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眸光閃動,望著金英的目光帶著幾分讚許,同時又有幾分複雜。


    終究,還是有許多事情,依舊未變。


    雖然場合不同,但是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場景卻一般無二。


    前世的時候,這徐珵也曾提出南遷之議,和如今一樣,也是金英頭一個站出來反對的。


    平心而論,徐珵這個時候提出南遷的想法,並非全無道理。


    大明立國幾十年,曆代皇帝對於都城的位置,皆是搖擺不定。


    雖然到了先皇和今上之時,無論是從名義上還是實權上,都徹底確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但是須知,今上下詔正式將北京作為都城,令南京為陪都,也不過是在正統六年,距離如今方才八年而已。


    有幾代先皇前前後後的折騰的先例在,徐珵有這樣的想法,其實也很正常。


    其次,便是如今的現實情況。


    雖然剛剛於謙給所有人都打了一劑強心針,但是這份量到底有多重,還需斟酌。


    畢竟二十多萬的大軍都敗了,京城如今隻有不到十萬戰力,實在不能算是十分樂觀的局麵。


    當然,這是擺在明麵上的理由。


    朱祁鈺試著把自己代入徐珵的視角來思考。


    從前世的經曆便可以看出。


    此人好功名,膽氣足,為了功名利祿不擇手段。


    試想一下,現在的局勢是什麽?


    天子被俘,大軍覆滅,京師防衛空虛,局勢可謂危若累卵。


    這個時候提出南遷,雖然可能被人詬病,但是同時也有可能成為拯救社稷於危難的功臣。


    而且如今京中做主的是孫太後,頂天了再加一個郕王。


    當今太後出身寒微,本是深宮婦人,受先皇寵愛才位居六宮之首。


    但是論起膽魄,和出身尊貴的太宗皇後徐氏,仁宗皇後張氏都無法相比。


    驟然遭此大難,雖然表麵尚算鎮定,但是心中必然惶惶不已。


    至於郕王,一向是唯唯諾諾,在朝臣心中十分懦弱,如此局麵,心中必然也驚懼不已。


    南遷雖然看起來有點丟人,但是卻不失為穩妥之法。


    而且有曆代先皇的先例在,也不算是特別丟麵子。


    至少在徐珵的角度看來,這個時候提出南遷,成功率很高。


    一旦成功,他便是挽社稷於將傾的大功臣。


    何況一開始,太後娘娘便說了,議事可以暢所欲言,說錯了最多挨一頓罵。


    換句話說,可以一搏!


    成了便是平步青雲。


    錯了,至少也不會因此而獲罪。


    但是無論如何也讓他沒有想到的是。


    他意料當中,最會反對的於謙尚未開口。


    作為內臣的金英便站了出來,且是如此疾言厲色。


    按理來說,金英是宮中內臣,雖然以司禮監秉筆太監之名,可以插手政務。


    但是他不應該和太後是一心的嗎?


    至於太後……


    徐珵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孫太後的神色,恰恰看到,她也帶著幾分不解,看了看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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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稍稍放心下來。


    看來他猜得沒錯,太後是心中有這個想法的。


    但是同時,徐珵也感到無比的疑惑。


    既然他都能猜得到太後的心思。


    金英作為宮中內官,不可能不知道太後的想法,又何以如此激烈反對?


    徐珵一時之間想不通透,又被金英的氣勢鎮住,一時之間竟愣在了當場。


    朱祁鈺坐在一旁,將徐珵的諸般表現都收入眼中,大略也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應當說,徐珵的做法並算不得錯。


    有先例可循,有局勢所迫,他又巧妙的托以天象,算是麵子裏子都算計到了。


    但是……


    凡事最怕的就是這兩個字。


    朱祁鈺不得不說。


    現在的徐珵,還是太嫩了。


    和以後策劃奪門之變的徐有貞,根本不是一個段位的。


    他畢竟才在翰林院觀政不久,尚未真正參與過朝政。


    所以理所當然的,他並不能真正的站在金英深涉朝政的大佬的角度看問題。


    徐珵隻以為自己將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卻殊不知,自己這區區幾句話,險些將殿中諸人都得罪遍了……


    隨著金英的一聲厲喝,大殿中的氣氛也變得緊張而激烈起來。


    首先站出來的,是禮部尚書胡濙,他也是資格極深的一位老大人,自建文年間便以入仕,深受太宗皇帝信重。


    眾所周知,最先開始提出定都北京的,就是太宗皇帝。


    “此事斷斷不可,先太宗文皇帝陛下定都北京,我大明曆代先皇陵寢宗廟皆在於此,足可見太宗陛下之心,便是希望後世子孫堅守於此,擅自遷都,豈非違背太宗陛下聖命?”


    胡濙的話說得相對沒有金英口氣激烈,但是份量卻不可同日而語。


    且不說提出的理由,是違背太宗遺命,單是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便不容輕忽。


    雖然說如今百官之首,乃是吏部天官,大塚宰王直。


    但是胡濙除了禮部尚書之外,還有一個極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先皇遺命的五位輔政大臣之一。


    雖然因著他老人家已是七十四歲高齡,這些年甚少插手朝事。


    可隨著三楊個個凋零,英國公生死不知。


    如今還在朝的輔政大臣,竟隻剩了他老人家一位。


    他若不開口則罷了。


    但凡開口,份量決不低於百官之首的吏部尚書王直。


    這便是徐珵所犯的第一個錯誤!


    徐珵立功心切,卻未曾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現在朝中健在的大佬們當中,多為太宗陛下和先皇一手提拔,皆是堅定的北京定都支持者。


    別說現在隻是孫太後心中,可能有那麽點小苗頭。


    便是真正的天子想要推動此事,都未必容易。


    雖說如今情況特殊,但遷都之事,牽扯到方方麵麵。


    絕非孫太後或者是朱祁鈺能夠一言而定的事情。


    第二個站出來的是都察院左都禦史陳鎰,這位老大人也是太宗舊臣。


    雖然直到先皇之時才得重用,但是態度也十分鮮明。


    “臣附議,此事需當慎重,京師乃天下根本,一舉一動皆是大事,何況祖宗陵廟,宮闕,皆在京師,倉廩府庫,文武百官,千萬百姓亦在京師,不可輕言棄之。”


    陳鎰的話,算是相對從比較理智溫和的角度出發。


    更多的是在強調京師的重要性和遷都的難度。


    畢竟自從太宗皇帝定都北京之後,雖然仁宗,宣宗時代朝廷大政反複,但是始終沒有實際行動。


    所以北京作為都城的建設一直在進行當中。


    時至今日,北京已經從實際意義上成為了真正的都城。


    想要遷都,談何容易?


    最後出來開口的,才是徐珵最開始覺得最應該反對南遷的,兵部侍郎於謙。


    畢竟,作為兵部的官員,輕易不會開口言退。


    何況於謙是那般剛硬的性子,先前盤點兵員時,於謙的態度便可見一斑。


    於侍郎自然也沒有辜負徐珵的期望,開口便道:“如今局勢危急若此,如今之計,當速召天下兵馬勤王,死守京師,此時言南遷者,當斬!”


    一個“斬”字出口,頓時讓大殿中,變得有些殺氣騰騰。


    雖然知道這不過是於謙在表明態度,朝廷也不可能因為這麽一句話將他殺了,但是徐珵的額頭上依舊忍不住冷汗津津。


    因為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盡管不知道錯在哪了,但是接連四人站出來,紛紛對南遷表示反對,他就算再愚鈍,也知道自己已是眾矢之的。


    來不及多想,徐珵立刻跪地叩首,道。


    “聖母恕罪,臣斷斷不敢有棄置宗廟陵寢之意,惟兵家有言,戰者,未慮勝先慮敗,臣惶惶之下,故有此言,望聖母念臣一片忠心為國,恕臣之罪。”


    這個時候,翰林院學士陳循也出言道。


    “於侍郎與眾臣所言,皆為忠心體國之言,臣亦以為是,然我大明遭逢此劫,朝野勢必動蕩,百姓勢必驚懼有疑,徐珵之言雖不妥當,卻也是動蕩之下,情有可原,尚請聖母與郕王寬宥之。”


    畢竟同為翰林一脈,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陳循算是給遞了個台階。


    涉及到政事討論,孫太後不好輕易開口,何況她現在也還迷糊著。


    不過有了陳循遞過來的台階,她也就順著下了。


    “諸位大臣不必如此,哀家之前有言,諸位可暢所欲言,盡皆宥之不罪,徐先生請起。”


    應當說,孫太後的態度還是比較好的。


    說起來,其實她老人家這個時候是有點鬱悶的。


    一來,的確是她讓大家暢所欲言,結果徐珵這麽一開口,便被眾人針對,連“當斬”的話都說出來了,讓她老人家麵子上有點掛不住。


    二來,她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徐珵提出南遷的建議,孫太後還是有那麽一點心動的。


    畢竟如今的局勢,實在不容樂觀。


    孫太後久居深宮,對兵事並不了解,隻覺得二十餘萬大軍已敗,如今手中不足十萬戰力,若要固守,的確也有幾分心虛。


    但是這麽多人都一致反對,她也隻能順勢而下。


    孫太後怎麽想的,徐珵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算是勉強躲過一劫。


    起身老老實實的站回角落裏,徐大人安慰著自己。


    至少,太後還算是理解他的,也算沒白冒險。


    隻是環顧四周,見諸位大臣皆對他嗤之以鼻,不由得生出一種欲哭無淚之感。


    這朝局之事,也太難了!


    稍有不慎,便不知道踩到了哪個坑裏。


    別的不說,就現在的事兒,他心裏都還不知道哪做錯了,怎麽便糊裏糊塗的變成了眾矢之的?


    不過議事還在繼續。


    孫太後清楚朝局的規矩,自然不會跟徐珵一樣愣頭青。


    雖然有了幾位大臣的話,此事已然算是定下了,但是畢竟如今朱祁鈺還掛著一個監國的名分。


    於是孫太後開口問道:“郕王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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