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兵權被分為統兵權和調兵權,統兵權在五軍都督府,調兵權在兵部。


    尤其是,現在京營是於謙在親自提督,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天子的這道旨意,都該由於謙來接。


    但是於大人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顯然對於天子的獨斷行為十分不滿。


    眼瞧著這殿中的氣氛有些凝固,俞士悅暗道一聲不好。


    他是知道於謙的那副性子的,說好聽了叫剛正不阿,敢言直諫,說不好聽了,就是容易犯擰。


    說到底,他還是太年輕了,那股棱角還沒被磨平,胸中熱血仍在激蕩。


    要知道,往常時候,六部都察院的主官,平均年齡都在六十五歲左右。


    土木之役後,朝中老臣死傷慘重,新晉的部院大臣,都算是相對年輕的,但即便如此,也都在六十歲左右。


    但於謙今年多大呢?


    過了這個年,他虛歲才五十二!


    對於一個七卿級別的大臣來說,實在是太過於年輕了。


    要是沒有這次土木之役,他至少要在侍郎的位置上,熬上至少五年,才有機會升遷到工部或刑部,這樣排名相對靠後的衙門當主官。


    但是如今,有扶立新君之功,力抗外敵之績,手握京營大權,外加少保之銜。


    他在朝中的威望,甚至穩穩的壓過了都察院的陳鎰和戶部的沈翼,直逼新晉的吏部尚書王文。


    在俞士悅看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如今的天子雖然英明睿斷,但是畢竟年輕氣盛。


    而且,從土木的消息傳來之後,俞士悅就隱有所覺。


    這位天子雖然看似謙和守禮,能納諫言,但是實際上,心中的主見極強。


    上回登基之時的法統之爭,便足可見這一點。


    彼時,今上尚是郕王,京中人心惶惶,動蕩不安,外有大敵虎視眈眈,情勢不可說是不危急。


    但就是在那個尚需依仗群臣力保社稷之時,對於看似無關緊要的法統之事,今上卻寸步不讓。


    六部七卿連番施壓,天子卻絲毫不為所動,可見其內心之堅定果敢。


    對於朝廷來說,有於謙這樣的板蕩之臣是好事,對社稷來說,有天子這樣的謀斷千裏的君主,也是好事。


    但是倆人碰到一塊,終究是會發生衝突的。


    眼瞧著於謙黑著臉就要開口,俞士悅搶先一步,一閃身就到了於謙的身前,恰恰擋住了他出班的步伐。


    俞士悅道:“臣領旨,稍後便為陛下擬詔。”


    這種調兵的詔命,必然是要形成正式的文書的。


    而一道合乎規製的詔書,首先便要由內閣來負責擬詔,因此,俞士悅上前領旨,倒也算是正常。


    說著話,俞士悅便瞧見於謙的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了,眼瞧著就要起身,就算他擋著都沒有用。


    於是俞士悅連忙又道。


    “不過陛下,按製,聖旨需經六科簽發,但是如今六科封印,無法副署,就算內閣擬好詔命,調兵一事,也要等年後朝廷開印,才能真正實行。”


    “故臣之見,此事是否暫緩幾日,待年節過了,朝廷開印之後,再行處置。”


    次輔高穀也站了起來,道。


    “陛下,俞閣老所言甚是,您憂心苗地百姓,被賊子肆虐之心,臣能夠體察,陛下時時心存百姓,乃萬民之福也。”


    “然如今正是年節,即便是派遣新的總兵官前去,一時之間,也無法開戰,何況京營的將士,也有不少因年節歸家,貿然調動,恐京師守備兵力有所空缺。”


    “故臣鬥膽,請陛下暫緩此事,待年節過後再行商議。”


    內閣的職責就是調和內外,眼瞧著這殿中的氣氛不對,這兩位內閣大臣,也不提什麽是非對錯,爭論什麽到底該不該換人了。


    就盡量的想要將事情先拖延下去,等到過了年節,朝廷開印,這件事情上往早朝上一扔。


    就算是吵得再厲害也無所謂了。


    有這兩人的一番打圓場,於謙總算是沒有梗著脖子繼續往前衝,強自坐在原地,眼睛直勾勾的望著上首的天子。


    俞士悅和高穀的盤算,朱祁鈺又豈會不知道?


    王驥在朝多年,勢力還是有的,何況他和孫太後那邊有所牽連,那邊自然也會保他。


    實話實說,朱祁鈺這次其實是不占理的,就如於謙所說,要撤換王驥這麽一個十萬大軍的總兵官,單憑如今的理由還不夠。


    畢竟,苗地的情況特殊,如今又臨近年節,軍心難免不穩,保守一點的戰略調整,也並非不可解釋。


    所以要是真到了早朝上,這件事情多半要吵上半天,不了了之。


    於是,朱祁鈺也沉下了臉,冷聲道。


    “六科封印,就召他們回來開印,前番軍報上說,平越城被圍已有數月,城中情況現在一概不知。”


    “朝廷這邊過著年,平越的百姓卻食不果腹,多耽擱一日,便不知會有多少百姓餓死。”


    “這種情況之下,你們有何顏麵,在朕麵前說暫緩?”


    “年節之下,大軍的確不宜即刻開戰,但是正因如此,才正好給新的總兵官熟悉軍情的時間,待年節過後,總兵官整合兵力,方可畢功於一役。”


    “至於京營換防,兵力不足?”


    朱祁鈺三言兩語將兩個閣臣擺出來的理由一一駁斥,說到最後,話頭卻停了停,目光落在於謙的身上。


    他的口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斥道。


    “兵部又是做什麽吃的?”


    “京營有二十萬大軍,十大團營,若因年節換防,便連兩萬的兵力都湊不出來,那朕看你這個兵部尚書也不必做了。”


    “不然不知道哪一日,賊子趁著年節衝破宮禁,刀都架到朕的脖子上了,京營說不定還在休沐呢!”


    天子突然而來的雷霆之怒,是在場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


    他們能夠混到這個地步,自然都是善於察言觀色之輩,知道此番,天子是動了真怒。


    尤其是最後的那幾句話,天子眼中閃過的寒意,讓一幫老大人心中都不由得一顫。


    顧不得其他,在場的所有人都紛紛起身,拜倒在地,道。


    “臣等有罪,請陛下息怒。”


    這些跪下的人,自然也包括於謙在內。


    但是眼瞧著於謙的臉色突然平靜下來,俞士悅的心頭卻突然湧起一陣濃重的不安。


    果不其然,都是請罪,但是於謙下一刻,卻摘掉了頭上的官帽,雙手捧著舉過頭頂,道。


    “陛下,臣蒙陛下恩典,拔擢為兵部尚書,身負提督京營之責,本當粉身以報,苗地十萬大軍,撤換總兵官並非小事,臣實難違心遵從陛下之命。”


    “然身為人臣,違抗聖命,此為不忠也,故臣請陛下,罷去臣兵部尚書及提督京營之職,以謝天下。”


    說罷,於謙重重的叩首在地,頭顱和大殿的青石板撞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頓時讓一幫老大人全都愣在了當場。


    俞士悅一陣頭疼,心中不由得哀歎一聲。


    這下,真的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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