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從景陽宮離開的時候,夕陽漸沉,火紅滿天。


    相比較選秀,宮人,侍衛這些旁枝末節的小事,吳太後明顯更關心太子啟蒙的意義。


    但是,在這一點上,朱祁鈺給出的答案,反而隻有一句話。


    “大勢在我,勿驕勿躁,則諸事可定矣。”


    於是,吳太後也就並不再問。


    涉及到太子的事情,看似是後宮之事,但實際上卻是朝堂之事。


    朝堂政務,吳太後對於自己這個兒子的能力,還是十分信任的。


    朱祁鈺當然是有自信的。


    他並不知道,自己離開慈寧宮之後,焦敬等人關於所謂“避嫌”的猜測。


    即便知道了,也會一笑付之。


    誠然,他一直很注重維護朝堂上的輿論,也很注意維護自己的形象。


    但那是因為,正常狀態下的輿論,對於寬鬆的朝堂環境很有用,一個好名聲,會讓他的很多政策,推行起來更順利。


    可這並不代表,他會被輿論和名聲所裹挾,而做出核心利益的讓步。


    所謂輿論和名聲,都不過是天子調和,掌控朝局的工具而已。


    就像那次羅通叩闕一樣,真正觸碰到了天子逆鱗,高懸的屠刀,也不是永遠不會落下。


    他之所以在慈寧宮孫太後的麵前,對諸事都不談自己的要求和看法,原因隻有一個。


    時至今日,他已經有主導整個棋局的力量。


    孫太後做出了她認為最好,最妥帖的選擇。


    但是實際上,無論她怎麽做,如今的朱祁鈺,都能做到遊刃有餘的應對。


    就像給太上皇選秀一樣。


    對孫太後來說,選了是坐實荒淫無度的名聲。


    不選,或許得了那麽些微的名聲,但要付出的代價,卻同樣不小。


    當然,這一點,孫太後未必意識的到。


    傍晚雲霞燦爛,廊下紅葉翻飛,相互映襯著,形成一副絕美的畫卷。


    內閣的公房當中,王翱從厚厚的奏疏堆裏抬頭,透過窗戶瞥見廊下的秋意勝景,不由伸了伸懶腰,擱下了手裏的小票。


    唔,該下衙了……


    老大人看了看麵前的奏本,是一個地方知縣,稟報當地剿匪情況的請功疏。


    不是什麽急務,明日再處理也來得及。


    如此想著,王老大人一邊將奏本合上,從桌案後頭起身,望著廊下的風景,一邊倒了杯舍人剛泡好的熱茶,一口一口的呷著。


    最近一段時間,內閣不算清閑,但也的確輕鬆了不少。


    原因就在於,天子似乎心思都放在了迎歸太上皇這件事情上,所以對於增補閣臣這件事情,提不起什麽心勁兒。


    內閣好幾次上本要求增補,天子都給推了。


    有了上次的前車之鑒,閣臣們也沒人敢自己舉薦。


    於是,持續了幾個月的加班加點,終於回歸到了正常的工作節奏。


    當然,這種競爭隻是不顯示在明麵上了,暗地裏的角力,可是一刻都沒有停。


    想起下午送達的那道旨意,王翱的眉頭擰了起來,他能夠感受的到,朝堂繼續平靜下去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心中這般想著,一杯茶已經見底。


    夕陽斜落,夜幕漸起,王老大人算了算時間差不多了,便整了整衣衫,起身取出公房的門鎖,跨步走出了房門。


    “哢噠”一聲,將公房鎖好。


    王老大人並不離開,在心中默數了十個數。


    然後,旁邊的三個公房裏,俞士悅,江淵,張敏三人同時出來,手裏也拿著小小的門鎖。


    於是,王翱對著他們幾個人矜持的點了點頭,這才準備邁步離去……


    “喲,看來咱家這是來的不巧啊!”


    人未到聲先至,宮城當中早已是一片燈火通明,王翱停下腳步,看著來人的身形,臉色略微有些意外。


    其他的幾個內閣大臣,也是如此。


    見得來人的身形,他們仿若無事的將手裏的小鎖收了起來,不約而同的匯聚到了王翱的身後。


    王翱迎了上去,倒也沒有半分不好意思,拱手笑道。


    “的確是到了下衙的時辰了,成公公此刻前來,可是有何要事?”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最常和內閣打交道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成敬。


    兩邊都是老交情了,相互開個玩笑的,不算什麽。


    成敬這個時候過來,肯定是有諭旨要宣,但是,他口氣輕鬆,說明不是什麽壞事,眾閣臣自然也沒有太緊張。


    收斂笑意,成敬點了點頭,道。


    “陛下有口諭要傳,恐怕要勞煩幾位多待片刻,將旨意擬了再走。”


    幾位閣臣對視了一眼,臉色也變得肅然起來。


    要知道,普通的詔令旨意,一般來說,讓中書舍人擬定,就足夠了。


    讓成敬這個大璫,在這個時候親自跑一趟,而且還點名讓他們幾個來擬旨,怕不是什麽小事。


    此刻,王翱的公房已鎖了。


    眾人略一思忖,便到了最近的俞士悅的公房當中。


    重新點起了燈火,成敬在主位上站定,然後方肅然道。


    “上諭,授吏部尚書王文,兵部尚書於謙,豐國公李賢為太子太師,禮部尚書胡濙,戶部尚書沈翼,寧遠侯任禮,昌平侯楊洪為太子太傅,靖安伯範廣,刑部尚書金濂為太子太保。”


    “晉武英殿大學士俞士悅為謹身殿大學士,加戶部尚書銜,授內閣輔臣王翱,俞士悅為太子少師,江淵,張敏為太子少傅,欽此。”


    成敬說的幹脆利落,仿佛這隻是一道尋常的旨意一般,絲毫都不在意,隨著他的每一句話,內閣幾個大臣的臉色,變得越發的陰晴不定。


    旨意宣完了,成敬矜持的拱了拱手,道。


    “咱家在此,先恭喜列位老大人了,皇上要的急,請首輔大人這就動手擬旨吧,擬好了,咱家帶回宮去用印。”


    內閣各個大臣,相互對視了一眼,明顯都看出對方有一肚子的話要問。


    但越是如此,越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片刻之後,還是王翱謹慎的問道。


    “成公公,陛下隻說了這些,沒說為什麽要加官?”


    很明顯,這是一次大規模的加封。


    從六部七卿,到內閣輔臣,一個不落,全都有所加官,而且,是政治意義如此明顯的太子三師和太子三少。


    這意味著什麽,或者說至少和什麽有關,已經是呼之欲出。


    但是,天子沒有說,王翱也不敢直接問,隻能嚐試著旁敲側擊的問。


    對此,成敬明顯早有預料,淡淡的道。


    “陛下怎麽說,咱家就怎麽傳,不敢增一字,不敢減一字,怎麽,諸位老大人覺得,擬不了?”


    眾所周知,成敬一向是個好脾氣,他這麽說話,很明顯就是告訴他們,不要多問。


    於是,王翱也心領神會,拱了拱手,道。


    “當然不是,成公公稍待。”


    如果是貶謫罷黜,自然是需要理由的,但是這是加官,而且加的隻是虛銜,除了俞士悅之外,其他所有人都不涉及本職的調動,所以,沒什麽不好擬的。


    天子沒說理由,就是讓內閣自己發揮。


    這對於基本都是一甲出身的內閣諸臣來說,沒有任何的技術難度。


    王翱轉身回到案前,自有舍人為他磨好了墨,鋪好了空白的聖旨黃絹。


    閉目思忖了片刻,王老大人提筆潑墨,不過片刻,一篇花團錦簇的錦繡文章,立時落成。


    在結尾處小心的蓋上自己的鈐記,王翱剛想拿起來,便見到成敬對他搖了搖頭。


    接著,成敬對著其他幾個閣臣開口道:“既是幾位共擬,豈有讓首輔大人一人署名之理?”


    於是,其他幾個閣臣也沒多猶豫,來到案前,挨個將黃絹上的內容過目,確認無誤之後,同樣蓋上了自己的鈐記。


    接著,成敬拿過黃絹端詳了一番,確認沒什麽問題,拱手一禮,便帶著人離開了內閣。


    當然,成敬離開了,他帶來的影響,才剛剛彌散開來。


    幾個內閣大臣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選了個位置坐下,然後,王翱吩咐幾個舍人在外頭好好守著。


    這一天,內閣的所有人,都堪堪在宮門下鑰的前一刻,才下衙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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