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乾清宮。


    窗外又是大雨,朱祁鈺手裏握著書卷,斜靠在榻上,臉上帶著幾分驚訝,道。


    “什麽?讓朱儀入宮覲見?”


    殿中是一襲蟒袍的舒良,恭敬的躬身而立,點了點頭道。


    “稟皇爺,小公爺那邊傳來的消息,是這麽說的,說是午間過後,焦駙馬親自上門,說是慈寧宮那邊的意思,要見見兩家的老夫人才好賜婚,還特意囑咐,讓小公爺一道過去。”


    擱下手裏的書卷,朱祁鈺摸了摸下巴,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這倒是有意思了。


    兒女婚事是後宅之事,就連他這個天子選秀,負責操持的也是吳太後,更不要提勳貴之家。


    就算要賜婚,讓兩家的老夫人進宮一趟就是,了不起把小兒女帶過去一同見見。


    但是,特意囑咐讓朱儀也跟著過去,這用意,可就昭然若揭了。


    隻怕,賜婚隻是幌子,孫太後真正想見的,是朱儀這個人。


    淡淡的說了一聲“朕知道了”。


    朱祁鈺又問道:“朱鑒那邊怎麽樣了,可能如期到京?”


    “皇爺放心,朱大人那邊一切順利,廷鞠之前,必定能趕到京師。”


    說著,舒良的神色似有些躊躇,猶豫著道。


    “不過,皇爺,有句話奴婢不知當講不當講。”


    見狀,朱祁鈺挑了挑眉,瞥了一眼舒良,開口問道:“怎麽,在朕的麵前,還有什麽話不敢講嗎?”


    舒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


    “不是不敢,隻是奴婢擔心,皇爺覺得奴婢搬弄是非,可是事關重大,不說出來,奴婢又覺得不妥當,所以有些為難。”


    聞聽此言,朱祁鈺便知道,舒良要說的事情恐怕有些敏感,於是,他直起身子,問道。


    “到底什麽事,有話就說,是不是搬弄是非,朕心中自然有數。”


    舒良這才開口,道。


    “不敢欺瞞皇爺,這次朱大人奉詔而去,事情辦的妥當,這本是好事。”


    “但或許是奴婢多心,從送回來的次次書信裏頭,奴婢總覺得,朱大人對於前往瓦剌,過於熱心了。”


    說著話,舒良從袖子裏拿出了幾本奏疏,小心的遞到了朱祁鈺的麵前,接著道。


    “皇爺,這是朱大人從去年八月到現在為止,給朝廷遞上來的奏本,是奴婢特意去通政司調取的副本。”


    “這些奏疏裏頭,多是保國安民之策,但是言語之間,卻一直以迎還上皇為目的,故此,奴婢不得不多想一層。”


    “還有就是,沙窩一戰之後,也先損兵折將,被郭總兵斬斷一臂,本應正是惱怒之時,此刻前往瓦剌,風險極大,但是這位朱大人獲詔之後,卻不懼風險,毫不猶豫。”


    “如此種種,雖無實據,但是奴婢心裏總覺得不安,請皇爺明鑒。”


    說完了話,舒良低著頭。


    朱祁鈺翻了翻被擱在他麵前的幾個奏本,其實原也不必翻,這些奏疏都是他批的,寫的什麽自然清楚。


    往前壓了壓身子,朱祁鈺意味深長的問道。


    “舒良,你這番言辭,再加上這些副本,可不像是沒做好打算的樣子啊?”


    雖然長久在禦前侍奉,但是天子此刻的口氣,還是讓舒良心頭一緊。


    於是,舒良連忙跪倒在地,道。


    “皇爺明鑒,奴婢確是早有準備,但心中疑慮也是實話,皇爺英明神武,明斷千裏,既然皇爺肯用朱大人,奴婢原不該有所擔心。”


    “但是奴婢又想著,既然察覺了些許跡象,若是不說,又覺得不忠,左右為難之下,才有剛剛的矛盾之舉,絕非有意欺瞞皇爺。”


    看著舒良瑟瑟發抖的樣子,朱祁鈺搖了搖頭。


    舒良的顧慮,他當然明白。


    朱鑒這次,一樣是秘密承旨辦事,一樣是孤身犯險,一樣是事情辦成了會有大功。


    上一個做這些事情的,名叫王文,現在位居吏部尚書,被朝野公認是天子的第一心腹。


    情形如此相似,也怪不得舒良會擔心,這些話說出來,自己會覺得他搬弄是非。


    但是,理解不等於認同,該教訓的還是要教訓的。


    舒良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他不能顧慮這麽多。


    沉吟片刻,朱祁鈺擺了擺手道。


    “起來吧,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做得對,有些話該說就得要說。”


    “不過,不必這麽遮遮掩掩的,朕用東廠和錦衣衛,便是做天子耳目,朕重用親近誰是一回事,但你若因揣摩朕意,而不敢直言,才是真正的大錯。”


    舒良這才起身,恭敬的道:“奴婢明白,之後定然不會胡思亂想,一心效忠皇爺。”


    朱祁鈺歎了口氣,卻沒說話,而是從禦座上起身,緩步來到了殿外的廊下,負手而立。


    大雨嘩嘩的下,襯的夜色越發的寧靜。


    空氣中淡淡的水霧撲麵而來,讓人不由感到精神一振。


    舒良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眼瞧著一陣陣風裹著雨珠,落在天子的腳下,沾濕了衣袍的下擺,不由感到有些擔心,但卻不敢說話。


    半晌,天子的聲音忽然響起,平淡的聽不出情緒。


    “舒良,你說,太上皇要是回來了,朕該不該還位於太上皇?”


    一串串的雨線順著屋簷流下,舒良的額頭上,冷汗也是瞬間就冒了出來。


    顧不得地上還濕著,舒良立刻又跪了下來,道。


    “皇爺,奴婢萬萬不敢有大不敬的想法,請皇爺明鑒!”


    朱祁鈺轉過身,半邊臉隱沒在黑暗當中,另一半被宮燈照亮的臉色,卻依舊溫和。


    “起來吧,朕問你,你答便是了!”


    於是,舒良再度起身,但是頭上的冷汗卻一路順著額頭,滴到了下巴上,吞了吞口水,舒良道。


    “那奴婢鬥膽直言,當然不該。”


    朱祁鈺望著他,臉色無悲無喜,問道:“為何?”


    舒良見狀,心裏仍是七上八下的,道。


    “皇爺容稟,奴婢曾聽於少保說過一句話,天位既定,寧複有他,皇爺既非監國,亦非攝政,太上皇禪位於陛下,乃是布告天下,舉國皆知之事,焉有反複之理?”


    “何況,太上皇執意親征,土木一役,文武百官,軍民將士死傷無算,全賴皇爺力挽天傾,論社稷之功,明君之象,太上皇豈及皇爺十之一二?”


    說著,舒良偷偷的打量著天子的神色,見天子並無不悅,方又大著膽子道。


    “皇爺恕罪,奴婢鬥膽,說句大不敬的話,咱們大明的家法,雖是立嫡立長,但若是列祖列宗在世,瞧見他們嘔心瀝血打下的江山被糟蹋成這個樣子,也必會將天位交於陛下。”


    “如此種種,群臣百姓心裏,想必也有一本賬,即便太上皇南歸,為大明社稷著想,皇爺也不該讓位。”


    應該說,作為天子家奴,這番話說出來,其實是僭越本分的。


    但是,天子既然問了,此刻又沒有旁人,舒良狠了狠心,也就說了。


    隻不過說完之後,他卻仍然感到心中忐忑的很,生怕自己哪裏說的不妥當。


    倒不是舒良的心理素質不夠好,而是這件事情,實在是太敏感了。


    短短的片刻時間,舒良卻覺得過了無比漫長。


    聽了舒良的話,朱祁鈺輕輕的歎了口氣,眼中卻閃過一絲冷意,道。


    “你說的對,有些事情,列祖列宗隻怕是也看不過眼,隻可惜,有些人卻不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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