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儀此話一出,在場的一眾大臣頓時也沉下了臉色。


    這是威脅!


    赤裸裸的威脅!


    從表麵上看,朱儀是放棄了整頓軍府的建議,但是實際上,他這是在提醒在場的所有人。


    如果說,他們不肯支持他的話,那麽,以朱儀為代表的一幹勳貴,就會轉向支持天子出兵開戰。


    朝堂之上,各有利益爭端,所以,哪怕立場不同,但是暫時的合作,也是常事。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底下的一眾大臣,也拿不準天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還是那句話,天子雖然私下裏對他們說不會開戰,但是……


    總之,如果說天子有心開戰,那麽這幫勳貴此時在朝堂上鼓噪起來,將會是一件非常難辦的事。


    而這,就是朱儀最大的籌碼!


    看著老神在在的朱儀,一眾文臣罕見的冷了臉色。


    要知道,朱儀雖然承襲了成國公的爵位,但是決定朝堂地位的,向來不僅僅是官職爵位。


    朱儀畢竟年輕,而且身上並無戰功,哪怕是有爵位在身,在朝堂當中的地位和話語權,也不及在場的大多數文臣。


    但是,在眼下這種場景下,他居然就這麽直言不諱的對他們出言威脅,即便是在場的老大人們都是久經宦海之輩,也忍不住心中生出一陣不悅。


    看來他們這些老家夥,是被人小看了呀!


    相互對視了一眼,陳鎰上前道。


    “陛下,近段時日以來,朝廷上下,對於邊境情勢流言紛紛,兵科各給事中,陝西,山西等處巡查禦史,皆已具本上奏,懇請陛下以萬民為重,不可輕啟戰端。”


    “除此之外,其他各道禦史,近幾日以來,也有不少人準備題奏,但因陛下前旨有言,明奏未涉職權之事,需有上官附奏,所以暫時被臣壓下。”


    “然則輿情紛紛,不可不理,為恐群臣不安,朝議紛擾,臣鬥膽請陛下示下,邊境諸事,究竟是戰是和,該作何處置?”


    所以說,朝堂上,到底是文臣的戰場。


    像是朱儀這樣的勳爵人家,或許對朝事耳濡目染的多,清楚其中的彎彎繞繞,但是,論起隨機應變的能力,遠遠不如這些在朝堂上一步步走上來的文臣。


    現如今的狀況,其實一切的症結,就在天子的身上。


    天子有心開戰,所以文臣有所顧忌,張輗等人才能趁機而入,同樣的,天子不願讓英國公府等太上皇一係的勳臣掌權,所以,局麵才僵持在這。


    朱儀自以為可以拿開戰來威脅在場的文臣,但是,這些老大人們顯然目光比他更加透徹。


    威脅,是要有實力的!


    如今朝堂上大小事務,雖然不能說是悉決於上,但是至少,天子支持哪一方,哪一方便能穩操勝券。


    所以,就算是要博弈,也該是天子和他們這些文臣博弈。


    朱儀看似手中握著籌碼,但是實際上,這籌碼始終握在天子的手中。


    因此,眼見得朱儀如此挑釁,一幫文臣也終於認真起來,由陳鎰出麵,直接越過一眾勳貴,向天子把話給挑明了。


    不過,見此狀況,一旁的朱儀不僅沒有生氣,相反的,他的臉上甚至掛上了一抹澹澹的嘲諷。


    作為七卿之一,且是掌管風憲科道的左都禦史,陳鎰在朝堂上的分量母庸置疑。


    何況,他這位左都禦史,在天子麵前一向得力,往常的時候,有不少次的朝堂風波,都是靠他一力壓下,若無他的配合,這次科道的改革,事實上還會遇到更大的阻力。


    其實說實話,陳鎰的這番話,也隱隱有逼迫皇帝表態的意味,但是,畢竟他的身份地位擺著,朱祁玉也隻是皺了皺眉。


    抬頭掃了一眼底下的一眾大臣,朱祁玉明白,這話隻是陳鎰問了出來而已,但是,他代表的不僅僅是他自己,更是在場的諸多文臣,或許,像他說的一樣,還代表著底下的一眾科道官員。


    然而,眼下還不是解釋的時候,因此,沉吟片刻,朱祁玉隻得道。


    “總憲所言,朕亦知之,大明向來以和為貴,兵者,凶器也,若能兩方交好,朕自然不願開戰。”


    “但是,如今韃靼各部上門興師問罪,陳兵邊境,是和是戰,非朕一言而定。”


    “朕固然願和,可若是各部如同之前一般,借此要挾大明,朕縱然不欲百姓塗炭,然為國家社稷,也隻能與之一戰。”


    “何況,韃靼兩部已然陳兵宣府城外,各部背後,又隱隱有也先的影子,所以無論如何,朕總該早做防備。”


    天子的這番話,說的十分誠懇,情真意切。


    但是,在場的一眾大臣,包括陳鎰在內,都不由有些失望。


    因為,這番話看似解釋詳細,可對於關鍵之處,天子卻一直在含湖其詞。


    就拿最關鍵的來說,天子所言是戰是和,非大明可以決定的。


    這話對嗎?


    對,也不對!


    天子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如果對方執意要打,那麽,大明不會避戰,所以,要做好充足的準備。


    這話當然沒有任何問題,就算是放到朝堂上,也無人可以指摘。


    但是問題就在於,這是妥妥的詭辯。


    這個假定的基礎是雙方完全沒有溝通的餘地,韃靼各部要麽非要開戰,要麽自己撤軍,沒有中間地帶。


    可現實當中,狀況遠遠比這個要複雜的多。


    躊躇了片刻,雖然明知道沒有用,但是,陳鎰還是道。


    “陛下聖明,虜賊向來猖獗,其若執意擾我邊境,為大明萬民安危,自當與之一戰。”


    “可此次與之前土木一役時狀況畢竟大有不同,一則韃靼各部並非無緣無故鬧上門來,二則對方若存心開戰,不必遷延至今,如此僵持不下,既是因為之前楊傑沒有找到,恐怕也是有所圖之事。”


    “所以,臣以為,隻要大明能夠好生安撫韃靼各部,對方也不會不知分寸,還請陛下明鑒。”


    說白了,這次的韃靼各部,並不是像也先一樣,對大明蓄謀已久,就是為了一戰。


    他們這次,名義上是來討說法的,但是實際上,也就是來要好處的。


    所以,是戰是和,其實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如何談。


    如果談的好,那麽大戰可免,但是如果談不好,對方也有可能真的惱羞成怒,再擾邊境。


    而這談判,實際上是握在天子的手裏的。


    天子如若對韃靼各部提出的條件,半點都不肯讓步,那麽,對方自然騎虎難下。


    事實上,這也是這段時間以來,讓老大人們發愁的原因所在。


    自從韃靼各部到宣府以後,天子又是調兵,又是備戰的,倒不一定真的是要打仗。


    但是問題就在於,這種強硬的態度,往往是很容易觸發戰爭的。


    事到如今,朝堂上不少人都在猜測,天子是在通過這種方式,想要激的韃靼各部先啟戰端,然後大明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予以反擊。


    如此一來,隻要戰事一起,朝廷群臣,想不想打都得打了。


    可以預見的是,這種情緒,隨著今天早朝上天子宣布讓楊傑趕赴宣府協助金廉的消息一出,必然會更加蔓延。


    所以實際上,陳鎰在這個時候提出來,既是順勢而為,也是無奈之舉。


    但是,這番話說下來,天子的臉色卻並沒有任何變化,反倒是一旁的朱儀,冷笑一聲道。


    “安撫?怎麽安撫?”


    “總憲大人也瞧見了,韃靼各部齊聚宣府,說是討要說法,但是實際上,就是在向我大明示威。”


    “這種狀況下,如若一再讓步,隻會讓對方得寸進尺,陛下英明睿智,正是洞悉了韃靼各部所圖,所以,才會選擇臨之以威。”


    “反倒是總憲大人,如今韃靼還沒打過來,朝中大臣便想著該如何讓步求和,難道說,這便是科道風憲的風骨不成?”


    這話火藥味就濃了,以陳鎰的沉穩性格,也免不了臉色一沉,道。


    “科道風骨如何,不勞國公爺費心!”


    “倒是本官想問問國公爺,你一意鼓動陛下增兵宣府,是何用意?難道說,土木一役的教訓,還不能令成國公府幡然醒悟嗎?”


    還是那句話,論耍嘴皮子紮心,文臣比武臣厲害的不是一星半點。


    陳鎰的這番話,擺明了是在暗指,當初勳貴鼓動太上皇北征,結果把自己的家底兒全都賠了進去的舊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陳鎰先說土木之役的教訓,再點成國公府的名,這話中的含義,簡直是直往人心裏紮。


    這一瞬間,朱儀的神色立刻變得陰沉起來,死死的盯著陳鎰,道。


    “陳總憲,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隻是感慨先成國公一生戎馬,本該在京城安享晚年,可惜,卻在土木一役中馬革裹屍。”


    麵對朱儀想要殺人般的目光,陳鎰卻一臉平靜。


    文武之間,本就關係不好,往日裏不過是互相留著體麵,但是如今,這位國公爺自己非要把話挑明了說,那他又何必再給對方留顏麵?


    抬頭迎著朱儀的目光,陳鎰澹澹的道。


    “國公爺到底還是年輕,未曾親臨戰陣,不知兵者凶器,戰場凶險,更不知戰事一起,黎民百姓顛沛流離之苦,想來,先成國公若在,想必會勸陛下在邊境諸事上,多加審慎!”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無非是說,朱儀是個黃毛小子,一點都不知道民間疾苦。


    而且,還扯著朱勇的名頭,簡直是在朱儀的傷疤上撒了一把又一把的鹽。


    “你!”


    朱儀的拳頭緊緊攥了起來,要不是顧及到他身在禦前,恐怕此刻大打出手都有可能。


    但是,這畢竟是禦前,朱儀死死的盯著陳鎰,眼神冒火,片刻之後,他到底沒有衝動,隻是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道。


    “總憲大人,不愧是科道風憲之首,科道風骨,本國公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話中寒意森森,讓人後背發涼。


    但是,陳鎰卻絲毫不懼,隻是輕輕的哼了一聲,到了他這等身份地位,哪怕是成國公府這樣的勳爵府邸,想要動他,也得掂量掂量,至於其他的手段,他在朝堂這麽多年,又有什麽沒有見過。


    眼見局麵越來越緊張,一旁的一眾大臣也都不由歎了口氣,這局麵怎麽就忽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躊躇片刻,一旁的俞士悅上前道。


    “陛下,今日之事,歸根結底,還是由張同知所奏而起,如今爭執不下,無非是考慮到邊境局勢,臣以為,既然楊傑已經受命趕赴宣府,那麽想必定能妥善解決,為防朝野上下有所議論,增兵之舉暫時不必。”


    解決爭端的最好辦法,就是快刀斬亂麻。


    現在最關鍵的,無非是兩個問題,一個是邊境增兵的問題,另一個,就是整頓軍府的問題。


    略一停頓,俞士悅繼續道。


    “至於軍府一事,奏疏已上,朝廷若無反應,恐怕軍府官員人心惶惶,所以,不可不查,但是,軍府幹係重大,其中官員出身複雜,又身居高位,若是大動幹戈,又恐軍府難以運轉,何況,張同知所奏,畢竟是一麵之詞,並無切實證據,即便朝廷派重臣察查,亦非一時可以了結。”


    “故此,臣以為可將此事付諸廷議,所謂清者自清,軍府涉及官員,可上疏自辯,受群臣劾正,若有疑者,可暫罷官職,歸府待勘,若果無疑者,仍任舊職。”


    “待軍屯及邊境之事塵埃落定後,於少保,金尚書及各道禦史歸京,再命兵部會同軍府進行徹查,方最妥當。”


    】


    這話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朝著俞士悅投出了意味深長的目光。


    不過不同的是,文臣這邊是滿是讚許,但是,仔細看去,便可看出,其中隱隱帶著一絲忌憚。


    至於另一邊的張輗等人,反應就比較直接,看著俞士悅的目光都快冒火了。


    就連剛剛還在和朱儀吵架的陳鎰,臉色也變得有些古怪。


    不誇張的說,這一番話,連消帶打,可謂是徹底扭轉了局勢。


    他也是在朝多年之人,自然一下子就聽出了這番話的狠辣之處……


    付諸朝議?


    不得不說,俞次輔,狠還是你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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