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良帶來的消息很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然還是張軏等人暗中聯絡楊善,在朝中活動,想要迎回太上皇的消息。


    “奴婢根據那人的證供,他們聯絡了不少朝臣,但是明確表示,會盡力營救太上皇的共有四位,分別是鴻臚寺卿楊善,右副都禦使羅通,大理寺少卿薛瑄,太常寺少卿許彬。”


    “這四人當中,楊善和英國公府交厚,許彬和定西侯府交厚,據查,二人還收了兩府的銀兩,以做聯絡其他大臣之用。”


    聽了舒良的話,朱祁鈺皺緊了眉頭,感到有些棘手。


    楊善和許彬,是錦衣衛早就查到的人,盧忠早就命人將他們嚴加監視起來,這些日子,他們的確見了不少人。


    但是能夠確定被他們拉攏的朝臣不多,而且品階都不高。


    真正讓朱祁鈺感到頭疼的,是羅通和薛瑄。


    羅通之前是兵部郎中,土木一役的軍報到京之後,他被提拔為右副都禦使,協同鎮守居庸關。


    瓦剌一戰當中,雖然也先沒有打到居庸關,但是從頭到尾,居庸關收攏了大量四處關隘的百姓,因此保證了堅壁清野戰略的順利實施。


    在邊境人心惶惶,邊將不戰而退的時候,是羅通當機立斷,將逃逸的邊將通通下獄,暫時穩定了居庸關一帶的軍心。


    這些雖然不能算是戰功,但是也是功績,不能抹殺。


    也就是說,他是這次瓦剌之戰當中,應當敘功的人,而且,他是於謙舉薦的人。


    至於薛瑄,他雖然官職不高,而且在此戰當中,也沒立什麽功勞。


    但是,他在士林當中的評價很高!


    之所以如此,主要有兩個原因。


    薛瑄的官職不高,但他本身,是朝中幾個少見的,專注於儒學的大宗師,他所開創的“河東之學”,被稱為大明的兩條文脈之一。


    而另一條文脈,就是王陽明的“心學”。


    在王陽明還未出世的幾十年中,薛瑄可堪稱是大明文壇執牛耳者,在整個文人當中威望很高。


    雖然如今,他的整個體係還未形成,但是在士林當中的影響力已經非常大了。


    薛瑄入仕之後,在都察院呆過一段時間,當監察禦史,後來就被調到了大理寺。


    讓他真正在士林當中打響名氣的,是他主審了王振的侄兒王山奸汙錦衣衛軍官之妾的案子。


    當時,正是王振權勢最盛之時,但是薛瑄頂著王振的壓力,在朝中為此案翻案。


    雖然最後沒有成功,但是他先是被下詔獄,其後又被削職為民,在士林當中,贏得了一片讚譽。


    被罷官之後,薛瑄四處講學,聚攏了不少的門人,理學宗師的名頭也漸漸傳開。


    之後土木軍報傳來,薛瑄作為被王振迫害的官員之一,理所當然的被官複原職。


    所以說,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是最讓人頭疼的。


    薛瑄和王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同一類人。


    對於王文來說,他堅定的認為,土木一役的過錯,全都源於太上皇,所以太上皇一旦回來,對社稷江山有大危害。


    但是對於薛瑄來說,他卻認為,禮法乃國之根基,君王乃社稷之本。


    作為一個理學大宗師,禮**序,是他誓死捍衛的東西,所以他堅定的認為,必須要迎回太上皇。


    這種人,其實最難對付。


    他信念堅定,清廉律己,不畏權勢,也無心仕途,無論是威逼利誘,對於他來說,都沒有用處。


    私德無暇,公務無錯,但是他卻不在自己的這一邊。


    這種“忠臣”,對於現在的朱祁鈺來說,才是最讓人頭疼的。


    眼見天子為難的樣子,舒良想了想,大著膽子問道。


    “皇爺,既然探明了他們的身份,那麽不如讓東廠或者錦衣衛,將他們先捕了來,到了詔獄裏頭,自然一切好說。”


    朱祁鈺沒說話,隻是瞪了舒良一眼,嚇得舒良連忙跪倒在地,道。


    “皇爺恕罪,奴婢也是為皇爺著想,一時迷了心竅,請皇爺恕罪。”


    “起來吧。”


    朱祁鈺擺了擺手,淡淡的道。


    “下不為例,東廠朕交給你了,但是你也要懂分寸,無故擅抓朝廷大臣,虧你想得出來,朕前腳下詔抓人,後腳六部七卿就會聯袂進攻,真要是鬧將起來,朕都保不住你!”


    老實說,舒良的建議,朱祁鈺從一開始就考慮過。


    但是很可惜,別說是楊善他們還沒什麽行動,就算是有了,錦衣衛和東廠也不能出動。


    不為別的,在現在這個時候,迎回太上皇,才是真正的政治正確。


    雖然東廠探查到的隻有這幾個人,但是朝中持這種想法的,卻必定大有人在。


    這其中,隻怕不乏七卿之輩。


    至少,於謙是這樣的。


    現在的朝中,除了王文是堅定的反太上皇一派,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在想著要迎回太上皇。


    畢竟,就算是太上皇,那也是一國君王。


    太上皇在虜營一日,就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大明所經受的恥辱是何等深重。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善等人所做的,才是順應朝中的大勢。


    貿然輕舉妄動,隻會讓這些力量迅速結合起來。


    一個鴻臚寺卿不算什麽,但是薛瑄這種文宗大家,羅通這種大戰功臣,又豈是能夠輕動的?


    再說了,現在大戰剛剛結束沒有多久,朝廷還沒顧得上這檔子事兒。


    這麽一鬧騰,真正翻到台麵上來,那才真的是不管不行。


    想了想,朱祁鈺吩咐道。


    “東廠就做東廠的本分事,你回去和盧忠交涉一下,先把這些人給盯死了,他們聯絡和什麽人,談了些什麽,都盡量打探下來,但是不許輕舉妄動,明白嗎?”


    為今之計,也隻能先把人盯住。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先把他們的籌劃打探清楚,才好確定下一步要怎麽辦。


    見天子的神色稍稍好了一些,舒良才放下心來,趕忙領命,然後退出了大殿。


    待舒良離開之後,成敬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將桌案上已經涼了的茶水換上新的,道。


    “皇爺,舒良也是為您著想,您不必動怒,他做事情,還是有分寸的。”


    朱祁鈺輕輕點了點頭,道。


    “將東廠交給他,朕自然是放心的,但是舒良這些日子,想要立功的心思,有點過於盛了,少了幾分最開始的冷靜,需得敲打敲打他,不能太過急躁。”


    說著,朱祁鈺抬手,從身旁的奏疏中抽出幾本,放到成敬的麵前,道。


    “你瞧瞧,這些,都是彈劾他的。”


    “他在東廠的一番作為,固然是狠辣果決,但是朝臣這邊,也警惕著呢,這個東廠廠公,可不好做!”


    朝廷的大多數奏疏,都要先送通政司,然後送內閣,再送到宮中。


    成敬雖然現在坐鎮司禮監,可也不是所有的奏疏,都會經過他的手。


    接過天子遞過來的奏疏,成敬翻看了一番,不由得失笑,道。


    “皇爺,這都是什麽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也虧得這些老大人能翻得出來。”


    這些奏疏,大約摸有七八本,裏頭有兩本彈劾舒良在東廠行事蠻橫,有損皇家威儀的,還算是名正言順。


    但是剩下的奏疏,卻是彈劾舒良以前在惜薪司的過錯,說什麽克扣宮中薪炭,以權謀私。


    都不知道是什麽年月的事情了,還拿來彈劾。


    朱祁鈺也是一笑,道。


    “東廠說到底,不在朝廷之中,裏頭的人也不是朝廷命官,舒良對他們手段再狠辣,也掀不起什麽風浪。”


    “朝廷彈劾,終究還是有些忌諱的,東廠和錦衣衛的內務,還不是他們能幹預的。”


    “所以要彈劾,也就自然隻能去尋他以前的錯處。”


    說著,朱祁鈺正色起來,道。


    “這也是朕要跟你說的,舒良如今驟然被提拔,在東廠行事又如此張揚,這暗中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已經盯上了他。”


    “加上,他如今又立功心切,難免會被人抓住錯處,你對他有恩,尋個機會,盡快提點他一番,莫要真的鬧出什麽事端。”


    有前世的經驗,朱祁鈺知道,舒良本是個謹慎的人。


    但是如今,可能是驟居高位,有些失分寸,若是他不能很快調整過來。


    那麽少不得,朱祁鈺要讓他回後宮當中,冷靜一段時日。


    不然的話,以他現在的狀態,鬧出事端,怕是朱祁鈺也未必保得住他。


    成敬心頭有些感動。


    他終於明白,天子為何要跟他說這麽多的話。


    宮裏頭的宦官,雖然看著風光,但是實際上,不過是天子家奴而已。


    天子用得著的時候,風光無限,但是天子用不著的時候,打發守陵都是恩賞。


    東廠提督,說白了就是替天子幹髒活的。


    大多數時候,活幹完了,朝臣也得罪夠了,被丟出去平息眾怒,是常有的事。


    但是天子跟他解釋的如此仔細,顯然是不希望,舒良真的成為朝臣的眾矢之的。


    這份心意,讓成敬心中很是感念。


    重重的點了點頭,成敬道。


    “皇爺放心,內臣今日回去,就去找舒良,定將皇爺的一番愛護,都叫他知曉。”


    朱祁鈺放下心來,將此事暫且擱下,拿起手邊的茶盞,抿了口茶潤了潤嗓子。


    隨後,伸手翻了翻成敬剛送過來的奏疏,開口問道。


    “內閣今日送來的奏本裏頭,可有什麽緊要的事?”


    這一世,除了養成良好的作息習慣之外,朱祁鈺也習慣著,不再那麽“勤政”。


    底下送上來的奏本,經過內閣的“票擬”之後,他都會讓成敬再過一遍,按照事情的緊急重要程度,相互排個序。


    優先挑揀著重要的事情,先來處理。


    按說,這件事情,本該內閣來做。


    但是內閣如今隻有陳循,高穀兩人,忙票擬都忙不過來,也就先讓成敬來做了。


    成敬上前,從一堆奏事當中,挑了幾份,先放到朱祁鈺的麵前,道。


    “除了日常的事務之外,今天的奏疏裏頭,倒是有幾件事情,需要皇爺先過目。”


    成敬邊說,朱祁鈺邊拿起奏疏瀏覽起來。


    “一是關於瓦剌一戰當中,文臣的封賞升遷問題,吏部已經擬了一份名單,但是這裏頭,有兩個人的品階太高,需要皇爺您親自來定。”


    “這幾個人,分別是指揮紫荊一戰的王文,以及隨同遊說脫脫不花的王翱。”


    朱祁鈺點頭,問道。


    “吏部給他們擬定的封賞,是什麽?”


    成敬答道。


    “吏部議,王文老大人臨危受命,遊說脫脫不花退軍,其後奉命提督紫荊軍務,不受也先詭計所擾,力保紫荊,指揮擊退也先大軍,此戰當屬首功。”


    “故升品一級,授從一品光祿大夫,授文勳為從一品柱國,追授其父及祖父為正一品特進光祿大夫,其妻授二品誥命夫人,準蔭一子為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加恩一子入國子監。”


    古人說封妻蔭子,便是由此而來。


    王文在此戰當中,算得上是曆盡艱辛,如此大戰結束,作為正麵擊退了也先的提督大臣,再加上他遊說談判的功勞,吏部給出了幾乎頂配的封賞。


    追授先人,封妻誥命,恩蔭二子,這已經算是文臣能夠拿到的最高封賞了。


    再往上,就得是軍功爵位了,但是這種爵位,已經說了,非正麵領軍不得封。


    朱祁鈺點了點頭,問道:“王翱呢?”


    成敬答道:“王翱老大人,鎮守遼東多年,隨同王文老大人遊說脫脫不花,說服其順利撤軍,亦有大功。”


    “故吏部議,授文勳正二品正治上卿,其妻授三品淑人誥命,準蔭一子為五品千戶。”


    相對而言,王翱的封賞就少的多,但是也同樣令人羨慕。


    要知道,這份封賞裏麵,最有含金量的,就是蔭授的錦衣衛指揮使和千戶。


    這兩個,雖然都是虛職,但是卻是世襲的武官職位,算是正式武官的預備役,如果朝廷需要,隨時有可能轉為實授。


    這次大戰當中,因為土木一役損失慘重,就有不少的虛授千戶,直接轉為了實授。


    相較之下,其他的封賞,倒是不值得一提了。


    當然,這些封賞,隻不過是中規中矩罷了。


    吏部專門有稽勳司負責此事,是出不了錯的。


    他們之所以把這兩個人單拎出來,說需要皇帝親自決斷,是因為最重要的封賞,是吏部沒辦法確定的。


    那就是,升遷!


    對於官員來說,封妻蔭子固然是他們所追求的,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官場仕途。


    王翱和王文兩個人,立下大功,升遷是一定的。


    但是他們二人,都已經是距離七卿隻差一步,要往哪個職位上升遷,可就不是吏部能夠決定的了的事情了。


    朱祁鈺本來是想,讓王文此戰之後入內閣,憑著遊說脫脫不花的功勞,應該是足夠的。


    但是如今,王文的表現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


    有了“不受也先詭計所擾,毅然下令進攻”和“布置指揮正麵擊退也先主力”這兩個大功傍身。


    朱祁鈺就不得不變一變最開始的想法了。


    沉吟片刻,朱祁鈺道。


    “傳旨內閣,王文於此戰有功,加授少師,王翱鎮守遼東多年,理應論功,加授太子太師,晉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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