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這個時候的文臣,還沒跟明末的那些軟骨頭一樣,頗還是有幾分氣節的。


    眼見朱祁鈺動了真格的,先是最先動手的王竑站了出來,俯首認罪。


    緊接著,隨著香頭一點點燃盡,一個又一個的年輕官員,雖麵色蒼白,步履戰戰,但是卻依舊堅定地上前。


    “臣監察禦史朱紱……”


    “臣兵科給事中葉盛……”


    “臣掌道禦史餘儼……”


    直到香頭燃盡,一共出來了七個禦史言官,拜伏在地,道。


    “臣等於廷上毆殺大臣,無禮無狀,率眾臣於廷上大打出手,壞朝廷威儀典製,甘願認罪,懇請殿下寬宥,止罪於臣等主犯,莫罪朝廷群臣。”


    這幾個人的聲音不大,幾句話說得也不整齊,甚至有些人還帶著絲絲顫音,但是在這一刻,沒有人在意他們說話的語態。


    望著跪倒在風中的七位風憲科道,群臣皆是眼中含淚,抽泣不已。


    朱祁鈺相信,過了今天,隻要他們七個人不死,必然會名聲大噪,一夜成名。


    然而這個代價,卻是有可能喪命!


    科道風憲之臣啊……


    朱祁鈺心中複雜不已,暗暗的歎了口氣,起身將目光挨個在他們身上掃過,淡淡地道。


    “還算有幾分風骨,既然你們七人站了出來,本王便當馬順等人是你七人所錘殺,來人,將這七人打入詔獄,其餘從者,一概罰俸三月,散朝!”


    丟下這麽一句話,朱祁鈺便轉身回了宮中,隨侍的內侍宦官亦隨之而去。


    待得朱祁鈺的身影消失在左順門後,盧忠帶著幾個小校上前兩步,走到一幹九卿重臣的麵前,拱了拱手,道。


    “諸位老大人,下官奉命而為,得罪!”


    說罷,遣人將跪在地上的七名科道官綁縛起來,朝北鎮撫司方向行去,周圍戒備的數百錦衣衛和東廠番子,也都魚貫而收,退出了午門廣場,隻留下日常守衛宮門的衛士。


    偌大的午門廣場上,馬順等人的鮮血依舊殘留在青磚鋪成的地麵上,尚寶司原本擺設的香案儀仗,在剛剛的一番廝打當中,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年紀大些的老大人們,在年輕官員的攙扶下艱難起身,環顧四周,隻見原本儀表堂堂的朝廷眾臣,此刻滿身灰塵,蓬頭垢麵,發髻淩亂,衣衫褶皺不堪,顯得狼狽至極。


    更有甚者,不少人依舊臉色蒼白,神態惶惶,被汗水濕透衣襟都緊緊的貼在身上,哪還有朝廷命官的儀表。


    再望著被錦衣衛押送往詔獄的數個科道官,一幹重臣各自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湧起一陣濃濃的蕭瑟之感。


    何至於此啊!


    明明是一場浩浩蕩蕩,轟轟烈烈的匡扶國本,正本清源的進諫,如何就鬧到了這等地步?


    大多數的朝臣都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但是朱祁鈺在這裏,就會明白。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左順門事件,是大明開國以來,首次文臣發起的態度強硬的逼諫!


    大明開國至今,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代先皇,有三位都是沙場天子,雄武威權不可一世,自然不可能有這種大規模的強硬進諫活動。


    至於今上,鬧得最厲害的,也就是前些日子群臣合力進諫,力勸天子不要親征之事。


    但是就算是那一次,更多的也是勸告,而非強硬的逼諫。


    這次進諫,文臣可謂聚集了天時地利人和。


    一則,土木之役本就合該論罪,其他人或許有斟酌的餘地,但是王振一黨是板上釘釘的不赦之罪,群臣占著禮法大義,人心所向,其實是占著理的。


    其次,他們要逼諫的人,不是正牌的天子,而是一個威望勢力都十分薄弱的宗室親王,這就大大減輕了他們的壓力,尤其是,這位親王雖然勢力威望都不夠,但是有秉政詔書,並非真正的天子卻能代表皇權,可謂犯顏直諫的上好靶子。


    最後,這次行動雖然是由文臣發起,但是由於土木之役的特殊性,勳戚武臣一脈,對於王振一黨亦是咬牙切齒,文武百官在這一點上,罕見地達成了一致。


    這麽多的有利條件匯集到一起,最終才促成了朝臣們如此強硬瘋狂的態度。


    本來覺得十拿九穩的事情,卻搞成了這個樣子……


    一幹大臣環顧四周,心中隻餘悲涼憤懣之感。


    國家危難若此,他們如此盡力而為,卻反遭如此強力的鎮壓,朝廷社稷,國家神器,出路究竟在何方?


    眼見場中彌漫著低沉抑鬱的氣氛,於謙心中有些著急,忍不住開口道:“諸位同僚,不必消沉,此次進諫我等本為匡正社稷,然群情激奮之下,確有逾越禮製之處,郕王殿下雖一時盛怒,但也明白我等之心,否則豈會僅僅將王竑等幾位同僚下獄如此簡單?”


    陳鎰也出言道:“於尚書所言甚是,我等為朝廷命官,一心為國,也當依照朝廷典製而行,我等今日所為,雖情有可原,卻不足為範,我等台垣之臣,本就為朝廷脊梁,諸位,難不成因此一事,便忘了朝廷之恩,禮法之義,惜身不前,憂鬱己身不成?”


    兩個人一個唱紅臉寬慰大臣,另一個唱白臉斥責他們遇到一點挫折就惜身不前,拐著彎的鼓勵,這才總算是讓場中彌漫的迷惘消沉氣氛消散了不少,然而還是有不少大臣忍不住道。


    “大司馬和總憲大人所言,我等皆明白,身為朝廷大臣,自不敢不為國盡力,然則我等已然如此進諫,郕王殿下依舊不肯將土木之事定性,處置王振一黨,難不成真的要等迎回天子?”


    軍報到京已經有數日了,也先屢屢索要財帛,出爾反爾的事情也漸漸傳開,群臣雖不敢言,但是實際上,已經漸漸息了能夠在短時間內迎回皇帝的心,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選在在這個時候進諫。


    “是啊,大司馬,土木之事和接下來的防衛之事息息相關,若朝廷遲遲沒有說法,軍民上下流言四起,恐難生同仇敵愾之意,此乃關係朝局社稷之大事,不可掉以輕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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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夠位列朝會的,基本上都是明眼人,對朝局敏感之極。


    於謙雖是新晉尚書,但是眼下危難之時,兵部的地位本就高於平常,再加上於謙又新領了提督京營的差事,撇去資曆威望不談,單論實權,他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外朝之首。


    再加上這等人心惶惶的時刻,於謙出言寬慰眾人,因此,在場的大多數朝臣,都下意識的將於謙當做了主心骨。


    對於這種情況,原本資曆深厚的兩位老臣,王直和胡濙對視一眼,皆是默契地沒有說話。


    爭權奪利也要看時候!


    眼下是危難之時,本就需要能幹有力的大臣站出來主持大局,他們兩個年紀都太大了,威望足夠,但是自己的身體精力都跟不上。


    為大局計,也該合力保於謙上位!


    低下頭默默地向後退了一步,王直的心中,忽然湧起一個奇怪的想法。


    會不會,今天的局麵,是郕王殿下有意為之?其中之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於謙成為朝局的核心,好方便接下來的大戰指揮?不然的話,如何解釋勳戚會突然舉薦於謙來提督京營……


    思量了片刻,王直還是否認了這個想法,若說讓於謙提督京營,是郕王和勳戚提前商量好的,他還能理解,但是今天朝臣群情激奮,錘殺大臣的局麵,便是他也是始料未及,若說郕王連這一點都能算到,那才他是不信的。


    主政至今,這位郕王殿下,已經給了他們太多的驚詫和意外,但是若說要策動這麽一場大型的事件,非在朝中有深厚的根基人脈不可。


    王直在朝中多年,又是吏部執掌,朝中絕大多數的朝臣根底來曆,他都心知肚明,鮮少有和這位郕王殿下有交情的,更不要談是郕王的人。


    或許,真的是巧合吧……


    另一旁,於謙並不知道王直心中所想,但是麵對群臣的請告,他的眉毛擰了擰,亦是感到一陣為難。


    這些大臣說得不錯,他們之所以堅持要給土木之事定性,就是為了統一朝廷上下的聲音。


    現在朝中的大臣,固然是都認為這場敗仗是王振所為,但是一日沒有朝廷確定的決議出來,一日就不算安寧。


    和這場大戰有關的人,自是提心吊膽,便是無關的人,也會議論紛紛,猜測種種,官軍上下更是會顧忌重重,不敢放手施為。


    所以給土木之事定性,不僅僅是群臣的需要,也是在安天下百姓的心,宣誓朝廷誓死和瓦剌決戰的決心。


    但是如今……


    於謙也有些頭疼,這些道理,郕王殿下不會不懂,但是究竟為何,他執意不肯處置王振一黨,給土木之事定性呢?


    難道真的是顧及迎回天子之後的處境?


    於謙有些拿不準主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左順門前這麽一鬧,再想提起此事,恐怕是不容易了。


    誠如剛剛那些大臣所說,他們都已經如此合力進諫了,郕王還是執意不從,難不成真要在這午門外跪諫嗎?


    正在此時,宮門口走出來一隊人馬,領頭者是金英。


    他疾步來到群臣麵前,道。


    “郕王殿下有命,諸臣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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