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這些日子的雪,下的分外的多。


    似乎是老天爺前頭欠得多了,所以,一下子想要全都補起來。


    所幸,雖然下的多,但都是斷斷續續的,沒有一連幾日不停的下,否則的話,必然會生出雪災。


    但即便如此,隨著一場場雪落下來,京師的冬天也越發的寒冷了起來。


    又是一場鵝毛大雪,從半夜開始,就不停的落。


    待到天色微明,雪也沒停。


    但是,雖然天剛剛亮,但是坤寧宮中,卻已經忙了小半夜。


    朱祁鈺站在外殿,看著進進出出的宮女,神色罕見的有些煩躁。


    在他周圍,侍奉的宮人內侍,大氣也不敢出,似乎這位陛下身上的寒氣,比外頭不停落下的雪還要重。


    已經整整一夜了!


    盡管早在幾個月前,他就已經問清楚了太醫,所有安胎應該注意的事項,這些日子,他每日都吩咐興安和流環,督促汪氏每日至少走上小半個時辰。


    他心裏也清楚,婦人生產,好幾個時辰是常事。


    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揪心。


    好幾次,他都想要進去瞧瞧,但是,卻始終被攔在外頭。


    終於,朱祁鈺看到太醫急匆匆的走了出來,連忙問道。


    “裏頭情況怎麽樣?皇後怎麽樣了?”


    太醫的神色還算鎮定,拱了拱手,道。


    “陛下且請放心,娘娘如今狀況安好,隻是胎位有些不正,所以可能要久一些,但是胎兒也並無過大的狀況,娘娘的精神也尚足,臣早已備好了補充體力的參湯,一定竭盡全力,保娘娘和皇嗣平安。”


    朱祁鈺看著眼前的老者,焦慮的心神,總算是略略安定下來。


    身為在後宮當中僅次於太後的中宮皇後,負責汪氏的醫案的,自然是太醫院最出色的太醫,名為董宿。


    對於此人,朱祁鈺是十分信任的。


    前世的時候,董宿就負責過他的醫案,那個時候,董宿就不止一次的提醒他,不能過分消耗精力,更不能不加節製的寵幸妃嬪,否則,精元虧損,元氣不濟,對身體有害無益。


    應該說,董宿在的那幾年,是他身體最康健的幾年,幾乎沒生過什麽病。


    可惜的是,即便是名醫,也難自醫。


    景泰六年,董宿生了一場大病,最終沒有扛過去,在任上病逝,他苦心編纂的《奇效良方》也未及完成。


    再之後……


    朱祁鈺將這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統統都放到腦後,重新將目光落在董宿身上,道。


    “拜托董先生了,朕就在此處守著,有任何的需要,董先生請隨時說,倘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朱祁鈺隱在寬袍下的拳頭握緊又鬆開,反複幾次,方慎重開口道。


    “朕知醫家如戰場,向來無萬全之事,朕信先生的醫術醫德,倘有意外發生,請先生,務必保皇後平安!”


    所以說,有些事情,即便是萬乘之尊,也有力所不及之處。


    麵對著天子的鄭重托付,董宿不由感到有些意外。


    一是因為,天子對他的稱呼,要知道,即便是朝中那些位高權重的老大人們,若非真正得天子信任的近臣,也未必能得這句“先生”。


    但是,如今天子以此稱他一個區區五品的太醫院院使,可見天子此刻的鄭重。


    至於其二,當然是天子這話透出的深意。


    董宿沒有說謊,皇後的狀況的確不錯,他從醫數十年,見過無數比這更凶險的狀況,不出意外的話,母子平安必然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就像天子所說的,醫家如戰場,隨時有可能發生任何的意外狀況。


    所以,有些時候,需要抉擇。


    有些時候,也需要信任。


    作為天下醫者所能達到的頂點,太醫是很難做的。


    麵對著宮裏的達官貴人,他們首先想的,不是如何治好病,而是如何自保,所以,很多會略有風險的治療方案,其實都不太敢用。


    就比如現在,董宿心裏有好幾道方子,可以用來催產,可以在保證安全的狀況下,讓皇後加快生產的速度。


    但是,他不敢用!


    因為如果不用,出了事情,他是醫術不精,或許會禍及性命,但或許也不會,可一旦用了之後,出了任何問題,都需要他來負責任。


    這是動輒會牽連家人的事,所以,董宿不敢。


    但是,天子如今的態度,卻讓他產生了幾分愧疚。


    醫者仁心……


    長長的吐了口氣,董宿最終還是沒有多說,隻拱手道。


    “陛下放心,臣必定竭盡全力。”


    見此狀況,朱祁鈺皺了皺眉,他比董宿想象的,要更了解董宿,這副神態,明顯是還有所保留。


    沉吟片刻,朱祁鈺開口道:“朕聽聞,近些日子,太醫院在編纂《奇效良方》,以搜集了近六千張藥方,可有此事?”


    董宿有些惶恐。


    一是因為,那《奇效良方》雖是他的畢生心血,但是對於天子來說,卻不值一提,然而天子竟然能注意到這種小事,二是因為,他不知天子為何要在這個時候提起此事,難道說……


    在董宿忐忑不安的目光當中,朱祁鈺道。


    “朕知道,這本藥書是董先生的一生心血,朕也正是因為這本藥書,相信先生是一位心懷慈悲的仁醫,醫者的麵前,隻有患者。”


    “所以,先生不必有任何憂慮,先生搜集了數千藥方,朕相信,總有辦法的,先生隻需秉持一顆醫者之心,定能妙手回春,讓皇後早脫苦厄,拜托先生了。”


    董宿的臉色很複雜,惶恐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動容。


    他本以為天子會以藥書要挾,盡管,身為萬乘之尊,本沒有這個必要,他萬不敢不盡心的。


    但是,就像窮人懷裏的饅頭會擔心富人來搶一般,這本藥書是他心血所凝,哪怕知道,對天子來說不值一提,但董宿還是擔心。


    然而,天子沒有要挾他,也沒有用天子之威給他下令。


    他能看得出來,天子此刻心中的焦慮,但,即便如此,身為帝王之尊,他還是像一個普通的病患家屬一樣,對醫者好言相求。


    這,無法不讓董宿動容。


    醫家之人,在現在這個時代,也就是比商賈的地位更高一些罷了。


    縱然他是太醫院的院使,是天下醫者所能得到的最高榮譽,但,又何德何能,能得天子如此以禮相待。


    一時之間,董宿心頭湧起了千萬種情緒,如鯁在喉,不得言語。


    片刻之後,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道。


    “陛下,臣有一道藥方,可加快生產速度,暫解娘娘之苦,臣這就命人前去準備。”


    說罷,董宿告了聲退,便急匆匆的離開去準備了。


    朱祁鈺心頭總算是鬆了口氣,他清楚董宿的醫術,隻要他能夠像對待平常的病人一樣開方子下藥,那麽別說是汪氏現在的情況,就算是更凶險的境地,也足可以安然無恙的挺過來。


    所以,哪怕是放下天子的權威,他也願意對董宿好言相勸。


    畢竟,生死之事,是這個世界上,難有的帝王之尊,也無法掌控的事情。


    就在這個時候,朱祁鈺的身後,卻突然響起了一道意味複雜的聲音。


    “你對芸娘,果然是情深義重……”


    聞聽此言,朱祁鈺連忙轉身,果不其然,吳太後在杭氏的攙扶下,剛剛站定在他的身後。


    “見過母妃。”


    朱祁鈺微微欠了欠身子,臉色恭謹。


    然而,吳氏的臉色卻並沒有因為朱祁鈺的態度而變好,她輕哼一聲,直接越過朱祁鈺,對著一旁的懷恩問道。


    “從昨天夜裏,哀家離開的時候起,皇帝是不是一直就守在這?”


    懷恩不敢說謊,期期艾艾的看了天子一眼,然後低頭稱是。


    汪氏的陣痛是從昨夜開始的,因著預產的日子本就是這幾天,所以坤寧宮早早就備下了有經驗的宮人和一應的物品,董宿和太醫院的一幹人等,也在隨時待命。


    下著大雪,坤寧宮就忙了起來,朱祁鈺昨夜本不在坤寧宮,但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立刻就趕了過來。


    吳氏也是一樣,畢竟,這可能是皇帝的第一個嫡子,她自然也十分看重。


    不過,畢竟吳氏上了年紀,所以,她呆了小半個時辰就回宮去了,今早再過來,卻恰好看到剛剛的那副場景。


    再看看朱祁鈺如今疲憊的神色,她哪還有不明白的。


    見懷恩低頭承認,吳氏的眉頭皺的更緊,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又問道。


    “這個時辰,該上早朝了吧?”


    這回,不用懷恩說話,朱祁鈺自己便開口道。


    “確實該是早朝的時候了,不過,今日皇後在殿中產子,朕豈能離開?所以,免朝一日。”


    應該說,這是朱祁鈺罕見的任性的時候。


    自從他登基之後,除了身體抱恙和確實需要免朝的時候,基本上風霜雨雪,早朝和經筵都是雷打不動的。


    但是,今日他確實沒心思上朝,一是折騰了大半夜,二也是心中有所牽掛,所以,索性便免了早朝。


    於是,吳氏的臉色越發的不好看了起來,道。


    “婦人生子,是必經的難關,之前太醫院已經做了諸多準備,你堂堂天子,守在此處連早朝也不去,成什麽樣子?”


    朱祁鈺沒有說話,倒是一旁的杭氏小心翼翼的勸道。


    “母妃莫要生氣,陛下和皇後娘娘也是情深,所以相互牽掛,何況,陛下勞累了一整夜,再去上朝,身體如何能受得了……”


    吳氏看著朱祁鈺低頭不語的樣子,有心發火,但是,話到了嘴邊,又覺得興致闌珊,哼了一聲,道。


    “算了,你也累了一夜,回去歇著吧,你守在這裏,也不起什麽用處,等有了結果,哀家派人去通知你。”


    朱祁鈺沒動,隻是輕聲道:“母妃不必擔心,兒子撐得住。”


    “你!”


    吳氏一陣氣急,但是,還沒等她再說什麽,外頭舒良便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拜倒在地,道。


    “陛下,奴婢有事啟奏。”


    於是,吳氏的話頭又吞了下去,舒良雖是內宦,但是,吳氏知道他是做什麽的,這個時候趕過來,必然是有外朝的事,這方麵,她還是很有分寸的。


    “何事?”


    舒良猶豫了一下,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然後大著膽子,起身湊到天子的身邊,低聲說了兩句。


    聽完之後,朱祁鈺的臉色陡然便沉了下來。


    然後,舒良方小心翼翼的道:“陛下,事情是昨天定下的,小……那位回府的路上,被人牽絆了些許時候,所以消息傳的慢了些,不出意外的話,那邊現在已經在準備奏疏了,最多明日,奏本就要遞上來了……”


    朱祁鈺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望了一眼殿中,臉色顯然有些猶豫。


    這個時候,吳太後自然也看明白了現在的狀況,終於忍不住怒道。


    “鈺哥,別忘了你是大明的皇帝,難道說,皇後生上三天三夜,你就要撇下所有政務,守在這三天三夜嗎?”


    那當然不是,但……


    朱祁鈺皺著眉頭,剛想說話,殿中忽然響起一陣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緊接著,整個坤寧宮的氛圍明顯為之一鬆,接著,兩個上了年紀的宮人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走了出來,後頭跟著滿頭大汗的董宿。


    此刻的董宿,明顯也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出了殿門,拜倒在地,道。


    “臣幸不辱命,娘娘和皇嗣一切平安,恭喜陛下,是位公主。”


    朱祁鈺小心的將小嬰孩抱了過來,剛出生的嬰兒,小臉還是皺的,絲毫都不給她父皇的麵子,在懷裏哇哇大哭,也不知道哪來的勁兒。


    看著眼前中氣十足的小娃娃,朱祁鈺身上的焦慮終於一掃而空,臉上也忍不住浮起一絲笑意。


    因為之前就有所準備,所以,對於這個公主的降生,他並沒有太過意外。


    相反的,他甚至有些慶幸,自己還能夠再見到這個小女兒。


    不過,吳氏的臉色明顯就有些失望。


    將孩子交回到宮人的手裏,朱祁鈺對著董宿點了點頭,含笑道。


    “董先生辛苦了,且先回去歇息吧,該有的升賞,朕隨後會吩咐成敬送到太醫院。”


    於是,董宿領旨謝恩,起身又對著身旁的宮人吩咐了兩句,便告退了。


    這大半夜,其實壓力最大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這個太醫院的院使,此刻終於一切圓滿,自然要好好回去歇歇……


    看著董宿退下,朱祁鈺沒多猶豫,一抬腿便要往殿中走,但是,還沒等他邁出兩步,吳氏卻已經擋在了他的身前,不悅道。


    “婦人生產,殿中此刻全是血氣,皇帝不宜進去,何況,外朝如今又有政務,皇後既然已經平安誕下孩子,你且先去忙吧,此處哀家先照看著,你晚些再來便是……”


    朱祁鈺有些猶豫,但是,一抬頭看見吳氏沉著的臉,又不好繼續再拂她的麵子,何況,剛剛舒良帶來的消息,的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需要趕快去外朝安排一番。


    於是,躊躇片刻,朱祁鈺隻得道。


    “既然如此,便辛苦母妃了,兒子先去處理些事務,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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