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雲霞暈染了整個天際,讓天空變成了火紅一片,階前的楓葉飄落,被一陣陣的秋風卷起,打著旋便飛到了宮牆外。


    美景如畫,但是並非所有人的心情,都像雲霞一樣美麗。


    慈寧宮中。


    孫太後將手裏的奏疏捏緊,狠狠的扔在地上,冷笑一聲,恨聲道。


    “禮部這回的動作,倒是快的很,怕是私底下早就商量好了,就等著合起來逼迫哀家,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


    底下侍奉的一幫內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瑟瑟發抖,不敢言語。


    這已經是太後娘娘回來之後,第三次發脾氣了。


    頭一次是剛回來的時候,狠狠的生了一陣子氣,三四個平常侍奉的宮女,稍有差錯,便被罰了禁足。


    隨後,又將皇後娘娘召來,隔著暖閣的門,外頭的人都能隱隱聽見太後訓斥的聲音,具體說了些什麽不曉得,但是看皇後娘娘離開時紅腫的眼睛,怕是被罵的不輕。


    這回,不知道又是因為什麽……


    金英歎了口氣,上前將奏疏從地上撿起來撫平,低聲道。


    “聖母息怒,禮部就算是早有準備,想必也是聽命而為,您又何必動氣,氣壞了身子,自有人高興。”


    這份奏疏,就是金英帶過來的,其中內容他自然知曉,是禮部所上的新的冊封太子儀注,不過和之前不同的是,增加了群臣合請另立新君的內容。


    正是因此,孫太後才會大發雷霆。


    不過話雖是這樣說,但金英心裏知道,孫太後說的壓根就不可能。


    這份奏疏他看過,裏頭有很多地方,都照搬過來的,就算他這個不太熟悉禮製的內臣,也能看出裏頭有很多都需要商榷,一瞧就是臨時趕出來的。


    當然,這些話說是不能說的,眼下孫太後在氣頭上,當然得順著她說。


    果不其然,聽了金英的話,孫太後的氣稍稍順了些,開口想要喊人,卻想起李永昌早已經被抓進了詔獄。


    畢竟是跟了她這麽多年的得用人,此刻想起,孫太後也不免輕歎一聲,心中對朱祁鈺的恨意又深了一層。


    從這股低落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孫太後抬眼打量著金英,半晌,方開口道。


    “金公公,你在宮中,也算是年高德昭,資曆深厚,不管是哀家還是皇帝,都不曾將你當做普通內宦看待,想那王振氣勢滔天不可一世,但是終究,真正握著司禮監的人,還是你。”


    前番便說過,王振雖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但是他的精力大多放在東廠上。


    司禮監大多的政務處理,還是由金英這個秉筆太監來操持的。


    所以孫太後說,真正握著司禮監的是金英,這話倒也不錯。


    然而金英聽完,卻立刻跪倒在地上,道:“內臣深受先皇和太後深恩厚德,又蒙皇爺信重,自然盡心盡力,不敢當太後如此讚譽。”


    看著跪在地上的金英,孫太後的目光冷了下來,道。


    “哀家恍惚間還記得,當初是你勸哀家,讓郕王總柄大政,還說你會替哀家看著他,所以哀家有些想不明白,這怎麽看著看著,就成了這個樣子呢?”


    金英頭上滑落一滴冷汗。


    他是個聰明人,立刻就明白過來,太後娘娘這是對他起了疑心。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金英飛快的回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的一言一行,最終定格在了大朝會上。


    郕王總政秉國,勢力日大是必然的,就算當時不是讓自己過去,而是將批閱過的奏疏送進慈寧宮,也隻不過飲鴆止渴而已。


    太後娘娘若非明白這一點,當初也不會同意。


    這些日子以來,金英也沒有對孫太後刻意隱瞞過什麽緊要消息,想來她老人家也不是因為郕王的崛起而對他有疑。


    那麽,這份淡淡的敵意,就隻能來自於大朝會上,自己帶著東廠的人馬為郕王解圍這件事情了。


    想通了這一節,金英立刻開口道。


    “聖母容稟,今日朝會之事,實是事出突然,內臣提前也不曾知曉,隻是上朝之前,郕王殿下吩咐內臣,待廷推結束之後,便立刻去東廠和錦衣衛調遣五百兵馬到午門待用。”


    “當時,已到了開宮門的時候,來不及向聖母稟報,內臣又想著聖母在場,一則兵馬若到,當先聽聖母調遣,二則恐真的有什麽亂子傷及聖母,故而才先斬後奏,懇請聖母勿怪內臣自作主張。”


    孫太後沒說話,隻是望著金英,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朵花來一樣。


    過了半晌,方道。


    “起來吧!”


    金英擦了擦汗,知道這一關算是勉強過去了。


    剛一起身,便聽到孫太後幽幽的歎了口氣,道:“若是按你所說,那哀家的所料不錯,那郕王,早就猜到了朝會上會發生什麽,保不準,外朝的那場進諫,便是他暗中推動,倒不知他許了那幫人什麽好處,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當眾殺人……”


    金英想了想,大著膽子道:“聖母恕臣直言,此事其實不需要什麽好處,對於外朝的大臣來說,郕王縱容他們進諫而不責罰,本身就是最大的好處。”


    孫太後點了點頭,外朝的風氣她也聽聞過一些。


    尤其是近些年來,幾代天子優容諫官,使得他們以犯顏直諫為幸事。


    有這麽一樁可以群臣進諫而不被責罰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隻可惜,自己到底對於外朝的控製還是太低,一步錯滿盤皆輸,就連李永昌也賠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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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太後越想越煩躁,起身在暖閣當中來回踱步,道。


    “那以你之見,現在哀家應當如何?”


    金英道:“回聖母,內臣鬥膽而言,如今局麵,郕王已收服了外朝的眾多大臣之心,回想起這些日子,郕王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借大義名分,依仗外朝群臣之力強壓聖母,但凡您有所動作,在朝臣心中,便是不顧大局,正因於此,才會屢屢束手束腳,為人所製。”


    孫太後點了點頭,示意金英繼續說下去。


    “因此現在的局麵下,內臣以為,一動不如一靜,郕王繼位已成定局,那麽太後便不宜在此事上再做文章,否則便容易再被群臣詬病。”


    孫太後目光一凜,不悅道:“所以你出的主意,就是要哀家放任郕王登上大位?”


    麵對孫太後不善的目光,金英再次跪倒在地,硬著頭皮道:“回聖母,確實如此,如今局麵,郕王乃是眾望所歸,您若強行阻攔,勢必會引起群臣反彈,到時候若再有逼諫之事,恐難以收拾。”


    想起今日左順門外的那副場景,孫太後心頭也是升起一股涼意,她從未覺得,這幫朝臣竟如此可怕。


    猶豫了片刻,孫太後就算再不情願,還是勉強點了點頭,示意金英起身。


    於是金英站起來,繼續道:“太後,既然此事已經不可阻擋,那麽您該考慮的,就是郕王承繼大位之後的事……”


    “你指的是?”


    “自然是後宮之權與皇爺迎歸。”


    “這麽多天下來,縱觀郕王所作所為,皆是在從聖母手中奪權,此番郕王借機將李公公下獄,足可見他已經將目光轉向了後宮之中。”


    孫太後點點頭,道:“不錯,即便是郕王想不到這一點,吳氏的心機,也絕不會放過這一點。”


    金英繼續道:“所以臣猜測,待郕王登基之後,必會以處置王振一黨為由,大肆在宮中清除異己,扶持親信,為今之計,聖母當盡力保住後宮當中,與王振牽連不深,且可信之人,避免郕王牽連無辜,再圖後計。”


    孫太後聽完,瞥了金英一眼。


    宮中的勢力,她清楚的很,如今內臣當中,有三人最為顯赫。


    以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為首,接下來便是兩位秉筆太監,金英和範弘,宮裏頭大多數的宦官,究其根脈,都能到他三人身上。


    但是這次土木之役,王振和範弘皆隨駕而去,死在了外頭,所以便隻剩下了金英。


    他這番話的意思,便是讓自己,保下他那一脈的人,或許,他還要借此機會,將範弘那一脈收歸己有。


    說到底,內臣當中,也是要爭權奪利的。


    不過孫太後卻不生氣,不管是誰,為自己謀劃都是人之常情,水至清則無魚,她倒也不至於強求金英當什麽聖人,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反倒讓她放心。


    點了點頭,孫太後道:“你所言有理,這一點哀家心中有數,剛好李永昌被下了獄,這幾日你選些得力清白之人,哀家見見,放到各處去值守便是。”


    金英低頭領命,孫太後又道:“此事不難,畢竟就算郕王繼位,也不至於越過哀家,攔他不要株連,還是可以的,不過你方才說,迎回皇帝是何意?難不成,他敢在此事上做手腳?”


    說著,孫太後的眼神有冷冽起來,別的事情她都可以讓步,但是唯獨這一條,是底線,絕不可能讓步。


    金英道:“聖母不必憂心,說到底,皇爺是大明天子,那郕王再猖狂,也不敢明麵上阻攔迎回皇爺,最多是暗中使些絆子,不然的話,外朝的那些大臣,也是不會答應的。”


    “內臣擔心的是,迎回皇爺之後,該當如何?”


    孫太後明白了。


    所謂權力動人心,到了手的東西,焉有讓出來的道理?


    這會朱祁鈺承繼了大位,那萬一到時候皇帝歸來,他會願意將皇位還回去嗎?必然是不會的。


    不僅他不會願意還位,隻怕外朝的大臣,為了所謂的朝局安定,隻怕也不會讓朱祁鈺交出皇位。


    眉頭不由自主的擰了起來,孫太後打消了心中對金英的最後一絲疑慮,開口問道。


    “你方才也說了,郕王繼位已是勢不可擋,若想要攔,哀家是攔不住的,可除此之外,哀家又能做些什麽呢?”


    金英沉吟片刻,道:“聖母,所謂大義名分,郕王所持者,無非大義而已,當此局麵,的確攔他不住,不過倒不妨暗中做些手腳,在名分上做些文章……”


    說著,金英壓低了聲音。


    孫太後聽完之後,眉頭略鬆了鬆,有些猶豫不定:“這樣,能成嗎?”


    金英拱手道:“世上無萬全之事,內臣想的這個法子,也是預備不測,這樣萬一有一日……也好師出有名。”


    孫太後點了點頭,歎了口氣。


    “也隻好如此了,既然這樣,明日過後,你將胡濙召來,哀家親自同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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