尤其是以成國公府和英國公府這樣的地位,手中必定握著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事到如今,英國公府明顯是想要把這些東西捅出來,這種情況下,如果天子執意不肯,那麽,可就說不準,這些罪證,會從什麽渠道流出來了。


    到時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成了滿朝上下的醜聞,天子的麵子上,隻怕也不會好看……


    顯然,天子也聽出了這話中的意思,臉色驟然沉了下來,冷冷的將奏疏往禦桉上一撂,道。


    “二位卿家,倒真是謀國之臣,未雨綢繆的緊,朕沒猜錯的話,在接下來,二位卿家便該開口說,此事幹係重大,需由得力大臣主持坐鎮。”


    “但是,如今軍府空虛,昌平侯楊洪出京,五軍都督府,僅有中軍都督府和後軍都督府有掌印官坐鎮,所以,若要徹查整飭軍府,需要先拔擢武臣,出任各軍府掌印官,對嗎?”


    話音落下,一直都鎮定無比的張輗和朱儀,臉上也露出一絲尷尬,顯然,是說中了他們的心事。


    與此同時,在場的一眾大臣不由麵麵相覷,皆是看到了對方臉上的苦笑。


    他們剛剛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是,沒想到的是,天子竟然直接把話給挑明了。


    看來,這二人的行徑,的確是讓天子生氣了……


    不過,還是那句話,朝堂上很多時候,話不挑明,是為了給雙方留有餘地,更重要的是,無論挑明不挑明,都改變不了雙方的態度,所以不如給雙方都留個麵子。


    現在也是一樣,天子這麽一生氣,把所有的事情,都攤到了台麵上,但是,這對於解決問題,並無濟於事。


    短暫的尷尬之後,朱儀便仿佛沒有聽出天子話中的嘲弄之意一樣,上前道。


    “陛下聖明,如今軍府上下,之所以敢徇私舞弊,貪汙庸弱,皆是因軍府掌印官長久虛懸之故,如今軍府風氣已濁,故而,臣以為的確當擇得力武臣出任軍府都督,徹查軍府上下,以正風氣軍紀!”


    這話說完,在場的一眾大臣,都忍不住替朱儀捏了把冷汗。


    這位國公爺,還真是……膽子夠大的!


    果不其然,聽了他這一番話,天子先是一陣意外,隨後,額頭上青筋都隱隱跳起,顯然十分生氣。


    但是,不得不說,天子到底是天子,短短的片刻,天子的臉色便迅速平靜下來,冷笑一聲,問道。


    “說得好!”


    “那麽,成國公以為,誰可以出任軍府掌印官呢?”


    這話問的寒意森森,一旁的大臣們光是聽著,都覺得自己後背有些發涼。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恃有太上皇撐腰,朱儀的臉上依舊毫無懼色,頂著天子幾乎要冒火的目光,平靜的拱手開口,道。


    “回陛下,臣以為,都督同知張輗作風清正,素有威望,可以勝任軍府都督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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