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孫太後的心緒也複雜之極。


    她曾經無數次午夜夢回,為自己這個驕傲自大的兒子感到不爭氣,也曾經遙望北方,擔心牽掛著他在迤北是否能夠吃飽穿暖,每每當她麵對各種明槍暗箭,心力交瘁時,也曾對這個執意妄為,讓她來收拾爛攤子的兒子感到怨懟。


    但是,這無數的情緒,在見到他的這一刻,都變成了母親對兒子的心疼。


    這一年的時間,孫太後憔悴了許多,但是,朱祁鎮又何嚐不是如此。


    孫太後望著眼前的人,早已不是一年前那個神采飛揚的驕傲天子。


    此刻的他,身形消瘦,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沉寂的意味,明明是最尊貴的帝王,但是皮膚卻粗礪的像個尋常百姓。


    隱約泛起了水光,孫太後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伸手把朱祁鎮扶起來,邊打量著他。


    “好,好,母後一切安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起來,起來,地上寒涼,快進來……”


    於是,在一幹宮女內侍的簇擁下,孫太後帶著朱祁鎮進了暖閣,然後找了間偏殿,換下繁瑣沉重的禮服,換上了一身柔軟的織金團龍袍,母子二人,這才在暖閣裏頭坐下。


    經過了短暫的平複,二人的心緒也都漸漸穩定下來,但是,那股親近之意,卻越發的濃了。


    母子之情,血濃於水。


    雖然孫太後對朱祁鎮有過恨鐵不成鋼的埋怨,朱祁鎮也曾因孫太後另立新帝而心有耿耿。


    但是,當母子相見的時候,一切都釋然了。


    偌大的宮城,尊貴的天家,現如今,隻有母子的感情,才是最牢不可破的。


    整理好了心緒,孫太後坐在榻旁,早已經命人燒暖了爐子,備好了靠背,手爐,茶盞等各種小東西。


    低矮的案幾上,更是誇張的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點心。


    眼瞧著朱祁鎮坐下,孫太後心疼的打量了他幾眼,道。


    “我兒這一年受苦了,迤北苦寒,缺衣少吃的,消瘦了不少,這些糕點,都是哀家命人特意準備的,你嚐嚐看。”


    朱祁鎮捧著手爐,臉上總算是浮起一絲笑意,從盤子上捏起一塊點心塞進嘴裏,邊道。


    “的確許久不曾嚐過宮裏的手藝了,在迤北的時候,朕時常思念著母後宮中的小廚房做的點心,隻可惜,草原上隻有牛羊,所幸,還有母後和皇後惦念著朕,時常捎來些衣物鞋靴,才讓朕一直能有個念想。”


    聞言,孫太後的情緒又有些低落,輕輕的歎了口氣,問道。


    “你,見過皇後了?”


    朱祁鎮沉默著點頭,神色同樣十分複雜,有心疼,也有愧疚。


    雖然他隻跟錢皇後短暫的敘話了不到一刻鍾,但是,從對方的一舉一動當中,他無不能看到,這個女子對自己的一片深情,也能真切的感受到,這一年之中,她所受的苦,不比自己的小。


    爐子裏的炭火劈啪作響,孫太後也默不作聲,良久之後,她終於開口,道。


    “往日裏,哀家總覺得錢氏無用,但,她有百般不好,可對你的一片深情,卻值過一切,她是個好媳婦,弄成今天這個樣子,也是因為擔憂你,所以,你……莫要辜負她。”


    朱祁鎮重重的點了點頭,放下手裏的暖爐,起身一拜,道。


    “母後放心,迤北一行,朕更知世間人情冷暖,深情難得,皇後是朕發妻,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朕都會對她傾心相待,朕活著一日,便一日不會辜負她分毫。”


    這番話說的鄭重,總算是讓孫太後輕輕頷首,道:“如此便好,你今日忙碌了一天,莫要站著了,坐。”


    於是,朱祁鎮再度在對麵坐下,又聊了些閑話,孫太後方提起了正事,道。


    “如今你既回了京城,往後咱們母子倆,有的是時間說話,今日時間不早,哀家有兩件要緊事要問你。”


    見此狀況,朱祁鎮也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道:“母後請講。”


    孫太後揮了揮手,讓王瑾將無關的宮女內侍都帶了下去,然後,方開口道。


    “頭一件,是關於南宮的,如今你既居南宮,侍奉的人手自然要仔細挑選,有些事情……不可不防,貼身侍奉的,哀家都挑選好了,雖然隻有十幾個,但都是忠心可靠,貼心能幹的,你一會帶走便是。”


    “但是,你身在南宮,總要有個主事的人,方便很多事情代你去辦,可如今,宮中你曾經信重的宦官,大都不在了,所以,這個人到底選誰,你得拿個主意。”


    聞言,朱祁鎮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這的確是個問題,偌大一個南宮,總是需要一個管事太監的,這個人如果得力,可以幫他處理各種各樣亂七八糟的事情,讓他省心的多。


    但是,正如孫太後所說,他曾經熟悉信任的宦官,如今被打殺的打殺,流放的流放,宮裏他還認識的宦官,也沒有幾個了,更不要說得力的。


    要是有這樣的人,早在他北征之前就被提拔起來了,哪會等到現在。


    這個時候,一旁的王瑾忽而道:“陛下,娘娘,奴婢想起一人,或許能堪驅使。”


    “誰?”孫太後和朱祁鎮同時開口問道。


    王瑾躬著身子,吐出一個名字,道。


    “阮浪!”


    朱祁鎮皺著眉頭想了許久,才勉強有那麽一點印象,問道:“朕記得這個人,似乎,早年間曾在朕的身邊近侍?”


    這其實也不怪他健忘,實在是時間有些過於久遠了。


    說起來,這個阮浪也算是和他一起長大的宦官,是當初先皇派來照顧他飲食起居的宦官之一。


    但是後來,因為他和王振並不對付,而朱祁鎮又將王振視為半師,所以找了個機會,王振就把他丟到禦用監去坐冷板凳了。


    要論熟悉,朱祁鎮的確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倒是孫太後有些印象,道:“這個人哀家記得,當初先皇親自給太子挑選的侍奉宦官,為人老實忠厚,雖然能力不算出眾,但是總算是做事還算妥帖。”


    提起阮浪,就不得不提起金英。


    當初,京師動蕩,郕王窺伺大位,行逼宮之事,孫太後被逼的節節敗退,金英就曾經建議過,讓她保下王瑾和阮浪二人。


    雖然,後來發生了諸多事情,對於金英,孫太後也有了諸多不同的看法。


    但是,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她還是相信金英的判斷的,畢竟,王瑾到現在為止,都很是得用。


    何況,阮浪當初是先皇挑選的,當時,先皇對於還是太子的朱祁鎮十分看重,挑選侍奉的人,自然是慎之又慎,所以,無論能力如何,至少這個人,人品是可信的。


    這對於眼下的朱祁鎮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雖然隻是短短的交談了幾句,但是孫太後能夠感受到,自己這個兒子,言語之間,對於王振雖然有怨恨,可並不算深。


    多年的侍奉和教導之情,他始終還是沒能撇開,又或者,那場土木之役,還有別的隱情……


    這些事情,孫太後不願去多想,但是,她卻不願意自己的兒子身邊,再出現一個如王振般野心勃勃的誌大才疏之輩。


    阮浪這麽多年來,低調處事,任勞任怨,又是先皇挑選,忠心可靠,正是上佳的人選。


    孫太後想了想,道:“眼下可用的人手不多,這個阮浪既然可用,早年間又在你身邊隨侍過,不妨暫且將他帶進南宮,你覺得如何?”


    朱祁鎮本也就沒有什麽太心儀的人選,略一思忖,便答應了下來,道:“聽母後的。”


    阮浪不過是一個禦用監少監,但是,實在不是有存在感很強的內宦。


    後宮之事雖然如今是汪皇後做主,但是,孫太後總歸是身份擺在那的,她想要要人,不是什麽大事。


    何況,這和舒良的事情不同,朱祁鎮要舒良,擺明了就是要整死他。


    但是,孫太後要阮浪,卻是要重用,這件事情,就算是傳出去,也是光明正大的。


    於是,這件事情,便這麽被定下來。


    不過,這隻是碟開胃菜,南宮的管事太監雖然說不好找,但總歸是後宮之事,對於孫太後來說不算難,她真正為難的是……


    “回來的路上,任禮應該同你說了,皇帝特意組了一支新的京衛,用來‘護衛’南宮,這件事情,哀家有些拿不準主意,所以想問問,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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