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辦事妥帖,過來的時候直接傳了肩輿。


    朱祁鈺從馬車上下來,換了肩輿,一路往文華殿行去。


    坐在肩輿上,朱祁鈺裹著厚厚的披風,手裏抱著暖爐,朝著一旁的金英問道。


    “太後召見朝臣,為何不在慈寧宮?”


    剛剛金英傳話來,說太後擺駕本仁殿。


    這個名字或許瞧著有些陌生,但是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文華殿。


    當然,不是主殿。


    本仁殿,是文華殿的東配殿。


    眾所周知,奉天殿作為宮城正殿,隻做一般朝會之用。


    位於奉天殿兩側的文華殿和武英殿,才是天子召見臣僚,商議政事所用的便殿。


    如今天子不在京師,各處正殿皆不得啟用,這很正常。


    但是太後平素都居於慈寧宮中,日常召見大臣次數雖不多,但也並非沒有,偏這次卻啟用了本仁殿,朱祁鈺方有此一問。


    當然,這話還有另一層意思,不必明說,但是朱祁鈺相信,以金英的政治素養,是能聽得明白的。


    “回王爺,這個內臣不知,不過想來是和朝政有關。”


    金英沒有立刻回答,斟酌了片刻,方開口回道。


    朱祁鈺點了點頭,不再多問。


    金英的話,能點到此處,算是很給麵子了。


    大明的體製十分特殊。


    簡單來說,相互牽製,上下相抑。


    雖然現在還沒有以後幾朝發展的那麽完善,但是這一點是埋在根子裏的,體現在方方麵麵。


    落在這件事情當中,便是關於太後的權力限度問題,簡單的用一句話來說,太後的權力來自於皇帝,但是同時又高於皇帝。


    看起來很矛盾,但是卻是後宮權力結構的精髓之處。


    從法理上來講,皇權至高無上,能代表皇權的隻有皇帝一人,不論是官員,勳戚,後妃,權力都是由皇帝授予的,這其中就包括太後。


    裁決政務屬於天子之權,太後本身並不具備這項權力,她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影響政務,譬如重用外戚,扶植宦官,甚至直接給皇帝傳話,但是卻不能直接插手決定政務。


    這就是為什麽,天子親征,監國的是郕王而非太後的原因所在。


    當然,特殊情況下,太後也可以直接插手朝政,譬如先太皇太後張氏一般,天子幼弱,秉先皇遺詔監國攝政。


    這是唯一被朝廷認可的,太後直接插手政務的方式。


    但是這種方式極為特殊。


    從法理上來說,並非是太後擁有了皇權,而是前一代皇帝將皇權傳承給了新一任的皇帝,但是新一任的皇帝沒有行使權力的能力,所以暫時由太後保管一段時間。


    這個道理,跟民間的父母,保管孩子的壓歲錢,是一樣的道理。


    錢不是父母的,但是小孩不懂得怎麽花錢,為了防止錢被禍禍完了。


    所以父母作為監護人,暫時保管著。


    當然,皇權跟壓歲錢還是有差別的,一般來說,不會保管著保管著就沒了。


    所以按道理來說,如今天子正值壯年,孫太後斷無任何可能明目張膽的直接詔命群臣,插手政務。


    除非……


    “王爺在此稍待,咱家進去通報聖母。”


    東華門和文華殿不過幾步路遠,兩句話的工夫,便到了殿門口,金英告了聲罪,便進去稟報了。


    不多時,太後身邊的總管太監李永昌出來,道。


    “太後口諭,宣郕王爺進殿。”


    朱祁鈺的身體還虛著,從肩輿上下來,冷風一吹,又是劇烈的咳嗽起來,一旁的興安連忙攙著他,這才進了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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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仁殿隻是配殿,本就不大。


    朱祁鈺進去之時,已經坐了好幾個人,皆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朱祁鈺打眼一瞧。


    除了成敬報給他的那些人之外,還有幾個麵孔。


    分別是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高穀,左都禦史陳鎰,翰林侍講徐珵,以及六科的幾位給事中。


    同時,朱祁鈺醒來之後,也頭一次見到了,那個他不知該如何對待的人,於謙!


    朱祁鈺進殿之時,殿中十分安靜,氣氛頗有些低沉不已。


    孫太後坐在上位,身旁是金英和馬順侍立著,二人皆是眼觀鼻,鼻觀心,臉色古井無波,不見絲毫情緒。


    相較之下,孫太後的臉色略顯憔悴,看得出是仔細掩飾過,但仍舊遮不住略顯紅腫的眼眶。


    再往下看,幾位大臣坐在下首,皆是眉頭緊鎖,神色鬱鬱。


    直到見到朱祁鈺進來,方才紛紛起身,拱手行禮。


    朱祁鈺點頭回禮,隨即上前,朝著孫太後一拜。


    “臣郕王祁鈺,參見太後娘娘。”


    “免禮,坐吧。”


    在朝臣麵前,孫太後一向是雍容大方,雖然此刻心情已經糟透了,但是還是擠出一絲笑意,擺了擺手,命內侍再抬上來一方軟榻。


    “皇帝出京前還說著,要哀家好好照料你們母子,可誰料你剛監國不久,便染了風寒,病勢沉重,令哀家同你母妃,皆十分憂心。”


    “所幸今晨得了回報,說你大病方醒,但身子仍舊十分虛弱,哀家還盤算著這些日子送些溫補藥材,讓你安居府中,好好將養身子,可誰料還未高興半刻,便得了這等噩耗……”


    孫太後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淚,頓時讓殿中略略活躍起來的氣氛,頓時又沉寂下來。


    朱祁鈺心中歎了口氣,當初孫太後能獨得先皇恩寵多年,甚至讓先皇為她而廢立國母,果然不是尋常之人。


    這一番話說的,既有嫡母對庶子的關切,又在大臣麵前暗暗為自己辯解了一番,非是她孫太後刻意排斥宗室,而是朱祁鈺大病剛醒,怕他受不得打擊。


    雖然見慣了勾心鬥角,但是朱祁鈺還是心裏頭有點惡心。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孫太後對他們母子,都算不得好,平素在後宮當中,連個好臉色都沒有。


    也隻有在一眾大臣麵前,才會擺出這番聖母娘娘的樣子。


    從坐榻上再度起身,朱祁鈺道:“臣偶感風寒,牽連聖母掛心,實乃臣之罪也,隻是不知出了何事,竟讓聖母用上噩耗二字,皇兄征戰在外,此等凶險之詞,不可輕出於口,伏惟聖母慮之。”


    不就是紮刀子嗎。


    前世飄飄蕩蕩,在這紫禁城中,他見了不知道多少皮裏陽秋,陰陽怪氣,一開口就往心窩子裏紮。


    而且紮刀子就算了,他還紮的大義凜然,義正言辭,同樣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就連抹著眼淚的孫太後都頓了頓,隻覺得一股怒火直衝心竅,卻難以發作。


    軍報今日寅時才送入宮城,乃是由兵部侍郎於謙親自送達,理論上來說,不存在泄密的可能,更不可能被一個剛剛從病中醒來的郕王知曉。


    所謂不知者不罪,她便是心中有氣,也不能借此機會發作。


    相反的,在眾大臣眼中,郕王的這番話不僅不是陰陽怪氣,反而是憂心皇兄,心存社稷之語。


    可就是這樣才越是讓人心口發堵。


    孫太後止住抽泣,仔細的打量了朱祁鈺一番,見他臉色發白身體虛弱。


    方才深秋,手裏便捧上了暖爐,一番話說得又情真意切,心中不由得悠悠歎了一聲。


    大約是她突遭驚變,心中太過多疑了吧!


    她執掌後宮多年,深知這對母子是什麽性情,說白了,一個比一個懦弱,是斷不敢有什麽小心思的。


    放下手裏的帕子,孫太後一臉憔悴,似乎有些不忍開口,擺了擺手道:“還是叫於侍郎說吧!”


    於謙領了旨意,站起身來,躬身一拜道:“遵聖母口諭,昨夜醜時三刻,臣在府中安歇,接兵部值守郎中傳信,有懷來衛千戶梁貴奉上諭入京,有緊急軍情稟奏。”


    “臣不敢怠慢,即刻趕至兵部召見梁貴,其人聲稱,受陛下隨侍錦衣衛校尉袁彬傳話,聖駕於土木堡遭虜賊合擊,大軍幾遭覆滅,勳戚大臣死傷殆盡,所幸祖宗保佑,聖駕安好,然已陷於虜賊之手。”


    “袁彬聲稱,受陛下口諭,命梁貴入京,取九龍蟒,龍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兩,銀四百兩,賞賜虜酋也先,迎回聖駕。”


    “事關重大,臣不敢擅專,於是命兵部嚴鎖大門,值守之人一律不得出入,臣攜軍報星夜叩闕入宮,入見聖母皇太後。”


    於謙的話,說得不緊不慢,而且說得很詳細,朱祁鈺很快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整件事情的大略過程。


    一時之間,心中竟不知是何感受。


    土木之變,梁貴入京,天子被俘……


    件件樁樁都證明了,他並非大夢一場,而是真真切切的重活一回。


    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話,他真希望一切都是他在做夢。


    一人之生死,無關緊要,但是千萬將士何辜?


    愣了片刻,朱祁鈺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此事太過聳人聽聞,或許,是那梁貴謊報軍情,何況皇兄身旁隨駕大臣無數,近侍之臣本王大都認得,卻從未聽過有袁彬其人,或是這二人合夥,誆騙朝廷?”


    一言既出,包括孫太後在內,一眾大臣都抬起了頭。


    他們何嚐不是和朱祁鈺同樣的想法,此事若是兩個人謊言欺騙,該有多好?


    於謙被眾人注視,擰著眉毛重重地歎了口氣,道。


    “太後娘娘容稟,那袁彬雖非近侍之臣,但卻的確在隨駕出京的名單當中,兵部曾有軍報,言本月初五,袁彬奉命出使敵營,被虜所扣。”


    “賊虜不識天顏,若聖駕真的陷於敵手,虜必召能辨之人,此非袁彬莫屬。”


    如果說這些都是旁證推測的話,那麽於謙下一句話,則徹底擊碎了所有人不切實際的幻想。


    “截止臣入宮之前,鎮守居庸關總兵官都指揮僉事孫斌來報,言我軍於土木堡大敗,死傷不計其數,聖駕失蹤,生死不知,已遣官軍四處搜尋,詳細軍報待統計完成後,再行稟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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